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通晓《万法符箓》,想来是流落在外的孙家后裔。
轻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着摄政王转而对付自己?
是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轻潼尚未想明白,禾嗣手下的吐真符却已经画好了。晏泉接过符纸,只见手中明黄在烛光下熠熠生光,像是金线勾勒过似的……那琉璃金光转瞬即逝,速度快得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殿下只需将符咒贴在她的眉心正中,便可以问出自己想要问得话了。”
晏泉一步步逼近,轻潼心中惊慌到了极点。
刚才禾嗣的一番做法已经证明他是个货真价实且道行高深的符箓师,晏泉手中这纸符既出自他手,功效必定有保证。
她宁肯死,也不想要透露关于道主的秘密。
于是,就在晏泉揭开她穴道的一瞬间,她用尽全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晏泉眼疾手快地发现了她的意图,单手握住她的下巴,微微用力——
一股剧痛传来,她的下颌骨脱了臼。轻潼的眉头如俊峰一般皱起,表情痛苦中却带着一丝快意。她挑衅似的望着晏泉,那双琉璃似的凤眼里充满了嘲讽,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晏泉被她的动作激怒,紧了紧拳头却不敢再动手,唯恐给这具躯壳留下什么毁灭性的伤口。
轻潼吃准了他的担忧,眼中笑意更甚。宋姝那张明媚张扬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疯狂狠决,看得晏泉狠狠皱眉转头望向禾嗣,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想要从她口中套消息,却动不得手,进退两难。
禾嗣一只手在桌上继续勾勾画画,看着晏泉略显狼狈的身影,笑了:“啧啧啧,有道是关心则乱,古人诚不我欺。”
平日里足智多谋,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姑娘困住手脚,想来是用情至深,关心则乱。
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禾嗣的眼神中却又透露出一股满意的意味。
头脑清明,计谋多端,却也保有善心,留有羁绊,看来当初他没有走错那步棋。
手随意运,笔与手会,片刻之后,他从桌上又掀起一纸黄符递与晏泉,笑问:“这符咒,殿下也不陌生吧?”
晏泉低头一看,只见禾嗣递过来的是一纸傀儡符。
恍然大悟,他真是乱了方寸,竟忘了还有这一招。
一纸傀儡符打在轻潼身上,脸上那股癫狂之意霎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宋姝那双好看的瞳里光芒不再,像是只偶人一样木着脸,空洞看他。
晏泉身后一推,脱了臼的颌骨回到正位。
禾嗣道:“接下来,回答殿下的问题。”
轻潼木讷答:“是,回答殿下的问题。”
晏泉这才将吐真符贴到轻潼眉心,问:“你是什么人?”
“轻潼,清风道圣姑。”
“宋姝现在在哪里?”
“妫州,总舵。”
“你们为何要倒转阿姝的魂魄?”
“为了道主大业。”
“你们道主究竟是什么人?”
“孙家嫡脉,清光太子,孙青书。”
轻潼话落,六角亭里寂静无声,唯有素馨花灯在风中摇摆,金丝银线相互轻微碰撞的声响。
昆仑倒吸了一口冷气:“殿下,这……”
晏泉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禾嗣,却见他眉舒眼展,脸上一丝惊异之色也无。
“你一早就知道?”
晏泉皱了皱眉,觉得禾嗣不正常。禾嗣微微一笑:“贫道已经说过了,这转灵符,是王妃的因果,不该由贫道插手。”
他的话一如既往的似是而非,晏泉却早就失去了与他打太极的兴趣,拧眉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禾嗣脸上笑意不减:“局中人,也是局外人。”
夜风陡然猛悍,六角亭内狂风大作,亭面四周挂的素馨花灯在疾风之中一盏盏地熄灭,亭内光线越发黯淡,晏泉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道士,沉声唤:“昆仑。”
眼前人不是宋姝,他想从他口中得知真相,自是不必小心翼翼。
内狱里头走一遭,什么都招了。
他目光冰冷,丝毫不掩饰自己卸磨杀驴的意图,禾嗣看了个分明,脸上却无一丝惊慌怒意。
“此事从头因贫道而起,自是贫道的因,收因结果,殿下拭目以待。”
话落,狂风呼号而起,将四周帷幔吹倒,满墙的素馨花灯尽灭,月色不明,四宜园在一片混乱之中转瞬之间化作漆黑一片。
昆仑忙掏出手中的火折子,朝亭角处禾嗣原本站立的地方拿人,然行至亭角,眼前却空无一物。
片刻之后,宫侍们摸黑找来了灯笼,明明灭灭的灯光将六角亭重新点亮。亭内,却再也不见禾嗣身影。
十二宫门大闭,昆仑迅速召集内卫合宫搜查,却连禾嗣的影子都没捉着。他就像是一片风影,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不见星辰的夜晚,彻底消失在了京城之中。
妫州,清风道总舵。
孙青书自从那日撂下狠话之后,宋姝再也没在这间“未然居”里见过他的身影。豪华的宅院里,除了她与晏无咎二人,就只剩下了四个服侍的婢女。
梅兰竹菊,连名字都与未央宫里的四婢一模一样。
“阿姝,你试试这芙蓉粥。”
餐桌上,晏无咎殷勤地为她呈上一碗泛着微微绯色的芙蓉粥。镶金的彩绘小碗里,浓稠的粥汤中隐约可见新鲜的芙蓉花屑。鼻尖传来一股清香,宋姝从晏无咎手中接过粥碗,神色却十分冷淡。
确切地来说,自她来到这所宅院里之后,便没对晏无咎露出过好脸色。
若是换了往日,他只怕早就翻脸,拂袖而去,然宋姝也不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仿佛是一夜之间转了性,对她像是有使不尽,耗不完的耐心,任凭她尖酸呵斥,冷脸相对,他在她面前却永远是一张春花似的笑脸,眼神温柔,殷勤有加。
