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再忍耐片刻,等宴席散了之后再动手。
百里渊终究还是理智的,这里不是飞星洞天,而是盛家,在场百十来号人,事关不少世家和宗门,自己情绪再汹涌,也不能在此地太放肆,不然最后堕得也是师门的名头。
他一直持续不断地观察着那边的情况,也是希望那两人的对话,能尽快结束掉。
鹿晚游不是生性腼腆害羞,不擅长跟人多讲话吗?
那就趁早别讲了,早点离开啊!
瞧她虽然话不多,却还是时不时跟那个秦如风有交流,百里渊肚子里的气就更足了,手指一遍遍在佩剑上摸索,脑中的弦往往也是在这个时候最容易断。
他克制了又克制,觉得自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最后竟然发生了一件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那两个人,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地结束对话,居然还越靠越近,说得来劲了!
看着鹿晚游两眼好奇,不知道靠近秦如风身边究竟想要听些什么,但光是这一个动作,便好似一个天雷炸响在了百里渊的脑中,将他的思绪炸得一塌糊涂。
此时更有那用心险恶的秦如风,故意挑衅地朝他投来目光,宣告某种胜利似的,百里渊的手便紧紧握在了剑柄上,再难松开了。
身后负责伺候此桌的侍从,早已经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给吓得腿软了。
见他居然握紧了剑,如此不祥恨不得早些逃走,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宴席上真有惨事发生,只能颤抖着上前去,试图拦一拦这位莫名激动的客人。
“……您的筷子居然断了,我帮您换一双新的过来吧。”
这筷子是百里渊方才自己撅断的,看那两人坐在一起,他气都气饱了,还用得上什么筷子。
“不必。”
阴沉沉道出一声,百里渊直接将这个阻拦自己视线的侍从推开,整个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已经决定要上前去了。
“哎,百里仙君!”
正巧此时,带着自己二儿子儿媳对前来的客人们敬酒的盛家主,绕到了他们这一桌来,瞧见百里渊神色不善,也不知道他这是要气冲冲去干嘛,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情急之下,盛家主只好先将这人按住,热情洋溢地拉着他一起喝酒,假装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只求一顿酒过后,这位来头不小的贵客,能别这么冲动了。
“莫不是瞧见老朽我来了,你便想要躲酒?年轻人这样的品性可不好。”
宛如看不见百里渊冷到冰冻起来的脸色,盛家主依旧笑呵呵的,为了自家宴会的顺利,可谓是操碎了心。
“来,给你满上了,无论如何也该饮下这一杯,老朽敬你,多谢你代表飞星洞天,千里迢迢来我盛家赴宴,老朽我真是颜面有光啊。”
一番冲头的怒意接连被打断,再碰上盛家主如此热情好客之人,百里渊便是再鲁莽,也继续不下去了,理智逐渐回笼,弄清自己面对的状况,他暂且将不悦的心情搁置,冷冷把敬过来的酒一饮而尽。
“豪爽!”
盛家主大赞一声,竟还要继续与他喝,百里渊以手覆住酒杯,摇头不应:“酒多误事。”
既如此,盛家主便不好强迫了,瞧他面色还未完全缓和下来,只得又拉扯着他说了半天话,从与飞星洞天老掌门的交情,到昨夜没让他住进客房的愧疚,长长的一大篇听得百里渊简直烦不胜烦。
等这几人终于走了,百里渊再看向主桌时,那两人正好也分开,没有再如之前一样埋头聚在一起,这多少令他的心情,没之前那么糟糕了,人也再次坐下。
此时冷静下来,看着鹿晚游,他心里是浓浓的醋酸味盖过了原本的怒火,手指也不握剑了,改为一下下不爽快地在桌上敲击,借以用这种小手段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怪不得之前定好的婚事她说拒绝就拒绝呢,原本还说多喜欢他,转头却又变了卦,连他追上门去都无用……百里渊忍不住在心中想着,眉眼间尽是阴暗。
莫非是因为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便瞧不上他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越敲越快,一如此刻杂乱无章的心情。
这个叫秦如风的究竟有什么好?值得鹿晚游不搭理自己,反倒去跟他说话。百里渊上上下下盯着这人看了许久,也没发现他身上有半点可取之处。
分明他本人更加年轻,也更有前途,反观这个秦如风,闭个关都能出如此大的状况,差点丢了性命,可见实际实力也并不怎么样,如今病恹恹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调理好,掌管着秦家靠得纯粹是他出身,等自己继承了飞星洞天,岂会比他这种差?
