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自认是个性格正直的人,在他所受到的教育里,关于刚才他训斥陈知意的那些话,都是能形成一套逻辑,背后都是有着几千年传下来的道理支撑的,比如重男轻女,因为陈家唯一的男丁陈宇延的婚嫁问题,陈知意就必须忍气吞声维护好名声。
这些都是和他自小受到的教育相对应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在训斥陈知意时,显得格外的堂堂正正。
正是因为这点,陈知意知道和他讲离婚这件事情讲不通,才提起了嫁妆这件事。
果然,女儿受罪的时候他要求对方忍让,提起嫁妆这件事,他却瞬间就感到理亏了。
陈忠恼羞成怒,拂袖就要走,陈雅柔却是没看够这场热闹,人都走到门口了,还在说风凉话,“唉,你说大姐这是图什么?姐夫虽然移情别恋上别的小姐了,但她待在萧家,好歹还能有一个依靠,现在她这样把离婚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搞得报纸上人人喊打的,以后还能嫁个什么好人家?”
“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娶她咯!”
她本来是在幸灾乐祸,声音提得高高的,务必要屋内的陈知意听见。
却没想到话音刚落下,身旁就传来一道男声,“劳烦你惦记了,多得是人想娶她!”
还是一道熟悉的男声,白计宁站在汽车旁边,人刚下车,冷不丁听到这番话,下意识的就接了一句。
说真的,好不容易等到人离婚了,真是做梦都想把人娶回家。
这梦还分两种,美梦是抱得美人归。
噩梦是竞争对手太多,大家头都争破了,最后还每个人都只得了陈知意一句“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喜欢”。
真是当场就把白计宁给吓醒了。那天从法院离开后,虽没得到一个结果,但陈知意倒是结识了好几个朋友。
其中一个是当日陪审席位上,对她释放善意的那位陪审员,燕京大学校长裴鲜于的妻子,胡西月女士。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是很看眼缘的,陈知意和胡西月年龄相差颇大,却奇异的很谈得来。
收到胡西月请她来家里吃饭的邀请后,陈知意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胡西月夫妻两人出身都相当不凡,不然也不能一个在那个年代,就出国留洋,而另一个还能听从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嫁给对方。
但这两人的生活,却过得十分简朴,住的是燕京大学免费分配给职工的家属院,吃的也是院子前三分小地里,产出的一些不值钱的瓜果。
陈知意到的时候,裴鲜于正在做饭,倒是胡西月在客厅待客。
两个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这位裴校长才端着菜盘子,姗姗来迟的和今日的客人打招呼。
结果这一看之下,裴鲜于就愣住了。
他知道今日招待的是老妻的那位忘年交,也知道对方叫陈知意,但却半点没把这个陈知意,往燕京大学这一届新生中,出尽了风头的那位外文系陈知意身上联想。
没别的原因,这两人在世人眼中的印象,实在是相差到南辕北辙的地步了。
一个是正在和丈夫闹离婚的旧式原配,一个是新生入学招考时,外文满分,国学被破格录取的天骄,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同一个人好吧?
没有让长辈先开口的道理,陈知意先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做足了学生的样子,“裴校长好。”
胡西月笑了笑,“他虽然做了个什么校长,但你是我请来的朋友,不必对他这么毕恭毕敬的。”
她只以为陈知意是随着外人的态度,懂礼数,对这些校长教授的要尊敬一些,半点没往她真是这位校长的学生,这方面想过。
老妻的笑声,彻底打破了裴鲜于的怔忪,他才想到现在自己还端着盘子,这在家里朋友间倒是没什么影响,但在学生面前,到底是有损自己的形象。
放下盘子后,裴鲜于咳嗽了几声,力图做出校长的威严神态,打断了胡西月的调侃,“她就是我的学生,礼数上就是得周到些。”
“什么你的学生?”胡西月没听懂他这句话。
裴鲜于摸了摸胡子,“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这一届中姓陈的那位学生吗?如今她就坐在你面前。”
“你说知意现在是在学校里念书?”这下胡西月是真的惊讶了。
陈知意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之前都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真是对不住。”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胡西月是个直性子,尤其对看在眼里的人特别护短,只是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我之前听说,你确实是受旧式教育长大的?”