即使如此,宋姝却仍旧有那么一两次捕捉到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受伤之色。她知道,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晏无咎对她上了心。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垂眸喝粥,掩下了眼底那丝冰凉嘲讽之意。晏无咎见她喝了粥,脸上悦然神色更甚,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讨好道:“阿姝,今日天气不错,我下午带你去花园里逛逛吧。”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她望着晏无咎那张讨好的笑脸,心中忽然起了一个隐秘而可耻的念头——他为了挽回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于是,她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不”字,反问道:“你想让我陪你去赏花?”
晏无咎点了点头,脸上殷切一览无余。
宋姝垂眸一瞬,忽然道:“求我。”
晏无咎愣了一瞬,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她究竟是何意。
“阿,阿姝?”
宋姝挑眉,重复道:“你不是想让我陪你去赏花吗?求我,求我我就陪你去。”
晏无咎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纠结,被宋姝纳入眼底。
她知道,晏无咎素来自视甚高,将自己那点儿尊严看得大过于天,从小到大,更恐怕是从未讲过一句求人之语。
当初明明是他仰仗着自己才能保住东宫之位,然而两人相处之间,他却从来未有过做小伏低的意思,反而每次都是自己上赶着去追着他,勾着他,才能引他俯下那矜贵的身子,微微屈就于她,还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姝微微眯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心中不免升起一些恶意心思。
她想看看,如今的晏无咎,是否会在她面前低下那颗高贵的头。
第六十一章
秋日疾风涌动, 原本高照的艳阳躲进了云彩身后,阳光退散, 屋内的光线转眼间也黯淡了下来, 惨淡的天光从琉璃窗外泄下,打在宋姝脸上,半暗半明。她慢条斯理的放下了手中金边瓷碗, 殷红而莹润的唇微微上挑,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宴无咎望着她的神情有些无措,不知她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俊秀的眉峰微微蹙起, 他道:“阿姝,你这是怎么了?”
宋姝挑眉,说:“我没怎么啊, 不是你想我陪你去赏花吗?你想可是我不想, 所以我让你求我。你求我,我就陪你去。"
修长的睫羽随着她说话频率上下扑闪着,那双青色眼里浮着些宴无咎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丛林深处隐燃的暗火, 在悄声无息之间吞逝一切。
这样的情绪让他莫名感到心慌, 那个他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宋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消失了,她身上曾经那种坦然到让他憎恶的单纯在他漫不经心间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 是眼前这个心思不定, 让他琢磨不透的宋姝。
她似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嗤笑道:“ 瞧我这破记性,忘了您身份尊贵, 想来这金口是万万说不得一个求字的。”说着, 她从婢女手中取过漱盅和帕子, 净了口,擦了嘴,还不待宴无咎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看她要走,晏无咎慌了神,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说:“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紫牡丹了吗?从丹阳新送来的,开得很漂亮,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果然。
宋姝心里冷笑一声,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爷终是不肯低头的,就连求人,也得像是这样拐着弯儿地哄骗。
可她偏不想如他的愿。在心海之下浮沉许久的暴虐的欲望升腾而起,在这一刻,她忽然起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她要让晏无咎在自己面前彻底丢弃那可笑而惹人厌的自尊;她要哄他,骗他,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然后,她要驯服他,毁了他。
念头一出,筹谋许久的计划便迅速地明晰了起来。
她冷眼看着晏无咎,忽然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你说出那个字。”
她将意图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了晏无咎的眼前。肉眼可见,他的唇不住颤抖起来,抬头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脆弱不解:“阿姝,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逼他?逼他放下自尊,逼他吐出那个字眼。
宋姝笑了,冰冷而柔软的手指藤蔓似的缠绵拂过晏无咎的下巴,声音里带着些许诱惑般的温柔。
她问:“你不是喜欢我吗?朝着自己喜欢的人低头,很难吗?”