鹿晚游若真的转头看上这样一个人,弃他于不顾,那才真是瞎了眼。
*
从秦如风那边听了一个与百里渊相关的故事,听完后,鹿晚游的手指放置于唇边,沉思回味,既不忍喟叹,又觉得无可奈何。
故事也不复杂,是从一对老夫妻开始说起的。
说这对夫妻在一个世家中为仆终生,对主人忠心耿耿,他们生下了一个天资极高的孩子之后,以为可以恳求主人,为孩子争取到一个修炼的机会。
可惜世家最讲究血缘,犹如天堑,即便他们世代在这家里为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家中人了,却依旧被排斥在修炼的门外,没有资格。
等这个孩子长到一定年岁,心中不服,便自己偷偷修炼,结果被人发现,不仅被废掉了修为,就连父母也惨遭毒打,三人一起被赶了出来,宛如丧家之犬。
他们后来流落到一个小村子,不久老夫妻便因伤去世,而他们已经沦为废人的孩子则与一个普通的乡野女子成亲,生下了一个男孩。
几年后,男孩的父母也一起去世了,他自己则因为天资出众被云游至此的飞星洞天掌门所救,从此拜入仙门,潜心修炼,一举成为了飞星洞天内门中最为厉害的镇派弟子。
这样一个人,想让他对世家出身有好感,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个世家,究竟是哪一家?”鹿晚游叹息着询问。
秦如风目光略有些悠远,看向虚空,似在回忆什么,又像是漠不关己。
“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家族,他后来去报仇死斗,杀死了这家的家主,家族名号也被抹掉,无人再记得。”
“啊……”鹿晚游捂着胸口低呼一声。
这修真界熙熙攘攘,每日无数人的命运在其中沉浮飘荡,落入不同的归处,但她总是做不到习惯如常。
也很难想象,那个时候刚刚学成出山的百里渊,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必死之心,冲上门去,为祖父母和父亲报仇的。
见她长久不说话,秦如风嘴唇抿了抿,才又继续道:“所以说,他这人对世家的仇恨,可谓是娘胎里就带来的,改不掉……他与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便不要指望着能友善共处了。”
“……”
是也非也,无法论断,鹿晚游心中戚戚,眼神忍不住往百里渊的方向瞄过去。
本是想感慨一下他家世之苦,幼年不易,谁知自己却跟一双冷锐凶狠的眼神对上了。
一点没在意她此刻正想着什么,百里渊倒是冷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回瞪着她,导致她完全无法将眼前这凶悍的人,跟故事里的孤傲少年联系起来。
心里的那点感触和怜悯,全都被吓唬跑了,鹿晚游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目光,再不看他了。
主桌之上,除了鹿晚游跟秦如风,还有另外一些地位尊贵的客人。
他们清醒的时候,瞧出了名堂,自然是不敢对他俩讲话多加打搅的,只私下埋头说话笑谈。如今酒过三巡,被热闹的氛围和酒气熏抬得晕乎乎的,这些人的嘴巴也就没那么严实了。
其中一位,自持着是秦如风的旧友,但今天从上桌就没能跟秦如风讲过几句话,不免心头不快,觉得他也太过见色忘友了,什么动人天仙也不值得他这样。
可这些话又不能当着秦如风本人的面说出来,只好柿子捡软的捏,借酒发疯。
“嘿嘿,鹿小姐。”
这位旧友喝过酒之后,全无修仙之人的规整仪态,神色微痴,一看就醉得不轻了。
“我听说,咱们的秦家主看上你了,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啊,不然像你这样没什么出众的小女儿,这辈子都是坐不上我们这个主桌的!这都是托了秦家主的洪福,嗝……居然还等秦家主给你夹菜,真是不懂事,你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把秦家主伺候好,来,我把酒杯给你,赶紧给他敬一杯酒,让他开心开心。”
哪怕走路已经歪歪倒倒了,这人也要挣扎着来到鹿晚游的跟前,给她面前的酒杯斟满酒。
秦如风温和的脸上,自他开始说话,便已经写满了不悦。
等他将酒斟好,还没送到浑身僵硬的鹿晚游手上,秦如风便率先站起来,将酒杯接过去,然后顺手一泼,全都倒在了旧友自己的脸上。
空荡荡的小小酒杯,也丢在了他身上,充满了轻蔑。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醉酒了就滚去一边醒酒。要我教你吗?”秦如风罕见拉黑了脸,教训起人来完全没有顾及旧友的面子。
一个败落世家的小女儿而已,平素谁看在眼中啊,再过分的举动也是有的,今天不过是想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众人原本以为主桌在敬酒之后会热闹起来,却没想到秦如风亲手阻断了这一切。
向来好脾气的人,发火才最可怕,这下大伙便知鹿晚游在他心中的分量,那是碰都碰不得了,更别提在嘴上调笑了,哪里还敢继续任由这个旧友在发酒疯,赶紧上来几个人将他拖下去了事。
秦如风环视这桌上一圈人,言辞冷漠:“还有谁喝醉的吗?一起下去醒醒酒,免得再来胡说八道,惹人不快。”
“没了没了。”众人皆摆摆手,讪笑不止。
