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呼吸急促,死死盯着书上那段文字, 那段文字平铺直叙, 简单明了, 可那字中却如同浸了血,一点一点的从书上渗出来。
她仿佛看到了周围路人或冷漠, 或事不关己,或啧啧惊叹的目光之下, 年仅五岁的孩童无力护住自己母亲绝望的模样。
那日祁云峥说起此事,看似情绪平稳, 可江眠月如今想来,却觉得异常的残忍。
她猜测祁云峥见过那惨烈的场面, 只以为是与他亲近之人, 却未曾想,会是他的生母。
联想到他每次见到金子时的眼神,上辈子的, 这辈子的, 以及她的那篇文章, “有权者道貌岸然,因厌金而焚金化土”,江眠月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心里,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还有他一个人的除夕夜,无父无母,孤单寂寥,他是怎么过来的。
江眠月眼眸微微一红,几乎要忍不住要落下泪。
五岁,那时他只有五岁。
江眠月抱着膝盖,眼眶中蓄着泪,坐在书库中怔愣发呆。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理智上,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叫嚣着纠缠着,提醒她祁云峥是个多么危险而无情的人 。
而这辈子发生的事情却如同一个个有力的反驳,一一将上辈子的一幕幕都尽数推翻,告诉她人是会变的。
江眠月轻轻捂住胸口。
她因他心疼,因他心动,因他心悸,因他心忧,这是喜欢。
上辈子的一切放下不提,她如今,真真切切的喜欢这位祭酒大人。
书库中只有她一人,猛然间,她却忽然听到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立刻抬手拭去眼角氤氲的泪花,准备起身,可她蹲着的时间稍稍有些久了,腿脚居然有些麻木,她倒吸一口冷气,只能保持原本的动作固定不动。
那脚步声已经极为接近,拐了弯,二人便打了个照面。
也许曾经是书中那位年方五岁,目睹惨剧晕厥的童子,如今身形修长高大,面容精致如玉雕,眼眸深黑之中滚动着浓烈的情绪,略带着几分担忧,正与她四目相对。
书库中极为安静,四下无人,黑乎乎一片,只有江眠月这一处光源。
方才,他远远地便看到她在灯光下蹲在墙角,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被暖光拂过的侧脸,她似乎在流泪,面容上有淡淡的水痕。
而如今,她惊慌的与他相视,眼眸中却多出了几分……不忍?
祁云峥眉头微蹙,却没有开口。
寂静席卷而来,书库中陈年的气味被他步伐携带的风裹挟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他的淡淡墨香之气。
江眠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时辰不早。”祁云峥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些低沉,“早些回去。”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轻轻应声,“学生立刻回去。”
祁云峥见她如此,缓缓转身,却在这时,眼眸的余光看到了地上那本京城地方志,封面书写的年份,正是他永远铭记的那一年。
他脚步一滞,重新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
他阅览无数,自然见过这上头书写的内容,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被她恰好翻到。
江眠月原本想等他离开以后,稍微缓缓腿脚再起身,却见他忽然静止不动,转过身来,旋即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她顿时有些无法呼吸,他修长的身形在黑暗中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便仿佛一座山腾挪而来,压在她的心头。
下一瞬,她便看到自己面前多出了一只手。
那手白净,手指修长,掌心朝上,伸至她的面前。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祁云峥眼眸微动,手掌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与笃定。
二人什么也没说,气氛却陡然变了,寂寥而清冷的书库陡然间温度升高一般,四处都漂浮着淡淡的暧昧气息,江眠月呼吸略微急促,缓缓的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指放在了他的掌心。
她的手指有些微凉,触及他滚烫的手心时,江眠月被他的温度灼得一颤,下意识便要收回手躲开,他却像是提前预料到她的反应似的,直接将她冰凉软糯的手捉在了手中。
不等她有所反应,祁云峥瞬间发力,将她从墙角拽起身。
她站立不稳,陡然朝他怀中倒去,她慌乱的想要挣扎扶住一旁的书架,祁云峥却稳稳地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着,让她靠在了墙边。
她刚想说谢,还未张口,却感觉到他靠得极近的温度,以及低沉的气息。
她咽了口唾沫,抬眸,撞进他深黑的眸子里。
背后是冰凉的墙面,面前是滚热的祁云峥,他低头俯视她,靠得极近,双手捉着她的胳膊,稳住她的身子……微弱的烛火灯光因他们的动作而闪烁跃动,她看到他的眼眸之中也有火光在跳动不息。
江眠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他的心跳声交杂在一处,仿佛一首凌乱的乐曲。
“你哭了。”祁云峥声音极沉,却温柔的令她窒息,“因为我哭?”
