她思他如狂,今日得见,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朝他的方向跑去。
她跑得有些快,偏偏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脚下穿的羊皮小靴打了个滑,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她哎地叫了一声,眼看就要在他面前狼狈的摔倒,只见他一个闪身,人便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掌便扶在她的肩膀上,待她站定以后,便松开手,一双眼睛却已经移开了目光,望向前方一座造型奇巧的太湖石上。
他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玄青色白鹤纹妆花缎天马皮袍,腰上束着一条鞶玉宝带,越发衬得他身姿修长,气质仪伟,恍若天神之子。
他今日的这身装束与那日在粥厂所见又是不同,那日是广袖飘飘,爽朗清举,有名士之风,今日是矜贵高雅,气宇轩昂,极显身份之贵重不同。
缀儿自梅林见了他之后,便说在他身上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仪,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她的心如小鹿般乱撞,砰砰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刚才他一近身,她便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为人上者所赋有的与众不同的气息,本应该令人望而生畏,但她却一点也不怕他,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大胆地看向他。
他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乌亮的长发束在一个精致的卷云纹鎏金小冠中,勾勒得额山丰隆有型,剑眉长直入鬓,眼若朗星,仿佛悬在极深邃的夜空中,鼻挺如峰,脸上的轮廓线条像写意画那般清隽流畅。如此俊逸潇洒的一个男子,自然不是凡品,想必身份也很出众吧。烟景有些出神地想着。
注意到她一直望着他久久不移的目光,他终于将视线转向她,神情如常,不辨喜怒。
与他的目光对碰,烟景像被烫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睛,掩下心头的一丝慌乱,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子这么久,还看得出神,烟景对自己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终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烟景收回自己“不得体”的目光,向他行了个福礼,笑吟吟地道,“叔夜公子,别来无恙呀,那日在粥厂我以为你是风流倜傥的林中逸士,不曾想今日已经摇身一变成知府大人的座中贵客了。”
聿琛微微皱眉,轻轻一哂,“你还当真敢这么叫我,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
烟景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我不管,你一日不告知我你的姓名,我便一直这么叫你。”
聿琛目光微动,漫不经心地道,“我来扬州办事,在此地不过是短暂停留,知我身份也无益。”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罢了,天真稚气,才会这么言行无忌。
烟景闻言心中失落,一双原本亮晶晶的眸子也黯了几分。知他不愿说,却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原来他在扬州是短暂逗留的,事情办完之后便要离开了,独留她在扬州苦思不得,形容消减,衣带渐宽,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黯然销魂,香消玉逝?她从前读那些个闲书,讲到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一见钟情,因相见不得,姻缘未就,便害了相思病,不久便一命呜呼地去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郎心如天上飞彩凝辉的银月,可望而不可得,那皎皎清辉填满了她的整个心宇,既满又空,她想做偷吃灵药的嫦娥,凌云御空,奔向他的广寒宫,碧海青天夜夜陪伴在他身边。
其实,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一些他的来历,他既出现在府衙的后堂中,应是过来扬州办差的官吏,如今扬州正闹雪灾,且那日又在粥厂遇见他,两者联系起来,倒是有迹可循的,他来扬州,应当是为了赈灾一事。
他眼睛望着梅枝,枝头上的落雪如碎琼乱玉一般,与蕊蕊洁白的梅色融在一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玉洁冰清。鼻端轻浮过一段幽幽的梅花暗香。
“我本是想再向公子道谢的,奈何那日你匆匆走了便没来得及说,多谢公子及时出现把那两个贼人扭送官府了,我虽救了那对母女,但也等于是公子救了她们。”
“她们如今好些了吗?”
