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思:“......”
这女子约摸二十来岁,头发柔顺的在脑后挽了个发髻,一身裁剪得颇有设计感的毛呢大衣,脚蹬一双看着就时髦的皮靴子,腰间还挎着个名牌小包包,整身打扮,真真是比画报上的女明星还要气派。
“容与先生?”丁思开口得十分艰难,这和他的想象不一样啊!
在他的设想中,容与此人,或该是身穿长衫的饱读之士,或该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形象,反正再怎么如何,也不该是这样一个打扮时髦的摩登女郎。
陈知意抿嘴一笑,“当不得什么先生。”
“先生说笑了,当今世上,如果连先生都当不得这两个字,那也没人能当得起了。”
短暂的震惊后,丁思很快就收回了思绪,只是心下不免感叹,要是让那群天天往报社寄信送东西的读者,知道容与先生竟是个如此年轻的闺阁小姐,肯定要惊倒一片人。
寒暄几句后,提到今天见面的正事,丁思的神色越发正色起来,“当下《保罗穿越记》的发行量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可观的地步,先生可想过,上一期连载发出去后,会引发出多大的震动?”
“当然想过,”陈知意喝了一口茶,“不瞒丁先生,这正是我一开始设计这篇小说的初衷。”
“先生眼光之长远,丁某也是看到上一期的原稿,才猜出来先生的打算。”
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这可是容与,所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就横空出世,引发了“政治救国”骂战的容与。
“我猜接下来,该是又会有看不惯我的在报纸上骂我了?”
“自古好文不怕被骂,有那骂人的,肯定也会有明理之人力挺先生,我这次和先生见面,正是想提醒先生做好准备,届时燕京日报上下,都将站在先生身后。”
和丁思谈妥后续连载的各种细节之后,两人才起身打算离开茶馆。
也正是在要出了茶馆大堂的时候,陈知意才注意到,今天茶馆里的人格外多,而台上的说书先生,正在唾沫横飞的讲着什么。
她和丁思同时驻足,仔细听了几耳朵,才发现今日说的书,正是她前不久才发出的那期《保罗穿越记》。
“且说那西人保罗,站在人群里看着一个小兵振臂高呼着,北美十三州就此独立!你们可猜得出,这北美十三州是什么来头?”
台上说书先生讲得慷慨激昂,却偏偏在关键处卖了个关子,低头呷了一口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来,“竟就是如今的美国!”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这是真的假的?”
“这样编排那些洋人,不会被抓起来吧?”
一片纷纷嚷嚷,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态度,这时却有一个身穿长衫,读书人模样的人大声反驳:
“哼!你别看《保罗穿越记》只是一本小说,里面容与先生写的那些西方历史,可都是真的!”
这引起了人群中的又一阵震动。
而那长衫男子却不管周围人的反应,环顾了一圈后,他才长叹一声:“可悲!可叹!这些西方蕞尔小国,原来是根本不配和我上国相提并论的!我泱泱华夏啊,悲哉我大中华!”
叹完,这人竟忍不住悲从中来,当众失态大哭起来。
这哭声传进陈知意的耳朵里,让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三月十七日,在燕京市民纷纷为了《保罗穿越记》群情激愤时,报纸上才姗姗来迟的,发出了有关《保罗》的第一篇观点型评论文章。
首先发声的仍旧是当初力挺《保罗》的山石先生,但这位在最初还称赞《保罗》“或将引领一种全新的小说流派”的老先生,这次却是第一个站出来,把《保罗》骂了个狗血淋头:
“作为一篇以文学性为看点的小说来看的话,《保罗》当然有着其设定的高妙之处,但如若是在这通俗小说的脸皮之下,硬要插入输出一些蛊惑性的煽动言论,那对读者而言,真是如同饭菜里混进了一颗老鼠屎一般,让人倒进了胃口!
我希望每一个文字工作者都牢记一个道理,从你下笔写出这些文字的时候,就请做好为这些文字负
责的准备!《保罗》连载以来,传播之广,燕京市民几近全体皆有耳闻,如此大的影响力,不是为了让你如同儿戏一般,随意煽动民众情绪的!
我曾拜读过容与先生所写的短篇小说《说张三》,想来能发出如此精妙观点的一位先生,应当是对当前的形势有所了解的吧?既如此,先生就不该如同愤头青一般,随意的将引战言论宣之于口......当前的国情,实在不是能奋起反抗的时候......大多数民众都是盲从的,先生可知如此随意的发言,听信的人很可能就会付出鲜血的代价
总而言之,请诸君暂且忍耐,与国共勉!”
这篇文章仿佛是一个号角,一时间各种反对诋毁言论,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各个大报小报上冒出来。
这仿佛是一个传统,在一场战争发动之前,内部都会分成两个派系,一派主和,一派主战,两派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当今的形势,正是“西风”主和派更胜一筹,细究起其原因,无它,我们实在是被打怕了!
