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仅仅只是与他眸光稍有接触，鹿晚游便很快将视线转开，根本不留给他多观察的机会。
百里渊只好沉着脸，越发闷在心里。
“我不管你因为自己的执念，都看到了些什么。”秦如风肃然了脸色，对他呵斥出声，“你中了幻术，也没有理由去随便轻薄别人。这件事，你得对鹿小姐道歉。”
“……”百里渊朝秦如风狠狠一瞥，简直想将自己的飞剑再召唤出来。
这件事跟他秦如风有什么相关，要说也是自己跟鹿晚游之间的问题，哪轮得到他站出来说话，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意识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又不妙，胳膊勉强能动弹的李音，只好赶紧过来。
为了将这两人分开，她已经付出了受伤的代价，可千万别给她再来一次了。
“还愣着做什么？”
走过来之后，李音皱着眉头，也催促百里渊，“知道你刚才有多莽撞吗？赶紧给鹿小姐道歉。”
看见她胳膊上的伤口，百里渊眼眸一眯，明白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而鹿晚游则低声惊呼起来，也不管其他了，赶紧来到李音的身边，担忧问询道：“李师姐，你这……疼不疼啊，要不要赶紧去处理一下？”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已经没感觉了。”李音还笑着展示给她看，表示自己无碍，百里渊的飞剑虽然厉害，但修炼之人岂会害怕这点疼痛。
咋一看，李音是过来给百里渊施压的，实际上她催促了一句之后，也不管百里渊有没有采取行动，就马上将目光转移到了秦如风那边。
“秦家主，这件事说到底发生在百里师弟与鹿小姐之间，要道歉、要说理，都该由他们两人来完成，旁人没有资格干涉，您觉得呢？而且，我师弟没有伤您，被我中途引开了，您却还是给了他一拳，体谅您着急的心情，但这多少于理不合，恐会引发两边的不满，希望之后您能克制一下，好吗。”
秦如风内心里的桀骜，比百里渊只多不少，根本不是个甘愿被训斥的人。
但现在听李音振振有词地偏袒，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驳。
所在意的无非是鹿晚游还在现场，而且她分明将李音看得很重，就冲着这一点，秦如风便忍下了这口气，淡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李音的意见。
心中舒缓了一些，李音暗自觉得，这位秦家主可比自家师弟好处理多了。
她扭回头，瞧百里渊依旧是一副表情冷硬，拒绝服从的模样，还故意无视她好几次的眼神示意，便只好咬牙命令道：“道歉啊！男子汉大丈夫，不管是不是被毒雾蛊惑，既做错了，就要有承担的本事。你那些言行，对鹿小姐来说，就是冒犯！”
站在这里当个哑巴，能有什么用？只会让人失望瞧不起而已。
当前，摆在百里渊面前最清晰有利的一条路，就是将所有的错处都推给那稀奇古怪的毒雾。
他可以对大众解释，全都是因为被那毒修暗算，才导致自己神识不清，做下这一系列荒唐的事。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抱了谁，救了谁，一切都混沌不明。现在人已经清醒，对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很迷惑，对居然会冒犯鹿小姐也很愧疚。
搭配着这样的说辞，他再好好对鹿晚游道歉一次，至少可以解决掉眼前大部分的麻烦，让在场不少人都相信，真的一切都是幻境作祟，与任何其他东西都没有关系。
百里渊可以安然下台去，飞星洞天的弟子们可以个个放心，秦如风能满意接受，鹿晚游也能不再这么窘迫。在场的其他人或相信或怀疑，不管再说些什么，也不能真的去剖开百里渊的心看看究竟如何。
一件事，就这么被一锤定音地写下结局，大家再毫不相干。
身边不少人，都对百里渊怀着这样的期待，甚至在他脑中沉思的时候，还能听见门中弟子有人在旁边喊着，说这都是毒雾的错，与我们百里师兄无关……
但百里渊自己，思索得越久，就越是想要将这个脱罪的念头，抛之脑后。
他之前一直胆怯，高傲，口是心非，尽力掩饰，然后就只能一步错步步错，暗自神伤，面对如今的境况无法挽回……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将自己逼上绝路，殊死一搏。
虽然境况会很难堪，但也是上天赐予的一个独特机会。
他难道要做一个，比幻境里面的自己，还要懦弱的人吗？
在幻境里面，他既然有勇气可以冲进大雨之中，努力寻找她，挽回她。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依旧可以。
“不……”
从第一个字被吐露出来，百里渊便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会有无数的人被他震惊到，甚至会转头回来笑话他。
但是他不在乎！这样，至少能破局，好多天天闷在心中，用无数个年头折磨他自己。
“不是毒雾的错。”
他低声继续说着，像是拒绝了师弟们的建议一样，果断地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那毒雾让我陷入幻境，反倒让我看清了内心，我心中的执念，确实一直就是她。”
“我方才对她所说的，所做的，一直是我心中所想，没有半分虚假，我想要保护她，想要挽回她。”
随着眼眸的坚定，百里渊逐渐昂首挺胸，面色郑重，就连声音也高扬起来，掷地有声。
他定定地看着鹿晚游，将她脸上所有的惊讶都看在眼中。