她微微偏头,像是不解似的看着他。
又问:“你想想从前,哪次出行不是我央着你,求着你?”
他总是有千万种的法子推脱她的邀约,每一次都一定要她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到东宫去找他,拦着她的手臂,声音娇脆地一遍遍求着他,磨着他,才能换他无奈一笑点头称好。
彼时,她深处热恋,狂热的爱意蒙蔽了她的理智,她的感官。即使在为外人面前骄傲如她,却从不觉得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低头示弱是件如何不妥丢人的事情。
但她现在明白了,他从来都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心里,自尊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回头想想,自己曾经不管不顾央他出行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他是不是在心底也曾有过一丝暗暗的快意,一种觉得自己高她一等的轻蔑?
回忆侵袭而来,她微微眯眼,觉得讽刺。
抚着他的下巴使了些力气,修长的指甲在他柔嫩的死死按下,留下一道深红血痕,她问:“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难不成又是懵我的?”
“不是。”晏无咎的回答像是弹跳反应般迅猛,“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肯求我?是你觉得我不配?”
她微微张大了眼,话语间似是无辜,但是一字一句却都像是刁钻尖锐的刻刀在晏无咎的心头划下道道血痕。
在那一瞬间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曾经对她的那些不屑,轻蔑,那些觉得将她掌控在手,阴暗而可笑的心思,她一清二楚。
他就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脱去了最后一层遮羞的底衬,心里那些深藏的脏秽心思就这样彻底地暴露在了宋姝的眼前。他如坐针毡,羞耻而难看地抿住了自己的唇,目光躲闪,攥着宋姝的袖口却始终不曾放手。
宋姝又笑了,笑声很轻,像是夏日的薄纱在房中飘荡,转瞬就散在了空中。
“我至今也不能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心思为什么会是丢脸的?我只是单单纯纯的喜欢你而已,为什么在你眼里,它就成了一个可以随意鼓弄,肆意玩耍的笑话?”
“不是,不是的。”他低着头,低声否认道,“我没有……”
“你撒谎。”她声音很低,准确无误地撕碎了他最后一丝无力的辩驳。
秋风捶打在纱窗上,发出“呼呼”声响,宋姝一点点掰开了晏无咎紧抓不放的手,缓缓起身——
“说什么喜欢?说什么爱?说到最后不都是骗人的,你最爱的不还是你自己吗?你知道我素来只要最好的,不稀罕当你第二喜欢的人。”
翠绿的轻纱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在晏无咎眼前微微摇摆,让他想起夏日清晨的薄雾,朦胧而美好,伸手一抓,却什么也不剩……瞬间惶恐弥漫,在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先一步扯住了那抹纱。
宋姝往前走,带着他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
脱口而出:“求,求你……”
背对他的身影,红唇撩起一丝隐秘而酷虐的笑意。宋姝步子一顿,转过头来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不难了。
晏无咎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要留住她,于是没有丝毫迟疑地又说了一遍:“求你,求你陪我去花园。”
声音不似以往清晰,有些低沉沙哑,宋姝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走进了两步,附身捧住了她的脸。
那双青色的眼睛里带着近乎亲昵的温柔,笑道:“你瞧,冲我低头,也没那么难,不是吗?”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求”字,宋姝也没再为难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与他来到了后宅的青檀园。
青檀园不比未央宫后的四宜园大,里头的瑶草琪花,奇葩异卉自然也比不上宫中繁密华美,却胜在玲珑精致,九曲回廊蜿蜒迂回,门廊假山之后,风景各异,小桥流水阶柳庭花,迥然不同。
逛院子这种闲家女儿喜欢的事情,宋姝向来没有多大兴趣,就连在未央宫时,也不甚喜欢朝四宜园里走。然,今日她抱着别样的目的,这逛园子的心情却又与往常不甚相同了。
晏无咎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神情就有些恍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宋姝知道,他还在反应。要他拿掉他那宝贵的自尊心,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求”字便可以解决。但是,她发觉自己无比的耐心,余光扫过身旁心不在焉的男人,她伸手接过随风飘来的一瓣紫薇花。红润的花瓣晶莹剔透,像是琉璃做的。
她陷入了一种禅僧入定般的宁静之中,不愤怒于被拘禁在此的窘境,不害怕于丢失性命的可能,她的心中一派平和,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