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月腿脚一软,缓缓坐回了石凳上。
没想到,她万万没想到,竟……竟然如此。
若不是今日遇到祁云峥说及此事,她恐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以此为目标一直在努力,总觉得仿佛拥有了免死金牌便能一劳永逸,便能护住所有人,却没想到,她不仅天真,还愚蠢至极。
书中说,免死金牌可免全家死罪。
上辈子她曾听闻外头传言,国子监有监生在皇上临雍讲学时得到了免死金牌,如何如何光宗耀祖,如何如何惠及全家。
可她从未想过,有些消息,是寻常百姓所不能得知的。
父亲常年在朝中,就算知道,可这种无关自己的消息,要有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让她知晓?
“有些时候。”祁云峥深深地看着她,“你听到的,看到的,接触到的,甚至亲身经历的……也许都不是真相。”
江眠月心中一震,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
他这话……
她抬眸看向他,他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双眸对视,江眠月硬着头皮看着他的眉眼,似乎想仔细的看到更加深处去。
祁云峥难得见她目光不躲闪,微微挑眉,眼眸平静如常,似乎还带着几分疑惑,他轻轻一笑,面容温和缓缓道,“还有什么想问?”
江眠月依旧看不穿他,如此一来,心中更加混乱不堪。
她总觉得,祁云峥今日说这话,别有深意。
半晌,她开口问,“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个问题。”
“说。”祁云峥道。
江眠月轻声问,“若有一件事,明知希望渺茫,明知道路坎坷,若是做不到,便如临深渊,后悔一生,您会如何?”
“作为祭酒。”祁云峥声音平缓,“答曰,不怨天,不尤人,全力以赴 ,应天顺命,无需强求。”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却又听他开口。
“作为祁云峥,答曰——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江眠月离开槐树林的时候,怀中抱着御撰金笔,心中却怀着沉沉的念头。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祁云峥依旧是那个祁云峥。
虽为祭酒,平日里温和如君子,可一旦将他放在权力巅峰,便能发觉实则此人专断独行,颇有手段 ,脑子也灵光 。
可奇怪的是,江眠月却不喜欢他作为祭酒的那个答案。
顺应天命,无需强求……她却偏要强求。
这次长跑,她猛然发觉,自己在某些方面的选择,与过去的祁云峥有些诡异的相似之处。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便如她这次赢了长跑一般。
也许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达成想要达到的目的。
经过这次与祁云峥的长谈,江眠月彻底对那免死金牌没了幻想。毕竟那场祸患牵扯全家,她不可能只保一人。
抽空时,她特意悄悄与兰钰旁敲侧击问及此事,答案确实如祁云峥所言那般,只能惠及一人。
免死金牌自然还是要拿的,可如今她的目的,却不止拿金牌那么简单了。
江眠月将那支笔放在柜子里锁好,转而开始准备其他的法子 。
可当她回到学堂准备认真上课的时候,却猛然发觉,广业堂中的诸位监生们,看向她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
江眠月以为是自己这次拿了那御撰金笔惹得众人觉得她身份特殊,一面想着一面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未走到,便猛地站住了脚。
“这……这是什么?”江眠月声音颤抖。
“李海送来的。”不远处的刘钦章不满的开口道,“哼,野蛮之人,我就说了,江监生不会喜欢的。”
兰钰见江眠月面色苍白 ,一脸无奈的上前小声说,“说是李海大课结束立刻跟司业大人申请了去京城郊的骑射场练骑射,打来了头野狐狸,这皮毛送给你做冬日的围领。”
江眠月看着桌面上那还带着血的皮毛,浑身发颤。
作者有话说:
刘钦章:我的猪蹄跟这玩意儿的奇葩程度还是没法比。
祁云峥:= = 李海你什么意思?
第七十章
那带血的毛皮没有处理过, 直接活物上剥下来,强烈的狐狸味儿混合着血腥气,着实太过不加修饰,野蛮而直接, 将广业堂的监生们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血腥气倒是次要的, 仔细闻, 那狐狸味儿着实上头……应该是那李海剥皮的时候,不会处理狐狸, 才留下了这霸道的气味。
江眠月更是十分绝望, 这东西放在她的书桌上,她桌子……岂不是好几日都会有血腥味和狐狸味儿?
