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峥微微一僵,看了她一眼,却淡淡笑了起来,“是。”
她心情复杂,却又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觉得心口忽然被人轻轻刺了一下,有些难言的窝心。
上辈子的他那般位高权重,身边似乎总有人来往,平日里繁忙不已,怎么这辈子过成了这副模样。
她昨日与家人团聚,热闹非凡的时候,他难道便在这冷清的书房中处理公务,查看兵部的账册?
祁云峥见她情绪沉闷,反而唇角勾起,他克制眉眼中的笑意,故意语气淡淡说,“没什么,往年都是这样,习惯了一个人。”
江眠月手指捏着那奏报,更加难受了。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学生家中时常准备点心,家中也少有人来往,一家四口,倒也算是其乐融融,祁大人日后逢年过节,若是不嫌弃,可以去学生家里,大家一起热闹。”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这样说,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学、学生没有别的意思,之前裴晏卿也去过学生家中用饭,寻常的家宴而已,祁大人也可以一起。”江眠月见他不开口,赶紧解释。
祁云峥闻言,眼眸中的笑意渐渐淡去,“裴晏卿?”
“是……”江眠月觉得事情似乎扯远了,垂头不再说,越说越错。
祁云峥平稳情绪,声音平缓道,“你先看奏报,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说。”
江眠月点点头,立刻收起心思,低头认真查看。
祁云峥既然给她看这份奏报,自然是因为上边的事务与江玉海有关。
江玉海身在兵部,掌管武库进出往来事项,年年平稳运转,且他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可上辈子终究还是出了大纰漏,只是那事似乎牵扯甚广,属于兵部机密事项,无关人等一概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江玉海身在其中,也不可与人言说。
所以上辈子,即便江玉海被抓,江述怀被牵连,江家全家都面临灭顶之灾时,江眠月也从未从他们口中听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跟了祁云峥之后,更是与世隔绝,只知道祁云峥出手应对那些事,也并不是非常轻松。
她还记得罪状诏书送来的那一日,江玉海捧着诏书跪在宣召之人面前,声泪俱下,“臣有罪,千万条人命,因臣一人死伤!只是恳求圣上,放过我一家老小,所有罪孽,我江玉海一人承担!”
江眠月缓缓舒了口气,平复心情,低头仔细看手中的账册,她虽然对数字并不算敏感,却也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前年的武器库支出项目共是白银三百万两,而去年所有的支出,却只有二百六十万两。
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如今边关战报比往年还要频繁,且江眠月听闻战事愈发吃紧,为何去年的花销反而比前年的少。
“祁大人。”江眠月开口问,“兵器在战场的折损概率,每年的变化大吗?”
“大抵持平。”祁云峥道。
江眠月皱了皱眉,将自己发现的不对劲之处指了出来。
“祁大人,据学生所知,去年边关战事愈演愈烈,可兵部支出都有所削减,此事着实蹊跷,若兵器折损每年持平,那么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费用不可能减少这么多,足足四十万两。”
“不错,问题便在此。”祁云峥道,“此事乃兵部机密,皇上也知道此事,可我才接手,一些情况并不清楚。”
江眠月点了点头,“祁大人的意思是,让学生回去之后,与父亲问明情况。”
“不错。”祁云峥道,“此事并非不能公事公办,只是流程过于复杂,若是发现问题,江大人很容易被牵扯进去。”
“江大人在官场出了名的清廉尽责,据我所知,自去年来,他便与皇太子走得很近,你询问时,不要打草惊蛇提及此事。”祁云峥叮嘱后,从一旁抽出一封信,“还请你将此交给江大人。”
江眠月闻言,上前接过那封信,知道那是祁云峥与江玉海单独嘱咐的事项,顿时眼眶微红。
“多谢祁大人照拂。”
她捏着信,缓缓朝他跪下。
祁云峥眼眸一震,上前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他动作极快,江眠月的手腕被他捉得生疼。
“你这是做什么。”
二人一时间靠得极近,呼吸纠缠,江眠月轻声问,“祁大人此举,对江家关系重大,也许已是救命之恩。”
她耳根微红,睫毛轻颤,祁云峥在近处看着她漂亮的眉眼,纤细的身姿,呼吸沉重如山,一时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他捉着她手腕的手指紧了紧,惹得她微微蹙眉,吃疼吸了口气。
“且不说此事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今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也并不能确认。”祁云峥声音温和。
“并且,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剩余的,还需要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想,去做。”
江眠月心中明白,对于祁云峥而言,他只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线索,但是对她来说,这却是非常关键的突破口。