说起阿如母女,烟景目光中便透着担忧,“那小女孩小名叫阿如,醒来后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染了时疫,又将疫气传给了她母亲沈氏,请医诊治后阿如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但沈氏的病却一日比一日更重,眼看怕要挨不过去了。今年江南的天灾几乎夺走了阿如的家和亲人,水灾冲垮了她的房屋,上个月父亲因这场雪灾冻死了,母女衣食无依,在街角冻得奄奄一息,沈氏因冻伤严重落下病根需卧床养病,如今又染了时疫加重了病情,若她母亲不好了,阿如便要成孤儿了。”
聿琛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灾情肆虐,民生困苦,若不亲眼所见,也不知他们艰难如此。自古弊端,匿灾为甚,地方官员因防灾减灾的疏忽,怕朝廷追责便瞒报虚报灾情,延误了对灾民的赈济,以致灾民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朝廷必会查实并惩戒这帮欺上瞒下的官吏,缓解灾民生计之艰难,帮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重建家园,休养生息,便是这些孤儿,也会有官府收养在慈幼局中,养育成人,或交由民间无子者来抚养,官府每月给钱粮作养育的资费,使他们得以长大成人。”
这一番陈词,烟景听了只觉得心中的忧虑不安都慢慢消弭,渐生澎湃,不禁灿烂一笑,笑意明媚得如同冬日里的暖阳,嘴角和眼睛里都洋溢起光芒。
“惟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在想,阿如不幸,遭遇了这么严重的天灾,幼年失怙失恃,但她又是幸运的,有你这样心系天下苍生的好官匡扶社稷,让她得以平安长大成人。”
聿琛目光炯炯,“致理之道,惟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为政者只有深切体察民情,知百姓疾苦,所施方针政策方能为百姓谋得切实的利益。这也是我这一趟来扬州考察的目的,便是为了体察民情。”
烟景想不到他会和她说这些,可见他是不讨厌她的,关系也比上次相遇更近乎了,这么一想她心中便有种意外之喜,不禁俏然一笑,眼波婉转,“叔夜公子,噢不,是叔夜大人,你这般体察民情,必能为百姓谋福祉,您来了一趟扬州,我作为一名扬州的小百姓,也得了您带给扬州的福利,心中十分欢喜,若你能常在扬州便再好不过了。”
聿琛不置可否地一笑,露出左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目光在她嘴边定了定,带了几分轻俏,“你今早吃了什么,嘴这么甜。”
烟景垂下眼眸,心笙摇动,她咬了咬唇,实在忍不住了,语带娇羞地道,“恕小女子大胆问一句,公子可曾婚娶?”
第9章 |怀春
聿琛颇有些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便撇开了视线,沉吟了一会,带了丝不悦道,“你问这个作什么?”
烟景用手指卷了卷鬓边的头发丝儿,嘿嘿笑道,“没什么,就是……公子若娶了妻,就想着跟公子家中的娘子问个好。”
“公子不说,那就是未曾婚娶了?”
聿琛没有回答。这小姑娘的确有些大胆,才见了几次面便敢这么直白地窥探他的情感私事。
她方才观察了他好一会儿,若是已娶妻,绝不是这个反应,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他没有明说,那自然就是未娶喽。
烟景心中窃喜,嘴角扬起笑意,既然他未娶,她未嫁,她又那么喜欢他,那就她来主动一点,赶在他未离开扬州之前抓住机会表明心意好了。
“我还有事,告辞了。”聿琛不欲久留,此地是衙府,他的身份终究有顾忌,转身便欲从她身边走开。