“怎么回事?”张怀宁博士进来广业堂的时候, 便发觉整个广业堂的气氛不太对劲, 不, 是气味也不太对劲。
“啧,怎么一股骚气。”张怀宁博士用手摸了摸鼻尖, 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江眠月无措的站在自己的桌边, 面容上有几分愧疚。
“怎么了江监生。”张博士上前几步,看清那桌上的东西, 猛地退后两步,脚上一扭, 一把老骨头差点摔了。
“这、这、这是什么?”张博士纵使年事已高见多识广, 也极少在国子监见着如此生猛的东西。
“这是那位正义堂的李海送给江眠月的东西。”李随刚好距离张博士近一些,他主动帮江眠月说道,“江眠月也才刚来, 那家伙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只说了一句, ‘这是老子送给江监生的,你们不许碰’。”
李随说到这句的时候,江眠月捂住了脸。
这谁会碰啊……
张怀宁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江眠月,问,“江监生,你要收下吗?”
江眠月立刻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歉意,“抱歉,张博士,我立刻将东西弄出去。”
她上前几步,屏住呼吸捏起那毛皮,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几分温热,她呼吸一滞,凑近的狐狸味儿和血腥味汹涌而来,她咬着牙,将那毛皮从自己的书桌上扯了下来。
教室里传来监生干呕的声音。
兰钰靠得近,那味道汹涌而来,兰钰发出“月”的一声,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又有些心疼江眠月。
这李海,知道的说是他在送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谋害广业堂众人。
江眠月几乎屏住呼吸才将那玩意儿放在广业堂屋外的草地上,今日无风,江眠月觉得闷得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头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迹。
“江监生,下了课找方监丞来吧,你一个人处理这个倒是够呛。”张怀宁博士跟了出来,却用衣袖挡住了自己的口鼻,皱眉道,“先上课。”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她扯出身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然后低头闻了闻……差点呕出来。
她这课还上得下去吗?
在奇怪气味的裹挟之下,广业堂的监生们在这快要入冬的日子里,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在冰凉的空气中冻得瑟瑟发抖。
江眠月这儿的味道最重,她距离那沾了血的桌子极远,几乎跟兰钰靠在了一起,兰钰凑近闻了闻她身上,再次差点干呕。
“眠眠,你回去记得洗个澡。”兰钰一脸无奈道。
“我也这么想的。”江眠月眼眸放空,快要习惯这味道了。
等到课业结束,所有广业堂的监生都蜂拥出了学堂,可刚一出去,便看到地上罪魁祸首,迎面便是一股味道,众人一个个捂着鼻子跑远了。
兰钰也有些踟蹰,又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处理这个死物。
她皱眉道,“哪有人这么送毛皮的,也忒吓人了。”
江眠月无奈苦笑,这下好了,国子监又一奇闻轶事出炉。
“你先回去吧玉儿。”江眠月无奈道,我去找方监丞。
不远处,刘钦章看着江眠月为难苦笑的模样,想上前帮忙,却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此次不可如此鲁莽打扰江眠月,便默默转身去了正义堂。
正义堂中还在上课,刘钦章从外头就看到李海那家伙大喇喇的坐在那儿,手臂肌肉有力,面容慵懒打着哈欠。
刘钦章心中微微一紧,有些退意,可一想到江眠月那为难痛苦的模样,他立刻站住了脚,静静地等在外头。
终于下了课,李海从学堂中出来,便遇着了一脸不善的刘钦章。
“李监生,我有要事要说。”刘钦章一本正经道。
另一边,江眠月找来了方监丞,方监丞正好与司业大人在一块儿,司业大人听闻此事,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居然猎了一只狐狸?那日我还以为他是去练功夫去了,便同意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是去打猎?”司业大人虽然惊愕,但是显然有些兴奋。“快快,江监生,快带我们去看看。”
方监丞无言的看了司业一眼,抬脚跟在了江眠月的身后。
看到那狐狸皮毛之后,司业大人惊喜了一瞬,下一刻,脸色一变,捂住口鼻干呕了一声。
“这!这什么味儿啊!”
“这像是狐狸的骚气。”方监丞的表情也有些复杂,“这家伙一定不会处理狐狸尾巴上的那气味,直接将皮扒了。”
“暴殄天物啊,那这狐狸皮还能用吗?”司业大人心中不免觉得可惜,这狐狸既然已经死了,不如……
“得花不少功夫重新处理,要让经验丰富的毛皮商贩来,我们寻常人自然是处理不了的。”方监丞道,“司业大人,您看此事该如何?”
“我也不知,带去问问祭酒大人吧。”司业大人捂住口鼻无奈道。
“司业大人!”江眠月头皮一紧,赶紧出声道,“这、这等小事,就不用打扰祭酒大人了。”
司业大人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江监生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我……”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她就是不知该如何处理,才会求助于他和方监丞的啊。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司业大人看向方监丞。
方监丞也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司业大人无奈道,“方监丞,劳烦你抗扛着这东西来敬一亭吧。”
“?”
