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沉默无声, 放在以前, 会被人视为软弱。
现在, 在秦如风的面前, 却是一种强大到无法违逆的力量。
看着这样一张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脸颊, 上面的神色冰冷异常,秦如风只觉得自己此刻正身处在荒山边上。
面对的,是那个刚刚中毒且小产, 对自己失望透顶, 还为此发下毒誓的女人。
她就代表着绝望。
上一次看见她露出此种神情, 秦如风往后的时光,都如坠深渊,痛不欲生。
好不容易改变了一切,幻想重头再来,今天却又一次看见了。
他想让她开心的想法彻底失败,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念头也随之崩溃。
浓浓的愧疚,压下了所有的挣扎,秦如风低下头,染血的肩膀在急剧抖动。
他刚想开口朝鹿晚游妥协,身体便察觉到周遭有一股灭顶的危险袭来,本能伸出一只手作为阻挡。
从百里渊手中射出来的那支疾如闪电的飞剑,正好被秦如风捏停在面门之前。
再下一刻,这剑就能直刺入他的头颅了。
“快点回答她!”
百里渊咬牙切齿地逼迫着,眼神凶冷。
他知道秦如风对自己的剑招,有着超出一般的感知能力,这一下多半不会对他造成妨害,但还是克制不住心头的怒意,要给他一点教训尝尝。
“我与你,肯定不是同一个人!我自认为再杀性暴虐,也做不出像你这样的事!”
方才鹿晚游的质问,让秦如风紧张的同时,也令百里渊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对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动手去取出她的记忆,留给她一个宛如傀儡的身体……
秦如风怎么能令人发指到如此地步?
这已经大大超出了百里渊对未来自己的认识,他咬紧了牙关,摇着头,绝对不认同对方的做法。
这种紧要关头,救人才是第一要务。但从来没听说过,取人脑中的记忆,还能用来救人的!
“你究竟做了什么?!”
殷红的血液,缓缓从秦如风的手掌上流下来,他也被百里渊激怒了,用力将捏紧的利剑摔去一边,侧头瞪去一双血红的眸子。
“你不明白。”
低沉的怒吼声,从秦如风的身体里被挤出来,带着一种野兽重伤之后的哀鸣,“若你当时,身处在我那个位置,你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我们就是同一个人,发疯的手段,当然也会一样.”
扭回头去看鹿晚游,秦如风眼眸中的冷意,迅速转化为悔恨与内疚。
“你别急,我都说给你听……我当时……”
就在他准备将自己的秘密,全都剖解出来的时候,鹿晚游冷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我不想听你用嘴巴说,我想直接去看你的记忆。”
她冷漠的脸颊上,写满了不信任。
尽管秦如风已经一再保证过,不会再骗她了,但是直觉告诉鹿晚游,这件事,很重要。
她想亲自看点真实的东西,而不是被掩饰、被篡改后的简单言语。
“你应该可以做到?”
被进一步提出要求的秦如风,身体猛然一僵。
他感觉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并不是年纪尚轻的鹿晚游,而更像是那个饱经过折磨,接近无心无情的她。
她向他询问,向他质疑,轻易地否决他,再提出她自己的要求。
秦如风无比悲痛地想着,大约是自己,又一次将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过来这个世界,要带给她幸福的想法,已经完全破产了。
她问他能不能做到,陷入绝境还毫无抵抗之力的秦如风当然只能说可以。
不过是卸掉一切护体防御,压制求生本能,主动将自己存储记忆的识海打开,放外人进来探查而已。
风险极大,性命作赌。
但若是她想看,那他就竭尽所能满足她的要求。
一切,只当是面对这双眼睛,朝上一世的鹿晚游俯首认错了。
“好……”
秦如风声音轻轻地发着抖,目光痴痴贪看鹿晚游。
主动让渡出自己识海的探查权限,他之后是死是疯,都完全无法预料。
可能现在,就是他多看鹿晚游几眼的最后机会了。
紧紧地皱着眉头,百里渊也走了过来:“我也要知道。”
他始终认定,自己不至于在后期疯成秦如风这个程度,所以也想亲眼见一件,究竟还发生过什么。
对他,秦如风倒没有再继续排斥,反而还觉得有趣似的,勾起一边的唇角,带上浓浓的嘲笑。
“要亲眼看看,你本人是如何丧心病狂,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是吗?”
百里渊早就察觉出来了,秦如风必将被鹿晚游彻底厌弃,自己终究没有走上跟他相同的道路,幸甚。
他有庆幸,有后怕,也有不愿被秦如风拉下水的冷漠,拎住他的衣领进行警告。
“再说一遍,我不会如你这般!”