三岁小儿都知道“落后就会挨打”,但这“挨打”真的落到身上,却是联军侵华时的烧杀抢掠,是万两千两的大把黄金白银被赔出去,是明明属于我们的领土,明明是我们的同胞,却被割地赔款给了战胜国。
每打一次仗,背后就是一张张割地赔款的条约,谁敢再打?
上国的气焰,正是在这一次次败仗中被打怕了打怯了,直至最后,我们已不敢再战。
可是,民族的脊梁,已经不能再弯了。
当今虽然是主和派的人占多数,但主战派也并不是毫无根基。
继众多报纸一股脑的对《保罗》的叱责后,第一位颇具分量的,主战派的代表站了出来:
“我倒觉得,这本小说的许多观点颇对我的胃口......当下社会虽然暂时看着和平,但这和平,却是以在本国领土上,本地人却是像个二级公民一般活着换来的!
诸君只知当下的妥协能换来一时的安宁,却可曾仔细思量过,这安宁可能长久?西方诸国狼子野心......他们是决计不会只满足于当下小小的一点利益的!一步退步步退,难道我们非要被逼到退无可退之时,退到损失惨重之际,才知要拿起手中的武器?
我常忧虑于国人在这长久的驯化中,早已对西人的肆掠感到麻木甚至理所应当,那时候华夏人纵使还称为华夏人,但其实质却与奴隶有何不同?当下《保罗》的发表,倒是让我看到了一点曙光,华夏人的血性千万不能丢
美国独立战争的胜利,或许能给当下的民众一个启示:一个强大的独立的国家,该是由一场伟大的、真正解放的、真正革命的战争开始的。
而我们的国家如若想要真正的走向强盛,或许应该效仿美国,来一场奋起反抗的战争。
该战则战,与国共勉!”
因为这位主战派代表的下场,一时间报纸上真是众说纷纭,各种骂战层出不穷,比之《说张三》时候更甚。
也正是通过这场骂战,《保罗穿越记》这本小说,开始以燕京为中心,飞快的向全国各地辐散开来。
先是京津冀地区,再是往南一点的苏广一代,然后是往西一点的成渝一代
和《说张三》不同,《保罗》作为一篇通俗小说,具有极高的可读性,这让它的传播不仅仅是局限在上层的,那么一小撮人中,更多读《保罗》的,是市井小巷间的贩夫走卒。
识字的,就买报买书来看,不识字的,就用耳朵去茶馆、街头巷尾去听。
《保罗》或许在文学成就、理论成就上比不上许多名家大作,但它却真正的做到了一点:它让最普通的民众也能了解到,原来西方早已经有了独立战争的先例,原来现在的美国在百年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如他们一般的、被西人奴役的国家。
报纸上骂战正酣,或许这次风潮过去之后,掌握了这个国家主导权的那拨人,仍旧会做下和历史上一样的、忍气吞声直到侵略的铁蹄正式踏上这片土地之时的决定,但至少经过这次事件,民众的血性已经被激发,一颗种子已经被埋下。
随着骂战的白日化,编辑丁思的信件寄到陈知意手中:
“近日有宵小之辈言辞间辩不过主战派的诸位,竟妄图在背后攻击先生藏头露尾,以此来打消主战派的气焰,先生对此可有妙笔?”
战,还是不战,若是战,又该如何来战?
陈知意提笔回信之时,正是半夜,抬头望见的是一片明亮的星空,她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上辈子她女神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为维护国家的利益和尊严,就做战狼,又何妨呢!”
第25章
“近日听闻外界有人以‘藏头露尾之辈’来攻击我, 我竟不知,暗处的宵小之辈竟已经卑鄙到了如此地步!若我真的不敢出头,那决计不会设计出保罗见证北美独立的情节......当下的国情, 不必我多说, 诸君都有所了解,我也知诸君不愿再战的原因
苍蝇尚且都知道要苟且偷生,更何况人乎?
我理解对面诸君苟且的决心, 但也请诸君睁眼来看看, 看看这满目苍夷的国土,看看这逐渐麻木的国民!暂且不提虎视眈眈的列强对这片土地的觊觎,能按耐住多久,就请问一个道理:三代之后, 或许要不了三代,这民族的血性可还能有残留?
武器不如人, 我们还占着地利的优势;战术不如人, 我们还有着四万万同胞的血肉之躯;但若是真的连这最后的血性也失了, 我竟不知, 到时候我们手里还能有什么和列强斗争的筹码?
中华儿女, 当自强不息,美国尚且都能独立,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不济,用这血肉,这命去填,也必要给后世一片海晏河清的大好河山
我只愿,我们的后代能不像我们一样卑躬屈膝, 能堂堂正正的站在这片土地上, 挺直腰杆!”