另一边,李海听闻刘钦章说了江眠月的反应,颇有几分愧疚,“我只是想给她赔礼道歉罢了。”
“那也要讲究些吧,江眠月那么精致一个姑娘,你送她带血的东西,你觉得她会喜欢?”刘钦章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玩意儿让她多困扰,你知道吗?”
李海心中不安,想到江眠月那干干净净的模样,只觉得她身子纤细,恐怕冬日怕冷,送副毛皮是上好的,却没想到那毛皮在做成漂亮的围脖之前,还需要多少道工序。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李海头一次对刘钦章如此耐心,反而道了谢,刘钦章见此,笑道,“没事没事,你若是有机会的时候,跟江眠月提一句,是我提醒你的就好。”
刘钦章说完便走了,留下李海在原地蹙眉,他想要去找江眠月道歉,半道上却又遇到一位瘦高个,有些战战兢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李海李监生吧,幸会,我是广业堂李随,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海挑眉看着他。
李随说完一轮,李海强忍着听完他的话,无奈道,“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李随见他如此虚心,这才欣慰离开。
他走后,李海打听到江眠月和司业大人一道去了敬一亭,心道不妙,赶紧加快脚步去解释,可走到半路,却又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却是那位上回他打过一拳的裴晏卿。
裴晏卿朝他行了个礼,淡淡一笑,“能耽误一些时间吗?李监生。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李海向来耐心短浅,见他一幅平和有礼的书生样,最是不奶反而,刚要爆发,想到江眠月得是被自己为难成了什么样,才会惊动这么多人来跟自己转达消息,无奈的点了点头,“行吧,你说吧我听着呢。”
江眠月到了敬一亭,想了想这东西的味道之霸道,还是开口让方监丞将那狐狸皮毛放在了敬一亭门外的莲池边,自己则上前去敲了敲门,请祁云峥出来。
祁云峥看到面前的江眠月、方监丞、司业大人三人都是捂着鼻子皱着眉的模样,刚想问怎么回事,便闻到了一股狐狸的骚味。
他眼眸微微眯了眯,看向莲池边的诡异皮毛。
“谁?”
“李海那小子送江眠月的!”司业大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鼻子说,“祭酒大人您看怎么弄。”
祁云峥走进两步,没有捂住鼻子,而是蹙眉,看了那玩意儿一眼,道,“尾部没有处理。”
“是啊,不然也不会如此……难闻。”司业大人见祁云峥连口鼻都不捂,有些佩服。
“祭酒大人,学生不想收下此物,如今该如何处理?”江眠月为难问道。
“谁送的谁处理,李海呢?”祁云峥问。
“这儿!”不远处的李海一路小跑而来,一头的汗,跟裴晏卿刚刚掰扯完,他都快烦死了,硬撑着腿伤小跑过来,上来就给诸位大人行了礼,然后转头给江眠月行了个大礼。
江眠月愕然,不知道他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江监生,我错了!”李海大声道,“我都明白了,你不要再叫人来游说我,道理我已经明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来打扰你!”
江眠月一愣,疑惑皱眉,“什么?”
“江监生,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那些人的话听得我耳朵疼,你们堂的刘钦章来找我说了半天,那叫什么,李随又找我说了半天,刚刚裴晏卿又来找我,让我不要找你的麻烦……我错了江眠月,以后你说一,我才做二,一定再也不做这些多余的事!”
祁云峥闻言,微微挑眉。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二更目测很晚,大家早点睡!
第七十一章
李海话音落, 江眠月皱眉赶紧打断他道,“我没有让其他人去找你。”
“啊?”这下发愣的成了李海,“那他们是为何都来找我……”
江眠月猜到了原因,心中却微暖, 却有些不大好意思道, “大家应当都是好心帮我说话。”
李海撇了撇嘴, “我看他们应当是喜欢你吧。”
平地起风,卷起在场诸位的衣角, 江眠月愣在当场, 一时间无法从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反应过来。
她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根本不想反应过来。
一时间没人开口, 气氛陷入了异常的尴尬之中。
李海说话根本不遮掩, 便如他送那狐狸皮毛一般直接了当, 江眠月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司业大人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祁云峥, 却见祭酒大人闻言,只目光幽凉的看着李海, 开口声音却温和平静,“国子监内, 休得提及这些男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