“现在划清界限,来不及的。”
秦如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低声笑了几下,一种濒临末日的疯狂神色,在脸上被点燃。
“我最怕的事,终究还是来了,看吧……”他望向鹿晚游,尽管极力想要在最后关头,依旧对她展露出温和的笑意,但脸颊上、眼眸中,其实早已经遍布凄凉了,“我都给你看。”
最后确认了一遍,秦如风的眼神突然坚定了起来。
“我做的那些事,杀的那些人,自是天理难容。但所有罪责,我自己一人承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即便知道了,也不必为此负罪,毕竟连你自己,都是被我牵连算计的一个人,不需要为我的行为,承受这些压力。”
果决地交代完这些话,秦如风便不再耽搁,直接闭眼,并拢两指,默念法咒。
在他的强力压制和主动敞开之下,鹿晚游跟百里渊两个人,才得以艰难地探入一位顶尖修士浩瀚的识海之中,知晓那些已经被隐藏在时间里的秘密。
身处在对方的记忆之中,鹿晚游只能跟随对方脑中的画面而前进。
此时他睁开眼睛,所看到的,自然已经不再是秦如风的脸颊,而是一张与百里渊如出一辙的面容。
只是更显消瘦苍白,孤傲冷漠地挺立着,像一把直插地面的剑。
从秦如风,变化成百里渊,虽然知道这是必然,但鹿晚游瞧着面前的人,还是不由得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将头转开。
另一边,她看到自己正冷冰冰地躺在床铺上,整个人都失去了血色。
瘦弱的身体,仅仅在被子下面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十分单薄。
原来毒性真的将她本人一点一滴吞噬掉,死的那一天,已经惨不忍睹了。
“……”
鹿晚游脑中一空,好半天都想不出任何内容。
没有什么人,能亲眼看见自己离世之后的景象,她“有幸”能围观到这一幕,心中却只有深深的凄凉之感。
现实中正被她抱在怀中的鹿夫人,此时反过来,将床上已经没有气息的她紧紧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鹿儿……呜呜呜,我的小鹿儿……你看看母亲,母亲就在这,你快睁开眼睛来看看我啊……”
明知道这些场景,已经过去很久了,且如今多半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但鹿晚游还是被这悲痛欲绝的呼喊声,给扯得心脏生疼。
她当即便克制不住,立即朝母亲扑过去,想要安慰她。
可惜她忘记了,这些都是已经存在的记忆,并不会被她的举动所改变。
颤抖着伸出去的手,只会虚无地穿透母亲的身体,根本不能用来帮她拭泪。
鹿晚游尝试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失落地停止了,就站在母亲的身边,无言地陪着她一起哭。
知道妹妹已经逝去的消息,鹿斐鸣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手上还沾染着一些药物的粉末,似乎在妹妹咽气的前一刻,他还在尽力想着办法,希望能找到一些药材来拯救她的性命。
一听见鹿夫人的哭声,鹿斐鸣的眼睛便湿润了。
下一刻,他的拳头便狠狠朝着旁边的百里渊而去。
作为一起长大的妹妹,鹿晚游还从来没有看见自己患病体弱的哥哥,爆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他文质彬彬的声音,此时也完全沙哑了,整个人凶恶得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根本没有将百里渊这个超出他百倍厉害的人,放在眼中,训斥起来,毫不客气。
“我们鹿家将她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样对她的?!之前还口口声声承诺给我们听,说你会好好照顾她,结果呢?结果就是她还这么年轻,就已经……”
鹿斐鸣一边嘶吼,一边哽咽。
从他难得愤怒的脸颊上,鹿晚游看到了一个做哥哥的悲痛。
“当时不让她嫁你就好了,我妹妹嫁给谁不比你强啊,至少不用年纪轻轻就断送性命!你这人再厉害又有何用,小气得就连一根融仙草都舍不得,一门心思都只关注你的宗门,这么看重宗门,你成什么亲,直接去跟你宗门里的弟子去过啊!你早点分她一些,现在能变成这样吗?到头来居然只有我这个做哥哥的在心疼她,在真心地帮她找。你真是,枉为男人!”
接连几拳,又狠狠打在了百里渊的脸颊上。
而百里渊目光始终低垂着,没有反驳,也没有退后,就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承受鹿斐鸣所有的怒意。
“但凡我能打赢你,你今天在我面前,必死无疑!我鹿家虽然式微,也不能任由你这样欺辱,等葬礼过后,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再让我看见你!以后我们鹿家,还有与之相连的所有势力,都跟你百里仙君,势不两立!我们还要拿这件事,去找你们的掌门问问,看教出这么个弟子,他脸上有没有光彩!”