三月二十三日, 《保罗穿越记》的作者容与先生,对外界“藏头露尾”的污蔑质疑,第一次发表了自己的高见。
这篇文章作为一个推动整个事态发展的标志,一经发表,便犹如往本就干柴烈火的骂战中添了一桶油一般,迅速的让整个骂战升级到高潮。
当是时,报纸上的大人物们纷纷嚷嚷,而外界的普通民众,却因为得知了北美独立战争的胜利,人人都对光明的未来开始期待起来。
他们期待着,自己的国家也如美国一般崛起的那一天。
文章发出去之后,陈知意就没再关注这件事了,她最近发现《保罗》的稿件告急,因此开始熬夜头秃的赶稿。
这天,她刚写完一章内容,收拾书桌时,才看到一封林路留寄来的信件。
打开后,信里却全是安慰之词。
“如今不过是些无耻之辈在作乱,知意你实在不必惊慌,我已经联系了我祖父昔日在燕京任职的旧部,必不会给他们伤害你的机会!当下你不在报纸上继续和他们纠缠是正确的,这段时间还请你暂时停下一切活动,专心写稿,我必会在外界为你周全一切,勿怕。”
陈知意迷惑的眨了眨眼睛,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明明上次林路留来信,还是在赞她“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尝恨不得早日见到先生,必会在报纸上与先生共进退”,怎么不过才三五天,就变成了一派安慰劝解?
这里就不得提起,虽然已经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多年,但人的性格长成最关键的,本来就是最初的那几年,因此,陈知意的思维里还保留着上辈子的惯性。
她知道这是乱世,不像上辈子一切都是法制治国,这里的政/府对言论有着强制的管理权,但没亲身体验过,她实在是很难提前想到这管制会有什么后果。
这一期《保罗》所引起的震动,已经不是小打小闹的程度了,而是真正的全民都参与了进来。
鼓吹迎战的文章,其实报纸上随时都有,就这也没看到政/府把人给抓起来,细究起来原因,还不是因为这些文章不过是些牢骚之作,没有引起什么规模。
而这一期的《保罗》则不同,它是真真正正的引发了上至上层阶级,下至贩夫走卒的讨论,一时间群情激愤之下,甚至还有热血青年组织了人,去政/府门口站街游行。
它所引发的震动实在太大了,甚至已经威胁到了上层内部“亲日”“亲美”等交好外国的政策。
这么一篇煽动性极强的文章,此时不封那要等到何时?
也就是陈知意没有关注,其实在骂战进入高潮不过一两日,她所发表的那篇“迎战”言论,就已经被大规模禁论了。
随着政/府的干预,原本如同烈火油烹般的讨论,一下子仿佛被浇了一道冷水般,迅速的冷了下来。
也因此,心里担忧陈知意想不开,为了避免她过于紧张,林路留才会措辞小心的写了那封信。
但局势,实在是比他所想象得还要坏!
所有人都低估了上层内部主和派的决心,因为陈知意写的这篇《保罗》,既煽动了民众的迎战情绪,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揭了美国佬的老底”,上面特意发话了不仅要封了《保罗》这篇文章,封了“容与”这个笔名,更是要好好的给容与一点教训看看,杀鸡儆猴的训诫一番这帮文人。
此时的燕京日报内,丁思等人正在承受着来自上层的莫大压力。
现任的燕京警察局局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这位赵局长平时都是笑眯眯的笑面佛模样,但此时面对报社众人时,脸色却绷得无比严肃。
“我也无意同诸位为难,实在是上面下了死命令,诸位只需要告知我这个叫容与的人的住址,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做,赵某自会处理。”
场内一片静默,无人回答他。
甚至连一点交头接耳,一点窃窃私语的讨论都没有,大家都是一副听不懂中国话的模样,抄着手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这位局长发言。
《燕京日报》并不是没有后台的,不然它也不能在这个龙兴之地,还能牢牢霸占报刊行业的行首。
做报社这个行业几十年来,报社内稍微资格老一点的工作人员,几年来遇到的这种事情不知凡几,说真的,要是遇到一回这样的事情就要怕一回,那燕京日报早就关门倒闭了。
因此他们并不为报社担心。
但所有人心里也知道,事情都闹到了这个地步了,警察局局长都亲自上门了,还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人出面干预,那么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必定已经超越了以往。
报社肯定没事,但他们这些犟着嘴不说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即使心里清楚这一点,也没人站出来哪怕试图说一句软和话。
这不仅是因为从事报社这个行业的职业操守,更多的却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违背本心。
既然念了这圣贤书,知道“家国礼义廉耻”,那大是大非面前,就容不得他们过多思考个人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