“公子等等,我有个东西要送你。”她又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大恩不言谢,公子救了我和阿如,送你个小泥人,”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泥人举到他的眼前,小脸飞红,“小小心意,望公子笑纳。”
只见一个小泥人躺在她的手掌中,那泥人捏的很是精巧,身穿广袖长袍,发束长巾,面目神情都捏的真切,神形兼备,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照着他的样子捏出来的,但比起这个小泥人,更吸引他注意力其实是她的小手掌,小巧细嫩,粉扑扑软绵绵的,手心里有些出汗,濡得掌纹里湿津津的,原来小女孩的柔荑这般可爱诱人,聿琛的呼吸微微一滞。
烟景红着脸道,“这泥咕咕可是我一点点想着你的样子捏出来的,我为了捏这个,手都起茧子了,还生了冻疮。”说着把另一只手也举到他面前,那几根如青葱般嫩白的手指果真有些许的红肿。
聿琛双眸微微闪烁,小女孩的心思七窍玲珑,但他要这小小泥人做什么,他有些头疼,但看她红肿的手指,又有些不忍心拒绝。
见他还没要收下的意思,烟景也顾不上什么了,把小泥人往他胸前一送,也不管他接不接,便掉过头走了。
那小泥人从他光滑的织锦衣袍上滚落,眼看便要掉进雪地里,他的衣袖轻轻一挥,便将它笼进了袖子里。
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道,“过几日便是冬至了,扬州年年这个时节都很是红火热闹,我在东关街那儿支了个小摊子,专售冬酿酒,公子若有兴趣,也可过来尝一尝我亲手杜做的冬酿酒,消一消冬日的寒气。”烟景说罢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待他回答,便踩着碎雪一下子跑远了。
她刚转出花园的月亮门,雪珀又来到她脚下,她蹲下身去将它抱在怀里,虽然四下无人,但也不好在这停留太久,这会儿想必诗荃姐姐已经回来了,可别让她好找了。
烟景回到暖阁里,便见诗荃姐姐坐在榻上做针线。原来诗荃姐姐也才回来,知她来了,便换了衣服,到这暖阁里来,手头上也不闲着,拿了一个针线活在做。这数十日不见,烟景只觉得诗荃姐姐出落得更明艳动人了,身上添了一种待嫁少女的娇媚风韵。
诗荃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闪光缎镶金丝牡丹凤凰纹的窄身袄子,头上插了一支翡翠滴珠大凤头钗,项上戴了赤金盘螭多宝项圈,通身金光四射,很是华丽,烟景知诗荃姐姐素来喜欢雍容华贵的衣服。每每见她,都觉得鲜艳夺目,光彩灿烂。
“烟妹妹,回来了。”诗荃忙放下针线,笑盈盈地拉着烟景的手在她身边的坐下了。
“才刚去哪儿了,我回来听嬷嬷说你在暖阁,来了却不见你人影儿。”
烟景笑嘻嘻地道,“雪珀这小调皮一不留神就跑去后花园了,还跟我玩捉迷藏呢,我寻了好一会儿才抱了它回来。”
“雪珀一向是很乖的,你一来便是染了你的习性,喜欢瞎跑玩闹呢,” 诗荃说着从烟景怀里抱过雪珀,轻柔地抚了抚它柔软的脊骨,像哄孩子似的道,“雪珀儿,要乖乖儿的,可不许再到处乱跑让人好找了。”
烟景瞧了瞧诗荃姐姐的针线,原来是个蟹青色暗花缎的袜子,以五彩丝线扎了江山河水、富贵祥云的纹样,因笑道:“荃姐姐的针线活越发出众了,既精致又生动,不过,这个绣袜左右看着不像是女子穿的,想想那个他也真是好福气,有荃姐姐这般体贴细致,这还未过门呀,就开始为他做这般贴心的活计,要是过了门,可不知要好成什么样儿呢。”
诗荃顿时羞红了脸,作势便要来撕她的嘴,“瞧你这贫嘴滑舌,净是喜欢拿人来取笑,我倒要看看将来哪个好脾性的郎君娶了你,由着你去编派他,让他好不受用。”
烟景忙躲开身子,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诗荃觑了她一眼,笑道,“下回再敢乱嚼舌头,可不轻饶了你。”
烟景又凑了上来道,“女子出嫁前要做这么多针线活阿,饶是你针线活这么伶俐,仍然没个安歇,说来也是惭愧,我旧年一年的功夫才绣了个手绢儿呢,就我如今这绣工,将来怕是没有人家肯要我了。”