“从小是在私塾里念书,”陈知意斟酌了一下用词,“但一直以来我看书都挺杂的,西方的也爱看。”
她虽然没说全,但胡西月联想到对方的这一系列遭遇,一时间倒是又对她怜惜了几分。
不免又觉得那位萧大才子实在眼瞎,真要论起来,知意可比他那位师妹优秀了不少,单是听他丈夫提起的那几句,关于陈知意在学校的成绩的话,就能看出来对方以后必不是池中物。
只是世人看事情多是看表面,见到个旧式女子,就认定对方必定不如新派小姐了,真是可笑。
第56章
报纸上的谩骂愈来愈烈。
胡西月写信来问她, “外界近来对这桩离婚的说法,越来越危言耸听,文人才子们都如同疯狗一般,追着你谩骂不休......知意你可曾后悔?”
可曾为不接受那桩厚道的离婚协议, 偏偏要到法院闹得满城风雨后悔?
可曾为不忍气吞声, 偏偏要撞个头破血流的, 登报骂文人薄情寡义, 捅了马蜂窝而后悔?
陈知意读懂了她的未竟之言, 这是在问她,满腔孤勇豁出去之后, 最后仍旧是落得个这么惨淡的下场, 她后不后悔?
或许当初她忍下了这口气,不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么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整日不得安宁, 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一片对她的骂声。
这其实是很难的, 当一个人所坚持的和整个社会背道而驰的时候, 意志稍微不坚定一点, 就很可能被这些“掌握了话语权的人”所洗脑。
所幸陈知意意志够坚定,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并且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做好了得不到什么好结果的准备。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 弱肉强食,话语权掌握在那群“进步青年”手上, “道理”就站在他们那边。
陈知意提笔给胡西月回信, 反问她们, “当初你出现在法庭上的时候,可曾后悔?”
“求仁得仁罢了。”
在法庭上辩了一场,辩赢了,最后得来的结果,却是报纸上对旧式女子的诋毁愈来愈重,你心里可曾为这次反抗后悔?
回信的时候,陈知意想到这句“求仁得仁”,她第一次对这个词印象深刻,还是在报社被当局威胁,丁思给她寄来的那封信里。
现在再想来,用到当日来声援她的胡西月等人身上,也很是恰当。
她们才是真正的一腔孤勇。
将回信交给刘嫂寄出去之后,陈知意继续开始整理这些日子,她翻译的那些理论著作。
其实有很多地方,她都拿不准用词,她上辈子毕竟不是学这方面的,只是在念本科的时候,上过这门选修课。
她正为一个用词斟酌,刘嫂却走了进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不大好意思的开口,“陈小姐,我儿子那边又有点事,你能不能?”
在刘嫂心里,这位陈小姐独自一人居住,和家里的关系又不好,刘嫂虽然不至于因为这点,真就有胆子欺负起了主家,但事情做起来到底是没一开始那么尽心了。
在她的思维里,或者说在这时候大多数人的思想里,独身女子一个人生活,没有个依靠,很多时候都是要遭人轻视的。
陈知意眉头皱了皱,“我记得你这个月,这已经是第三回 请假了吧?”
“这不是家里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凑手吗?”
刘嫂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之前的几次,不都是很爽快的就同意了吗?
因为这,她还和自己丈夫谈过这位陈小姐,夸了几句对方为人和善。
刘嫂丈夫是个做苦力的,听见她现在做的这家,是个独身有钱的年轻小姐后,倒是生出了一点想法。
一个女人,又没有夫家娘家依靠,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能行呢?既然都已经找了刘嫂做家事,不如再把他也雇佣了。
这样他和刘嫂是夫妻,既能够相互照应,又能帮忙看院子,防着些专挑独身小姐下手的歹人。
刘嫂听了他丈夫这一番话之后,虽然觉得不大妥当,但转念一想,陈小姐这样一个人住着也不是个办法,有他们夫妻俩帮衬着也好,也就开始打算起了这个念头。
可如今,她这个念头都还没露出来,这位陈小姐就先打破了她的美梦。
陈知意雇佣人,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舒心些,现在刘嫂给她带来了好几次麻烦,她真有点不耐烦了。
她没有刘嫂的那些观念,不觉得自己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有什么问题,说起话也非常的理直气壮,直接就提了要换个人,解雇刘嫂的意思。
“可是陈小姐,你一个女人一个人住,我又是在你这里做惯了的,再找人哪里有这么顺手?”
刘嫂这下是真的有些嗔目结舌了,想要说什么,但又表达不出来。
她想不通啊,这位陈小姐一个女人在外面住,怎么就不知道凡事该忍忍呢?
脾气这么烈,一点小事就要辞退人,她一个独身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底气?
“这和我一个女人一个人住,有什么关系?”陈知意放下了书,揉了揉太阳穴。
“可是,”刘嫂讷讷了几句,她还想着让她丈夫一起来帮衬着呢,她一个女人,没人依靠,在这世道上怎么活得下去?