摆平了外面,秦如风这才赶紧坐下来,担忧地看着鹿晚游发白的面色。
“抱歉,是我交友不慎。”
这朋友也不是他本人交的,现在却得承担这无名的责任,秦如风自己心头也是恼火。
可一瞧鹿晚游备受屈辱,低头难过的神态,他便什么怒意都没有了,心里面只剩下慌乱和不舍,极其小心给她擦拭因为那醉鬼倒酒不稳,而被染湿的桌布,生怕酒水流到她的衣裙上。
“别生气,我敢保证,以后再也没人敢在你面前如此说话……等这人清醒了,我一样拉他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还觉不够,他又给鹿晚游夹了些她爱吃的菜,并贴心地把筷子给她递过去,两眼满含期待地看着她:“你没吃多少,再吃一点吧。”
鹿晚游哪里还吃得下去呢,被人当众开这样的玩笑,她心里委实不好受,更觉得自己在这里坐都坐不下去了,便轻轻地将秦如风递过来的筷子推开,压低声音小声摇头道:“不了,我吃饱了,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你们吃吧。”
说完,也不管秦如风面色如何焦急心疼,她便马上起身绕开椅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个眼神,让自己的侍从紧紧跟着她,以免出什么意外,秦如风自己则重重地将那双筷子压放在了桌上。
看来这个旧友,也没什么必要被拖出来去跟人道歉了,他最好是从来没来过这个世上。
脑子里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秦家主?久仰大名啊。”
秦如风缓缓转身,看见一张原本属于他自己的年轻脸庞,出现在他的身后。
第49章
近距离看着年轻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的感觉, 非常玄妙,宛如在照镜子。
尤其这人还一脸愤怒不屑地盯着自己,秦如风没觉得诧异, 只觉得如今的情形, 有些好笑。
“客气, 百里渊?你的威名我也曾听说过不少。”秦如风站起身,一脸平静地看着来人。
“哦,是吗?那我还真是荣幸之至。”
话虽然这样说着,但百里渊的脸上,可半分敬意也没有, 更谈不上什么荣幸,嘴角勾起来的嘲讽,就直接地表露出来,生怕对面的人看不见一样。
两人之间的对话, 你来我往才开了个头,便已经暗流涌动, 将四周的气氛都拉得诡异了。
不少客人都假借着喝酒聊天的功夫, 偷偷朝这边瞄, 想看看他俩撞在一起, 又是要做什么。
“你找我何事?”
秦如风淡然而笑, 面对百里渊昂首挺胸却攻击性极强的气息, 他也笔直站好, 两人的面色一笑一冷,状若平和,却自有一番激战在双方的眼眸之中上演, 互不相让。
“只是突然想起了上一次, 秦家主您莫名其妙派了一个人过来与我交手, 还说要当众打我一顿。”百里渊语调森冷,眼神紧逼,“我就想问问这是为何,我可曾得罪过您?”
“有这事?”
像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秦如风皱眉昂头,想了想,才突然笑了起来,“哦,想起来了,确实有过。”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夺舍成功,闭关出来,整个人浑浑噩噩,意识混沌,朝不保夕。
好不容易趁着清醒的机会,弄清楚了现在身处的时间,思索可能已经发生的事情,才惊觉换在鹿晚游和百里渊那边,令他深恶痛绝的偷信事件已经发生了 ,而秘境也即将开启。
为了能将鹿晚游拦下来,别前往那该死的秘境之中加深与百里渊的牵绊;也为能安抚她受伤的心灵,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深爱着她,秦如风才会紧急下令,让人过去送礼,告知消息。
至于派人过去想打百里渊一顿,就纯粹是他的个人私怨了。
这个人,弄哭了他心疼至极的姑娘,将她的爱意狠狠踩在地上毫不珍惜,令他现在得花费无数的心血再去换取,怎么不值得被当众打一顿?
若不是自己的性命与他属于同一条绳索,他死了自己也会没命,秦如风甚至还想派人去暗杀他呢。
只是打他一顿,也太便宜了。
可惜,秦承安排的人手并不顶用,最终也还是没能达成打败百里渊、让鹿晚游瞧个开心出气的目的,颇为遗憾。
而他一心想要阻拦住鹿晚游进秘境,也没能成功,最后才不得不使用了一招下策。
想起这些在病痛之中所发生的事,又思及他这人所作的恶,秦如风的眼眸也冷了,看向百里渊似笑非笑。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兴之所至,觉得这样可能会比较有意思而已。”
这个故意挑衅的回答,让一直压抑怒火的百里渊,也跟着笑了起来,却是没什么热度的冷笑。
“是吗,我难道是秦家主你用来逗乐的玩意吗?”
秦如风脸上的笑意不变,甚至故意扬眉:“有何不可?我记得你不是经常会和别人比试吗,不过是多打一场而已,于你有什么区别?”
这人果然是不怀好意,百里渊再一次确定了。
从秦承那日带着礼物去飞星洞天,到今日的几次挑衅,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跟这个秦如风,只怕是难以善罢甘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