江眠月睫毛一颤,心虚的低下头,故因此祁云峥更看清了她湿漉漉的睫毛上依旧沾着点点泪水,他凑得更近,二人呼吸相闻,祁云峥手指收紧,紧紧地捉着她的胳膊。
她就在面前,不闪躲,不抵抗,只泪眼朦胧,呼吸微微颤抖。
“嗯。”她轻声道。
祁云峥浑身的血液被那点点火苗猛地点燃,他喉结微动,缓缓低头,目光攫取着她的一切,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二人呼吸交错,江眠月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唇,身体微颤,她不知所措,茫然自失,理智抽离了她的脑海,余下的全是身体上他熟悉的掌控感和窒息感。
双唇下一秒似乎便要触及。
下一瞬,他的温暖陡然抽离。
祁云峥呼吸急促,退后了几步,手背泛起青筋,强行在行动上将自己从她的身侧死死扯开。
江眠月依旧未动,却浑身发颤,仿佛还未回过神。
“你,早些回。”祁云峥觉得自己再逗留一瞬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她便这样毫无保留的在他的面前,引诱他,如同一个饵食,令他发疯。
可如今他仍是国子监祭酒,她也还是监生。
忍无可忍,却也要继续忍下去。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江眠月双腿发软,靠在墙边,双手捂住了唇。
她在做梦吗?
刚刚……是不是差点就……
……
书库寻常无人。
今日最后一列书架旁,却有二人对峙。
悠悠的火光忽明忽暗,点点光晕时而升起时而落下,照在墙角的两个人身上。
她在哭,地上放着那本厚厚的地方志,被她翻到了那一页。
祁云峥缓缓将她堵在墙角,垂眸看她,“你在为我而哭吗?”
江眠月点点头,目光氤氲着水光,眼眶微红的抬眸看着他,“是。”
他呼吸一窒,捉着她的腰,将她抵在墙边,手指触及之处一片软糯,带着她的体温。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祁云峥咬牙问,“你在意我。”
她没有反抗,湿漉漉的睫毛轻颤,她仰头,如邀请他一般,唇齿微张,声音轻柔如水,“我喜欢你。”
他手指锁紧,她身子颤抖,他再也不想控制什么,只俯身,在黑暗中放肆地吻她。
襕衫被掀起,他抽掉她的发带缠绕在指间,她哭着搂着他脖子,伏在他的胸膛上起伏抽噎。
“祭酒大人……”
一如上辈子的每一次,她被他完全占有。
与上辈子每一次所不同的,是她温柔的目光和满眼温暖的爱意。
空荡荡的胸口第一次被温暖尽数填满,之后便是漫长而恐怖的怅然与患得患失。
火光冲天而起,点点的火苗燃起了书库的书架与陈旧的纸张,在泼天的大火和烟尘之中,二人如被撕碎的幻境一般缓缓被烧成灰烬。
……
祁云峥猛地坐起身,额头上的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头,白色的寝衣凌乱,他掀起被子,看到那意料之中的状况,缓缓用手指撑住了额头。
对她的欲念几乎要克制到极限,再这样下去,还未等事成,他已经要疯魔。
而此时勤耘斋之中,江眠月也猛地睁开眼,喘着气惊醒。
那荒唐的梦境仿佛是昨夜书库的另一种程度的延续,她缓缓冷静下来,顿时发觉一件十分离谱的事情。
自己对祁云峥莫名的肖想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梦境里的她主动又缠人,勾得祁云峥也跟着疯,就在那书库里……
她、她是不是没救了?
“眠眠,你怎么一起床脸就这么红?”兰钰今日起得早,正巧看到了江眠月起身的全过程,眼睁睁看着她白皙的脸缓缓变成如今柿子般的红彤彤,甚至连同耳根,一直到脖颈,都泛着淡淡的桃红色。
“不会是做春梦了吧?”兰钰笑得贱兮兮的,“关于谁的?不会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被冷不丁戳中心事,又羞又恼又心虚,抓过手边的枕头扔向兰钰,“一大清早胡说什么呢!”
“啧啧啧,我们家眠眠也有这么心虚的一天啊。”兰钰接过枕头,笑得眼眸都快要眯成一条缝,“眠眠梦到什么了?说来给我们听听?”
“听什么听!上课去!”
说是上课,江眠月依旧有些魂不守舍,她强行让自己心情平静,却比往日里更难了几分。
兰钰见她今日做什么都有些急躁,反倒是有些担心她。
下课之后,兰钰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江眠月陡然一颤,迅速抽回了手。
脑子里却想到昨日晚上在那书库里,他那滚烫而不容她躲闪的手掌。
“眠眠,你不对劲。”兰钰盯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怎么了?”