祁云峥缓缓松了松手指,却未完全松手,她抬眸看着他,二人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江眠月只觉得面颊滚烫,目光偏移,却不由自主,缓缓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很好看。
工笔画描摹般的线条轮廓浑然天成,唇上浅浅淡淡的红,并不艳丽,也不寡淡,放在他的整张脸上,也许是其他地方过于精致,显得寻常且并不怎么而惹人注目,可若是单看,却卓为优越。
她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心中狂跳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红。
她、她好像并不讨厌。
江眠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兰钰的那套道理,她呼吸微微急促,有些紧张的挪开了眼,见她如此,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感觉有些不妙,猛地松开手,转过身。
“不早了,你回吧。”祁云峥道,“改日前去拜访。”
“是,祁大人。”江眠月也已经耳根灼热,不敢再与他单独相处,赶紧说,“学生告退。”
“束脩记得拿回去。”祁云峥道。
“是……”江眠月拎着篮子推门而出,手中拿着祁云峥对江玉海写的信,快步往外跑,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
完了。
完了完了。
她对祁云峥……
怎么可能。
江眠月满心混乱,脑子里嗡嗡乱响。
不会的,不可能的。
冷风吹着她的脑袋她的面颊,贯穿了她灼热的思绪,她快步往外走,回到马车上后,缩在马车上,缓缓捂住了脸。
自从特意关注他的唇之后,江眠月的脑子里便时不时的浮现出他双唇的模样,他开口时,淡笑时,和上辈子吻她时。
他的唇平日里颜色浅淡,可吻过她之后,反而会显出殷红色,便像他手上那颗痣一样,灼人妖艳。
……她需要冷静。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些,她需要将精力集中在如今兵部这项事务上。
按照时间算起来,距离事发,只有六个月的时间。
上辈子爹爹说过,千万条性命与此相关,那便不可能是小事,从开始,到酝酿,到发酵,需得耗费一段时间,如今看来,若是没有猜错,一定与那奏报中事项息息相关。
一路上到回到江府,江眠月终于调整好了凌乱的心情,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信交给江玉海,江玉海打开一看,微微蹙眉。
“祁大人与你说了什么?”江玉海皱眉问。
“爹爹的意思是?”江眠月见他神情不对,想到祁云峥让他不要打草惊蛇,赶紧换了个口吻,试探道。
“你虽手中有御撰金笔,可兵部的事□□关朝中机密,不是你能管的。”江玉海皱眉看着她,“乖女儿,平时爹爹什么都依着你,此事你要听爹爹的,千万不要牵扯进来,听到了吗?”
江玉海极少用这样的语气与江眠月说什么,如今话语严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却让江眠月更加心惊不已。
“祭酒大人并未与我说什么,只让我将此物交给爹爹。”江眠月赶紧笑了笑,佯装惊愕反问,“爹爹,这件事这么严重吗?您怎么这么凶啊。”
“不是想要这样说你。”江玉海缓缓叹了口气,“前方战事吃紧,兵器库本身就是极为敏感的存在,什么人都想要分一杯羹,祁云峥祁大人……他之前是单纯的祭酒,如今身兼二职,身处首辅之位,关照我是真,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从你这儿给我信,爹爹总觉得有些不安,他倒像是要拖你下水似的。”
江眠月想到他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倒觉得他并不是这么想,可此时从爹爹的角度,确实有些怪异。
“祭酒大人昨日除夕仍在处理公务,我送东西去拜年的时候,他府上冷清,几乎无人。”江眠月不由自主的替他解释,“他也许是怕耽误了什么,才让我将东西带回来,爹爹,他到底说了什么?”
“你别管了。”江玉海摆了摆手,“近日一切顺利,皇上也首肯,此事不成也得成。”
闻言,江眠月更是有些心惊,爹爹寻常行事小心,怎么如今倒像是有些铤而走险的味道。
“爹爹,究竟是什么事?”江眠月还是忍不住想问,“您能跟我透露一点吗?一点点。”
“不行。”江玉海直接拒绝。
看着越发出落得漂亮动人的江眠月,江玉海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不过眠眠,你虽如今还是监生,爹爹也需提醒你,你手中的御撰金笔虽是御赐之物,有特权有荣耀,却也容易招人利用,你行事不可想当然,也不可太过听从……某些人的说法,要有自己的主见。”
“是,爹爹。”江眠月认真点头,“女儿记住了。”
“眠眠,你如今也已经不小了。”江玉海上下打量她,“说句实话,爹爹近日时常心中不安,所以万事小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述怀那小子。”
江眠月闻言,抱住了江玉海的胳膊,心中一酸,“爹爹……”
“述怀吧,他是男子,若真出了乱子,好歹能自保,而你虽有文采才华在身,脑子里也时常有主意,可你出落得如此……爹爹时常替你忧心。”江玉海拍了拍她的手背,“爹爹觉得,那裴晏卿不错。”
“爹?”江眠月皱眉看着江玉海。
江玉海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不愿意,知道现在不是提起的好时候,赶紧换了个话题,“好了,你去吃点心吧,你娘新做了一些你爱吃的桂花糖藕,软软糯糯甜甜的,祭酒大人那边若是冷清,你便再去给他送一些。”
“不去了不去了。”江眠月赶紧摇头,“去那么勤做什么!”