陈知意没听完她后面的话,刘嫂虽然受限于文化水平,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但陈知意却是能看懂她眼里的意思的。
这种目光,她在萧家的时候,那位待她用心的张嫂,也常用这种目光看她。
甚至张嫂还试图劝她做事软和一点,这样才能把丈夫“笼络住”,将来不至
于落得个没有依靠的下场。
刘嫂拎着包袱走了,边走都还边想不通,这位陈小姐怎么说辞退人就辞退人的?
她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行事方式,又是个独身女人,怎么能在这世道上过得下去?
当然,今天做这件事的,如果换成是个独身男人,刘嫂应该就是另一种想法了。
男人能顶立门户,不是个能欺负的,可能她从一开始,就不敢存一点别的小心思。辞退刘嫂这件事,对陈知意来说只是件小事,她的生活中,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午两点的时候,她拿着刚整理好的,这几个月来的翻译成果,来到了刘贻燕教授的家里。
有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有点道理的,燕京大学里大半的教授,都住在这片家属院里,这些人大多出身名门望族、高知家庭,但一个二个的都如同胡西月家一般,清粥小菜,几间小屋,过得十分简朴。
刘贻燕教授家,和当初一眼看中陈知意的张国译教授家是邻居,两家人共用一颗柿子树,一见到陈知意,刘贻燕就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你说有问题要请教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难题把你给难住了。”
陈知意有着两辈子的积累,英文和法文在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再加上她国学上的造诣不低,翻译课上常常都能做出让刘贻燕,都极其称赞精妙的句子。
现在听陈知意忽然找来,说是有难题要请教,刘贻燕才会这么感兴趣。
刘贻燕精通好几个国家的文字,尤其当初留学的是一个英语系国家,曾翻译出版了不少国际上流传甚广的佳作,在国内的翻译文学领域,算是领头人的存在,因此这次陈知意手上有难题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长辈。
真正从事这个行业的时候,陈知意才意识到这时候的很多用词,其实都还没有像后世一样规范起来,许多单词都是个人有个人的译法。
这点最常见的就是在人名文名上,常常这篇文章里的“豪斯特”,跑到另一篇文章里,就成了“侯思特”这样带有本国特色的名字。
因此陈知意真正拿不稳的,是一些她已经习惯的叫法,在此时看来是否太过另类激进?
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请刘贻燕教授指正后,陈知意安静的等在一边。
刘贻燕虽然本家功夫是翻译,但其实她这人眼界、文学造诣都不缺,陈知意翻译的这本书,此时在国际上的名声并不大,至少她就只是粗略的知道这本书的背景。
这还是因为她年纪大,涉猎颇广的缘故。
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点疑虑,陈知意刚入学,按理来说最该是精进学业的时候,但对方却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项“课外工作”上,仿佛是有什么人等不及了一般,非要她赶时间将这些东西翻译出来。
“我仿佛在《大公报》上,见过一位先生介绍这种理论?”
陈知意点点头,“那位先生言语之精辟,当时给了我很深的震撼。”
她的人生经历中,找不到和这种理论接触的契机,干脆把这种启发,推到这位先生头上。
“我看你翻译的字里行间,似乎很是欣赏这种理论?”
这是陈知意控制不住的,就像她写《保罗》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些自己对时局的观点,翻译的时候也是如此。
刘贻燕也就是这么感叹一句,这时候主流的看法,还是学习西方先进的资本主义制度,其他理论虽然也有流传,但也不过是点点星火,尚还没发展成气候。
指导陈知意订正完这部分翻译文稿后,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或许是受到这理论的影响,刘贻燕少见的有些悲春伤秋起来,她走到窗边,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山河重振的那天。”
她看这夕阳,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当下的国家,而她的手边,是刚翻译完的共产主义理论文稿。
她声音很轻,但陈知意还是听见了。
刘贻燕今年已经六十岁了。
按照她所知道的历史,陈知意在心里算了算,至少还得要三十年,她才能等到那一天。
陈知意没有等手头的文本全部翻译完毕后,再一齐集成一本书出版。
那太慢了,她翻译完一部分,订正完后,就发表一部分在报纸上,等积累到一定程度,再装订成册,在裴鲜于校长的默许之下,郑重的放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里。
就像是刘贻燕教授的想法一般,这个时候资本主义制度确实是主流,这种不起眼的新理论,在报纸上连载两周后,并没有引起当局的注意。
但却引起了另一些人的注意,在暗地里,缓慢而坚定的,刮起了另一股暗流。陈知意忙于事业,没再关注报纸上的谩骂,但另外的几人,却是一直替她注意着外界的舆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