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坐在水边,肩膀微颤,低低地哭泣着。
这少女个性活泼,热情大方,家庭富足,本不该有什么伤心事的。
晚风送来她的低泣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曲红绡忍不住道:“雁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曲红绡与傅显都是修士,呼吸动作轻不可闻,雁荷风正全心全意地伤心着,哪里能意识到有人靠近?曲红绡骤一发声,她竟吓得一个激灵,身子一歪,向水中坠去!
曲红绡身形骤动,转瞬之间,就抓住了她后脖颈的衣襟,将她拎了回来,皱眉道:“此处危险,你就算伤心,也不该坐在这样靠近水边的地方。”
雁荷风杏眼圆睁,呆呆地看着她。
曲红绡叹道:“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这样伤心?”
雁荷风神色仍然怔怔。
曲红绡这样的人精,一瞧她的神色,瞬间就明白了,挑眉道:“……为了男人?”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雁荷风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低低地哭泣起来。
傅显倚着桥墩,双手抱剑,闭目养神,连看都没看雁荷风一眼,全然没有一点要理会她的意思。
他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与他没有关系的人,是死是活,他都全然不在意的。
曲红绡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雁荷风的肩膀,叫她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之上,自己倚靠在另一面的桥栏上。
她在等,等雁荷风开口。
半晌,雁荷风道:“……他、他近来变了许多。”
曲红绡:“嗯哼。”
雁荷风一眨眼,又是一串泪珠落下。
“他是虎丘山上的仙长,风流倜傥,原本与我便配不上他,只是我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人,他高傲得像只仙鹤,却又那样温柔多情,那日他在夜晚踏月而来,推开了我小楼上的窗户,于是我就……我就……”
“可是近来,我已越来越少能见到他了,今日下午,我悄悄上了虎丘山,却只听雍翠万寿园的弟子冷言冷语,原来……他多年前心仪的那位仙子已回来了,他的心已一心扑在了那人身上,又怎会多看我一眼?”
曲红绡眯了眯眼。
她的神色有些冷漠,恹恹地道:“他们在嫖你,你也未尝不能去嫖他们,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为了这样的人伤心,实不值得。”
能修仙的世界,规则自然与传统的古代社会有所不同。
传统古代社会女性地位低下,是因她们被规则束缚为了男性的附属之物,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资格。然则在此处,地位的高低与灵根、仙缘的多少直接挂钩,女子的天赋并不比男子差。
比如这一路走来,曲红绡就见过一个土系灵根的女散修,因其对粮种改进有着相当深厚的研究,在当地地位极高。
况且,由于灵药的普及,女子怀孕与否,全然可以自己决定,这也就导致了女子与情人幽会的风险大大降低。
当然,由于这世间千年一个灵力循环,在天地灵气衰落至近乎枯竭之时,生产力下降、传统势力会再次抬头,桎梏与枷锁便会越来越严重,况且无论如何,没有灵根的人占了世间的绝大多数,因此这男尊女卑的社会大意识形态始终淡淡笼罩着。
即便如此,雁荷风也是有实力在的。
她家庭富足,又极具天赋,以后雁家布庄的主人必定是她,这样的少女,想要勾引她的男人自然不少,她大可以好好挑、慢慢挑,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雁荷风听了她的话,却默然半晌,苦笑道:“曲姐姐生性潇洒,我这等俗人……”
曲红绡撇了撇嘴,不欲再劝,只嘱咐道:“不要在水边多呆,早些回家,免得父母担心。”
雁荷风点点头。
曲红绡便去找傅显,想要同他一起离开。
然则她一回头,却发现傅显正紧紧地凝注着她,目光冷而锐利,似乎能刺透她的皮肉与骨骼。
“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神色倦怠而冷漠,好似已对这样的背叛非常熟悉、非常麻木。
——有男人曾伤过她的心。
他冷冷地想:是谁?是哪个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与雁荷风告别之后,曲红绡与傅显二人回到了客栈之内,随意吃了晚饭后,便都回各自的房间、各自歇息去了。
这天晚上,曲红绡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有一个人正枯坐在一张床榻上。
这张床榻,她倒也熟悉,因为这是正是她穿书以后所在的第一个地点——天山剑宗,原主的住所。
而那个坐在床榻上的人,正是原主。
她的双手紧紧地绞着腰带,指节处发白,唇色也发白。
她的心情很不好。
一种极度的焦躁与忐忑,好似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一般,将她的心脏吊在了不上不下的半空之中,她面色苍白、神色怔怔,冷汗在她的脊背上一层一层的爬起,明明是不畏寒暑的修士,但她却只觉得连指尖都是冰凉一片的。
半晌,她通红的眼眶之中,忽然落下了眼泪。
原主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袂,她忽然用力地咬住了牙,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自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副药,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幅药就是“天地阴阳大乐蛊”。
曲红绡霎时间就明白了,她梦见的是原主生前隐秘的、未曾留给她的记忆。
其实曲红绡也很疑惑,按照原主留下的记忆,她自己给自己服下了阴阳大乐蛊,要去找谢问舟去逼问个清楚,究竟是要冷玉微,还是要她……这种行为是极其不理智的,而不理智的行为通常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等不得。
不错,等不得。
她一定是火急火燎地吃下大乐蛊,然后一刻也等不得,就要冲到谢问舟的住处去质问他,立刻要得到一个答案。
被爱火与妒火冲昏头脑的人,这么冲动是很常见的。
但是曲红绡穿越过来的时候,她却好好地躺在榻上,身体蜷缩着,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眼角有泪流到了枕巾上,很明显正躲在被窝里哭。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呢?