江玉海笑了笑,待她去了小厨房之后,低头看向手中的信,面色有些凝重。
那信极为简单,上边是龙蛇飞动般的笔触,上书,“江大人,兵部武库年度损益账册有疑,初三巳时初,祁某前去贵府叨扰。”
江眠月在江府待到了初三,初三晚上便要回去国子监。
她有些不舍得离开家,心中却又记挂着爹爹那件事,想要赶紧回去准备临雍讲学一事,即便只有一枚免死金牌,也许也可以起到一些用处。
“娘亲。”江眠月上前抱住给自己收拾衣裳的母亲,亲昵道,“我自己来,你怎么又替我收拾了。”
“你自己这不带那不带,嫌重,嫌累,到时候没得用了又得借别人的。”江母温柔的训斥,“多带些衣裳,马上到春日,天气忽冷忽热,更要保暖。”
“知道了,我都带上。”江眠月赶紧说,“娘亲去歇着,我自己来。”
“你之前说的那个,尹楚楚的娘,住在何处?你爹总不在府上,我闲着没事可以过去与她做个伴。”江母开口道,“她一个人在外营生也辛苦,我也可以帮衬着些。”
“娘亲你真好。”江眠月笑着抱住她的腰,“楚楚娘亲人也很亲切良善,你们一定处得来。”
江母笑了笑,“这处得来有什么好说的,到时候亲家母,也给我找个好相处的。”
“娘你瞎说什么呢。”江眠月嗔道,“女儿就不给你找。”
江母佯装骂道,“是啊是啊都是给我找,你可真是孝顺。”
江眠月笑倒在床上。
收拾完东西,她与江母你一嘴我一嘴,吵吵嚷嚷往门口走,指挥人将行礼搬到外头的马车上。
“国子监那么多男监生,你就一个都看不上?”
“我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相看男监生的。”
“得了吧。”
“什么叫得了吧,娘亲,女儿心里只有读书。”
“读吧读吧,你爹已经看上那裴晏卿了,就等你读完书回来……”
江母话到一半,江眠月猛地顿住脚,猛地扯了扯她的手,让她别说了。
只见祁云峥一身玉色衣衫站在院中,闻言,缓缓侧身,朝着江母行了个礼。
“祭酒大人……怎么来了……”江母和江眠月都处于措手不及的状况下,江玉海尴尬的笑了笑,朝着祁云峥道,“祁大人这边请。”
“江大人请。”
二人一前一后往前厅走,气氛严肃而正经。
江眠月一时间心情凌乱,他怎么会忽然来此!
她猜测,恐怕是那日信中写了,要与江玉海面议。
爹爹怎么也不告诉她一声!
她摸了摸头发,今日要换襕衫束发髻,她如今在府上,没有外人,打扮的很是随意,头发也是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发丝垂落在耳侧,颇有些不修边幅。
“娘亲,我去换衣裳!”江眠月说完,拎着裙角快步跑向厢房去。
祁云峥与江玉海在前厅说了半晌的话,江眠月有些着急的在外头打转,她知道祁云峥今日定是为了那件事而来,但是根据爹爹那日的态度,应当不会与他多说。
江眠月心中不安,换上了襕衫在院子里兜圈子,脑子里不住的想着那笔支出变少的可能性。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江玉海如今岗位炙手可热至此,便是因为对那些兵器的掌控权和管理权,以及掌管了兵器对边关那边的运输途径。
虽然不是发令者,却是执行者,那些兵器最终落到实处的事务,都是江玉海在处置。
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灾祸。
可是这事项上的灾祸事太多,江玉海平日里早就养成了极为严谨负责的习惯,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便是他有一套自己行事的风格,谨慎小心,从不出纰漏。
可坏处也在于此,行事成了习惯,从不出问题,便如会水之人反而容易溺水而亡的道理相似,他的习惯和自信成了束缚和思维定式,反而容易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
如今祁云峥若是与江玉海直接说明,询问情况,依照江玉海的脾气,反而会很是抵触。
可若是不说明,江玉海却依旧还是会像以前那般行事,极难转变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