诗荃知道烟景素来不喜做针线活,因此也顺水推舟道,“按理说这纺织针黹是才算是你我的正经事儿,专心纺绩,于妇功来说也是必不可缺的,若是一个女孩子家连针线也拿不上手,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呢,的确是要惹人笑话的。要我说,这针线活你还是要认真的做起来,有了这等本事,将来就算不济,也可做傍身之用。烟妹妹,你也及笄了,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若有了合适的人家,这婚姻上面是很快的,莫让将来这绣嫁妆一事,就把你给难倒了。”
又说道,“你道我为何能嫁入忠义侯府,以我的家世来说,也是比不上的,不过是媒婆拿我的几样针线活儿和闺阁时作的诗画给他们看了,便就允了亲事,这忠义侯府如今正是赫赫扬扬鼎沸昌盛的时候,京城里有多少姑娘家上赶着想嫁进去呢,单单选中了我,我想这针线活的功劳可是不小。”
林家在扬州的家业有多大烟景又不是不知道,忠义侯府自然是看中了林家在扬州的权势地位。在他们那等人家娶媳妇,琴棋书画和描线刺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最要紧的还是家世。诗荃姐姐这样说,不过是规劝她罢了,但听她说到姻缘,便又触动了心事,她在琴棋书画方面很是寻常,针线活更是拿不上手,她以前是不在意的,只现在有了喜欢的人,若他喜欢的是会做描线刺绣,知书识礼的姑娘呢?一想到此她心里便有些没底,说道,“荃姐姐说的是,是烟儿荒废了,回去有功夫了也做几样针线活玩玩。”
烟景又和诗荃说了一会话,见时辰到了,便告辞回去了。诗荃自然是要留她一块用午饭的,但烟景有心事,且答应嬷嬷要早些回去,便婉拒了。
诗荃起身送她,两个人并肩而走,诗荃裹了小脚儿,走路时屧廊缓步,芳径轻移,故烟景只得也随着她一起慢慢地走,诗荃直送她走出抄手游廊方止住了脚步。
烟景走出抄手游廊,正好遇上了林家的大公子林书钧,两人打了个照面,这林公子她见过许多次了,诗荃姐姐也常在她面前提起哥哥的好,让她好生羡慕有哥哥的姑娘。有好几次都听得诗荃笑着对她说,我们这么要好,我又有这么好的哥哥,要是你将来嫁到我家来,我们便可做姑嫂了,我虽比你大,但也乐得叫你嫂嫂,那岂不是亲上加亲,好上加好了。烟景听了怪不好意思的,只是笑着岔开了话。
书钧忙顿住脚步,向前作了个揖,“烟妹妹好。”
第10章 |相约
“钧哥哥好。”烟景向他行了个万福礼,笑了一笑,便从他身边过去了,到了角门上,阿文叔正等在那里,见她出来便接了她回去了。
书钧今年十九岁,是诗荃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前年乡试考中举人,明年正好是大比之年,便欲进京赴试,因此这一年都在紧锣密鼓的备考。方才本在府里的学馆里上学,便接到了妹妹的消息,说烟景来了,他便寻了个理由跟夫子告假,赶去了内院,刚进了院门,正好迎面碰见烟景出来。
自那天跟诗荃商议好约烟妹妹在府衙花园赏梅但烟妹妹却未及时赴约,出去暗中察探烟妹妹消息的心腹书童赶回来,向他说烟妹妹路上出了情况,他心下着慌,便急忙奔到街上去了,等看到那一幕以后,他头上如打了个焦雷一般,整个人都快炸了,消沉了很多天不敢去见她。但还是魂牵梦绕的,这一回看到,心里顿时如耗子挠似的,眼睛像钉子一样的钉在她身上,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她人都走出去好一会儿了,他脑中还一遍遍环绕着的她的身影。
“哥哥,”诗荃掩着嘴偷偷笑着地走到书钧的身边,“你每回见了烟妹妹都要挪不开眼睛了,魂都丢了一样。”
书钧回过神来,脸上仍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庄生晓梦迷蝴蝶,她便是一个蝴蝶精灵,带给我斑斓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