虽然他的姿态与语气，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宣言，但最重要的是，要能让鹿晚游感受到他的心意与诚恳：“鹿小姐很久以前，就是我的心仪之人……可惜我最近几天，才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今天正好借这个机会，向她表明。”
向来高冷无情的百里渊，居然也有当众表明心迹的一天，面朝众人毫无遮掩，坦荡直言，几句铿锵有力的话，随着他的声音，传遍全场，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
这是多么震撼的一个消息，四周所有人全都集体抽气一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
紧接着，便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议论之声，讨论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谁能想到，一场原本寻常的比试，不仅能看到刚才那些奇景，现在还能听见这些对话呢？
所有人中，最难以置信的莫过于飞星洞天的众人了。
他们都知道的一条信息是，百里师兄因为自身原因，对世家的怨恨是刻在骨子里的。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绝对不会对鹿晚游这样的世家之女抱有好感，哪怕鹿小姐之前说喜欢他，他也肯定不会回以眼神。
此前她过来借读，师兄的种种冷淡表现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还曾经在水镜中也当众谈论过此事，总之就是绝无可能。
哪怕天塌地陷，大家都坚信不会发生的一件事，今天却真的发生了，众弟子们纷纷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我没听错吧？师兄刚才说什么了？喜欢鹿小姐，还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师兄是不是现在还没有从幻境里面脱身？这在干什么呢，气得我想去把那个毒修给打一顿！”
“天啊，看师兄神色清明，表情认真……不会是真的吧？他以前说的那些，跟现在说的这些，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啊。”
大家除了讨论百里渊，更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坐在后面的孙萝身上，眼睛里带着什么，不言而喻。
孙萝如今已经逐渐边缘化，她自己早就因为百里渊的这番表白而暗中气得够呛，呼吸急促，现在又被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看，顿时便恼羞成怒，压低声音发泄怒气道：“都看我干什么？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等师兄师姐们被她的坏脾气吓得转身之后，她却只能继续自己憋着，心头的怨恨与嫉妒无处可释，气得悄悄跺脚，却偏偏半点办法都没有。
另外一边的李音，也被百里渊的言论给惊讶到了，即便她心中早有预断，但私下交流跟公开宣布，毕竟不是一回事。
她没有想到，这个师弟长进如此之快，上一次还强撑着面子要跟问心石死拼到底，现在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便马上采取行动，不遮不掩，坦荡承认。
如此，倒也不愧她之前还特意过去开解他一顿。
“啧，看来我给你说的那些话，还是有些用处的啊。”李音哼笑。
秦如风面挂黑云，抿唇不言，而鹿晚游神色呆愣，像是已经被百里渊这番话给说蒙了。
百里渊不去管旁人如何议论谈笑，鼓起勇气，再次朝鹿晚游走过去。
这一次，他是清醒的，也是认真的。
“我……”
尽管非常想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但百里渊还是克制住了，没有擅动，怕自己的莽撞会吓到失神的她。
“我想郑重对你道歉，之前的很多事，很多话，我都错了。”
回想很久之前的偷信事件，鹿晚游对他的心意，被粗暴地公开在所有人面前。
她当时是多么的窘迫和无措，而自己却依旧选择为了颜面，在水镜之中说出那样残忍的话，可谓是将她的心给伤透了。
如今，百里渊也当众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这很难以启齿，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意置放在所有人面前，等待着鹿晚游的公开审判，再如何坚定的人，也会觉得惶恐和害怕。
但同时，这种感觉也让百里渊深刻体会到了，鹿晚游在那个时候的心情。
不经历一遍她所受到的苦楚，他有什么资格，去求得她的原谅呢。
“我不该掐你的脖子，不该不顾你的意愿乱说话，不该强迫你……”
百里渊随便在脑中搜索一下，仅仅是鹿晚游当着他的面直接哭出来的场景，就数不胜数。他不由在心里沉沉地感叹一句，自己曾经都做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如今这样几句话，真的能来得及挽回吗？
“不该为了自己的颜面，不顾你母亲的性命，还妄图拿灵藤来跟你做交易……”
越往下说下去，百里渊便越是想要愧疚闭眼。
以前他看不清自己身上错处，现在脑中清醒了一些，才发现，他真的没有一处做对的。
鹿晚游遇见他，不吓、不哭、不逃才怪呢。
“我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错，现在突然说这些话，不指望能被你原谅。”