鹿斐鸣体弱力虚,但愤怒之下,也在百里渊的脸颊上留下了不少伤痕。
让他本就憔悴的面容,现在更添狼狈了。
看见哥哥这么激动,蛮力下手,不留情面,站在旁边的鹿晚游虽然心中感动,可也不免生出担心,怕从未遭此窘境压迫的百里渊,会忍无可忍地朝哥哥还手。
依照他的实力,若是恼羞成怒想要反击回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后面瞧鹿斐鸣越下手越激动,鹿晚游也跟着越来越害怕了,甚至还朝前走了好几步,幻想着要赶紧将他拉下来才好。
百里渊这人很可怕的,哥哥哪里招惹的了……
好在,令鹿晚游担心的画面,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许是因为愧疚,许是因为脑筋还迟钝着,向来傲慢的百里渊,在这个时刻里,居然一直活生生地承受着鹿斐鸣所有的击打和责骂,而没有半点抱怨,他的手,更是从未抬起来反抗过。
这多少令鹿晚游心中多出了几分感慨。
见哥哥后面气喘吁吁得都累了,也终于停了手,鹿晚游也忍不住将心悄悄放了下来,盯着百里渊脸颊上多出来的那些痕迹,沉默不语。
再往后,鹿夫人因为丧女之痛,直接哭晕了过去。
急得鹿晚游围着母亲团团转,只恨自己为何不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帮不上一点忙。
鹿斐鸣要忍着悲痛,一边喊人照顾好鹿夫人,一边分派人手操持妹妹的葬礼事宜,忙得脚不沾地,神情疲惫。
在这样的时刻,百里渊却依旧表现得宛如一个局外人。
他自始至终,都对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多少反应。
别人打骂他,他不还击;别人悲伤痛哭,他面无表情;别人忙里忙在准备葬礼了,他继续待在屋子里面。
直到,有人过来,要开始给已经逝去的鹿晚游清洗换衣时,他才终于在呆滞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第一次表现得像一个活人。
百里渊突然发起狂来,将屋子里所有多余的人都轰了出去,并且布下层层的禁制,阻断外人的进入。
气得鹿斐鸣赶过来,在外面怒骂他,也没有任何用处。
被困在记忆中的鹿晚游,什么都做不了,看着眼前的荒诞场景,也只能一脸无奈。
现在的这个百里渊,不管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不明白,他明明亲手造成了眼前的一切,现在又将自己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封闭在屋子里,是想要干什么。
死亡的怨气萦绕在鹿晚游的心头,她神色凉薄地站在一边,冷眼等百里渊的下一步举动。
外面的人在大吵大闹,拼命喊着让百里渊解开禁制,别耽误葬礼的决定,已经死去的人必须尽快获得安宁。
里面的百里渊却充耳不闻。
在鹿晚游眼前,他一步步缓缓走向床铺,然后轻轻地将那个人抱入怀中,好像她人还活着一样,动作温柔又小心,随后便埋头在她已经冰凉的脸侧脖间,许久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
鹿晚游沉默瞧着,无言以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现在再后悔,人也已经回不来了。
正要冷冷地将目光转开,鹿晚游的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呜咽之声。
从来都桀骜不驯的百里渊,居然在这个无人能进来的小屋子里面,抱着她默默地哭了。
第83章
对鹿晚游来说, 能亲眼看见自己的死状,已经是稀奇。
现在更瞧见百里渊独自抱着她的遗体,悲伤哽咽, 更是罕见的画面。
此处无人能进来, 他流出的眼泪, 多半是真的。
即便如此,鹿晚游的神色也依旧毫无波澜。
虽说心中刚才也有过一些别样的震惊和触动,但只要目光一触及到百里渊怀中的“自己”,宛如照镜子般看清那人浑身的病况,鹿晚游便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后悔的眼泪最是无用, 现在哭得再惨,也抵消不了先前所犯下的过错。
若不是实在影响不了这里的发展,连话都说不出来,鹿晚游简直想要冷冷提醒一下百里渊。
赶紧把人松开, 别抱了。
已经死去的这个人,未必乐意被你抱, 何必在这里恶心鬼呢。
好在, 鹿斐鸣持续在结界外面声嘶力竭的怒骂之声, 最终还是起了作用。
百里渊没再耽误葬礼太多, 重新抬起头, 睁着一双红透了的眸子, 在一遍遍难舍地抚摸过“鹿晚游”的脸颊之后, 哑声说道:“抱歉,我又自私了一回,该让你早些安歇的……”
随着他话音落地, 一直笼罩在屋子周围的强力结界, 终于被他主动撤去了。
围在外面的一圈人, 顿时全都冲了进来。
大家害怕百里渊再有什么干扰之举,赶紧合力将“鹿晚游”的遗体给抱出去,鹿斐鸣则涨怒着一张脸,质问他究竟还有没有良心,怎么连妹妹的葬礼,都不肯让人好好举办。
百里渊此刻的神色,十分不好,就跟丢了魂似的,涣散的眼神半天才对准鹿斐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