江眠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整。”
“唉,你说的话怎么跟楚楚一样。”兰钰叹了口气,“看来是两个为情所困的姑娘,只有我,心无牵挂,坚强如斯,无坚不摧。”
江眠月无奈地看着她,“楚楚她怎么了?”
“你最近是真的不记事啊,我之前就与你说过。”兰钰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前面一处空荡荡的位置,那原本是吴为的位置。
“年后吴为便没有来过,说是生了重病呢。”
作者有话说:
兰钰:看透一切的眼神。
江眠月:你知道的太多了。
昨晚就有点不舒服,今天彻底高烧确诊甲流,所以今晚还是没有二更,抱歉,我舒服点再加更。
以及今天的部分可以辅助这首歌一起,《禁区》黄龄。
恭喜眠眠和祁大人在梦里完成联机全垒。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江眠月身为斋长, 虽然知道吴为一直因病未到国子监的事情,也与祭酒大人禀报过此事。
可是她近日心情不定,不是在考虑爹爹那边的情况,就是在摒弃一切杂乱念头想要专注读书却不断的被扰乱心神, 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
如今兰钰这么一提醒, 她才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距离年后已经有一个多月,吴为怎么还未回来上课。
尹楚楚年后刚回国子监时, 因为家中气氛不错, 整个人的面色和神态都好了不少,比起之前脾气更加温和, 可如今一个月下来, 她的脾气越发暴躁, 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十分不安, 稍有不顺便直接冷嘲热讽。
在将兰钰怼了好几次之后,兰钰委屈巴巴的反驳, 尹楚楚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近日里的不对劲,才与兰钰说, “我需要一段时间调整。”
兰钰心大,并不觉得生气, 只觉得担心, 转而在此时问江眠月。
“是不是心中装了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人就会变得不正常?我看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我就不会。”兰钰大喇喇的说,“我喜欢男人的样貌和床榻间的能力, 这点我随姐姐, 男人嘛, 在一起快乐就好了。”
“……”江眠月心虚的干咳两声,“上课去吧,公主殿下。”
说什么来什么,两日后,吴为忽然回来了。
吴为回来的事情惊动了整个广业堂,他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堂上上课,一抬头,便看到一位面容陌生的男监生来到学堂的门口。
他眼睛不大,有些丹凤眼的模样,原本胖乎乎的脸小了一圈,面容上却是显现出轮廓来,并不丑,反而显得有些清秀。
也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他如今看起来并不算非常精神,眼底有些青黑,面容也有些疲倦,原本的襕衫大了许多,挂在身上有些轻飘飘的。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他,就连台上正在讲学的张怀宁博士都愣住了,手中的戒尺“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吴……吴为?”
整个广业堂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吴为?这还是吴为吗?”
“怎么忽然瘦成这样?这不就过了月余,他是不是被妖精吸走了精气?”
“大病一场确实损害身子,不过他瘦的那样快,等身子好了,胖回去应当也很快。”
江眠月震惊的看着面前缓缓跟张怀宁博士行礼后不紧不慢回到座位上的吴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眠……眠眠。”兰钰也呆滞了。
“他如今也算不得太瘦,只是跟以前比起来要瘦了一些。”江眠月缓缓道,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知道楚楚见过他如今的模样没有,她看了一定比我们还要惊愕。”
上午的课业结束后,吴为站在门口徘徊,一直不肯上前去崇志堂,兰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等楚楚?”
“嗯。”吴为有些羞涩的眨了眨他那双不算大的丹凤眼,“我,我怕她见着我时被我吓着。”
“不会不会,你现在挺好看的。”兰钰摆摆手,笑着说,“楚楚与我说过,她喜欢瘦的。”
“真……真的吗?”吴为一愣,更显得羞涩,“那我,我现在……还不够瘦。”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尹楚楚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吴为浑身一僵,垂着脑袋,一时间居然有些紧张的躲在了江眠月的身后。
尹楚楚看到他的身影,眼眸微微眯起,大步走向江眠月,“眠眠,让开。”
江眠月立刻毫不犹豫的闪到一边。
尹楚楚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来,吴监生,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最近都……”
看清他的一瞬间,尹楚楚却忽然怔住了,几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你……”
“楚楚,我错了。”吴为愧疚的垂下脑袋,“我应当给你写信的,只是我这场病来势汹汹,时常昏迷不醒,等我恢复精神以后,已经过了许久,我更不敢给你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