过往的旧事，像是被清理出来的一块块石头，现在全都垒在了百里渊的心头，将他向来高傲的头颅都压低了，低垂在鹿晚游的面前，就连声音，也跟着沉默了许多。
“是希望能向你坦白我的心意，并恳求你多给我一点机会，让我好弥补我的过错。我现在后悔了，不想就这样失去你，希望我们两人，还能重新回到以前的样子……不，不是以前的样子，是，更好的一种情况。”
说到最后，百里渊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第一次招架这种情况，和与人交手的自信比起来，这个更加令人无措，整个人都微微发起抖。因为他自己也明白，什么回到以前，什么更好的情况，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奢望，一切还得看鹿晚游的反应。
她曾经给与过他充沛的倾慕，但被他弃之如敝屐，根本不曾珍惜过……现在，他想要将这些爱意找回来，也要看人家肯不肯了，再强大的强者，对这样的困境也是没有半点办法的。
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逐渐平静下来，鹿晚游的两只手自然握紧，垂放在身体前面。
百里渊要说什么，语气是急是缓，她都听着，不做任何干涉。
在听完他全部的话语之后，她也没有马上着急表态，而是脑中莫名回忆起了她曾经的一个幻想。
那个时候，她还完全沉浸在对百里渊的迷恋之中，做什么事都会想到他，稍有空闲，就会想象两人以后会如何。
他若是能接受她的心意，甚至喜欢上自己，该有多么美妙。
只有在这些最为美妙且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冷漠高傲的百里渊，才会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说喜欢她，心仪她，愿意与她相守在一起。
小小的一个幻想，往往能让鹿晚游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用被子将自己埋起来才好。
今天，她居然真的拿到了自己哪怕曾经努力踮脚，都没有办法触及到的甜美果实，眼前的百里渊，比她之前所幻想的，更加真实，话语更加诚恳，令人挑不出一点错。
但是那份悸动和幸福，似乎早已经不存在了，鹿晚游感觉，自己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百里仙君，你的话，说完了吗？”微微抬起头，鹿晚游表现得非常淡定，甚至还有闲暇冲百里渊展露一个客气的笑容。
若她慌乱害羞红脸等等，那都是不错的预兆，表明她的心情在波动，可是她现在整个人平静至极，哪怕他已经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吐露出来了，顶着最为羞耻的感觉，她却依旧不为所动。
这才是最令百里渊惶恐的事。
他隐约间，感到自己回到了前往鹿家驻地递送灵藤的那个晚上。
在鹿晚游最痛苦挣扎的时候，他没有伸出援手给与帮助，反而还助纣为虐；等事后，她心灰意冷了，他再怎么要将自己的心意递出去，也都不值一提了，她不需要。
一切都是那么的相似。
“我说完了……”现在已经不敢对她有任何忽视的百里渊，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看就要跳出来了。他紧张无比，像是要等待鹿晚游的最终宣判，无措之下只想尽力再为自己争取几分。
谎话说多了的代价，就是真话在她心中，已经毫无价值。
“我保证，我此刻说的都是真心话，绝无半点虚假，以前的种种，全都是我为了颜面，虚张声势弄出来的，我很抱歉。”
这种被人当众表明心迹，鹿晚游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上一次这样的做的是秦如风，只是那个时候，他没有自己前来，而是让别人代替。
今天，百里渊亲自站在了她面前，当着成千上万人，说出这些话，论勇气跟心意，自然是他更胜一筹。
不过……
鹿晚游轻轻笑了起来，摇摇头道：“谢谢百里仙君，但是你所说的这些话，我真的都不敢相信。”
她声音淡定而有自己的坚持，即便语音轻缓，也飘出去很远，让周围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眼神不停地在她跟百里渊身上打着转，看来这两人之间的故事，也不像今天这样简单啊！
“一个人，喜不喜欢我，难道我自己感受不到吗，还非得用嘴巴一遍遍地说？”
鹿晚游简单笑着，眼眸低垂，继续细细说道，“百里仙君你也是人，也知道怎样叫对别人好，怎么叫欺负别人，现在跟我说，你一直喜欢自己始终欺负的那个人，看她哭，看她生气，都没有想过对她好点，我怎么可能相信。大家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怎么还会这样呢？”
在她平静至极的话语之中，百里渊高大的身体，逐渐发出了细细的颤抖，连呼吸都难以保持稳定了。
“我也不觉得，在事关我母亲性命这件事上，你故意用灵藤吊着我，是喜欢我的表现。谁的喜欢，会这么残忍啊，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我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何况是这种救命的药？你有想过，如果我母亲真出事了的后果吗？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更关心自己的心情和需求，为此甚至可以不顾别人的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