梦境没有让她多等待,原主自己服下了大乐蛊,果然急匆匆地就冲了出去,一路奔向了冷玉微所在的“凤仪峰”,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定现在就要问个清楚。
师尊、师尊,我不是替身,对不对?
师尊、师尊,你明明就怜爱地抚过我的脸、你明明就对我好了二十多年,这些好都是真的……对不对?
她天赋异禀,隐藏气息的能力绝佳,此刻十成十地使出,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个天山弟子发现她、阻拦她。
巧了,谢问舟与冷玉微也没发现她。
他们正在屋中说话。
冷玉微的的声音也同她的人一样,如冷玉一般,婉转动听,只是虚弱异常,又带着些不可自拔地怨怼与痛苦。
她质问谢问舟,字字泣血:“师尊,你……你若还记得我,为什么要把胜水剑给她?为什么?”
——胜水剑,曾是她冷玉微的佩剑。
谢问舟沉默片刻,回答:“我知道她拔不出。”
冷玉微惊愕:“……你说什么?”
谢问舟淡淡道:“她根本就没有习剑的天分,胜水剑在她手里,百年、千年也拔不出。你是凤凰,她不过是凡鸟孔雀,她代替了你,我恨她,我要让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比得上你。”
不错,谢问舟是恨原主的。
他迷恋那张与冷玉微何其相似的脸,他卑劣地把一个很小的小姑娘领会了天山剑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像是在玩娃娃一样的,把这小姑娘肆意地捏成了他心中想要的样子。
但他又痛恨自己做事这般卑劣,最终把这份痛恨转嫁到了原主身上——
曲红绡,你算个什么东西,怎敢与冷玉微生得如此相似?
你既然生得与她这样相似,又怎敢处处与她不同,每一天都在提醒我你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玉微是高山晶莹雪,你只是一个代替品、代替品,凭什么骄傲!凭什么活得恣意!你比不上她,比不上她!
原主的存在本身,就已玷污了谢问舟心中那个永恒的白月光。
所以,他要把胜水剑给她,因为她永远也拔不出,每一天都会活在嘲笑与自卑之中,唯有这样,谢问舟充满毒火的心中,才会隐秘地升起一点平静。
至于原主小小年纪被带上天山这么折磨何其无辜,这就不在这位霁月清风的大仙长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毕竟,除了他在意的人外,这世上的一切东西,他都可以践踏。
最后,谢问舟低低地说:“你已回来了,她又算得了什么?胜水剑不肯认她为主,不日便会回来的。”
冷玉微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的声音逸散在空中,带着偏执的疯狂与仇恨:“……师尊,我被困在魔界二十五年!师尊!你看看我,我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和我那样像,却那么康健、那么无忧无虑……师尊,我恨、我好恨……”
谢问舟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道:“那我杀了她。”
他的声音是带着痛惜的,但这份痛惜,不是为了原主,而是为了他心爱的冷玉微。
原主呆呆地立在门外,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已忘记了呼吸。
半晌,她忽然一步步后退。
然后,她转身就跑,拔足狂奔。
她一路奔回了自己的住处,胡乱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紧紧缩起来,她的口中喃喃,似乎在不停地说着“这是假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
然后,她想起了师尊力排众议,将名剑胜水赠予她。
师尊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抚似得哄劝道:“红绡,没在秘境中拿到法器也无事的,不要哭,师尊给你最好的,好不好?”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温柔。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她珍惜地抱握住了胜水剑,在师尊面前发誓,定不负师尊心意,会好好练剑。
师尊清冷英俊的面庞之上,便浮起淡淡的微笑,他含笑看着她,似乎已觉得欣慰至极。
如今再想起他当年的表情,她脊背发冷。
她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渗入了枕巾之中。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痛楚,这痛楚像是天山打剑炉的重锤,正一下、一下地用力锤击她的内脏。
她已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捶成了一片肮脏的血肉,她的经络在痉挛、她的胃部在收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已被割成一片片,她的五脏六腑都化作了一片血水,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她浑身的灵力开始紊乱,灵脉剧痛,她只觉得气血翻滚,忽然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昏死了过去,然后没有再醒来。
她是死于极度痛苦而产生的灵力紊乱之下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忽然又动了,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面上浮出了一种茫然的神色,似乎在思考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曲红绡穿书了。
曲红绡骤然清醒,她的喉咙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额头与后背已爬满了冷汗,原主生前最后经历过的那种极度痛苦的余韵还在折磨她,她的手发着抖,眼泪不自觉地爬满了整张面庞,整个人苍白得不像话——
她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下一个瞬间,傅显的身影已闪到了榻边。
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显然是听见曲红绡的尖叫之后、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就赶来了。
他一看见曲红绡苍白而爬满眼泪的脸,立刻惊了一跳,伸手就扶住了她。
她身上冷得惊人,而他的胸膛火热而充满血气,曲红绡由被梦中原主的情绪所影响,她惊恐不定,一看见傅显,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发着抖缩进了他的怀里。
傅显乖顺地垂下了头,苍白的皮肤之下撑起一截脊骨。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嘶哑地道:“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曲红绡的气息不稳,撒在傅显苍白的脖颈之上。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侧过头去看这个伏在他怀中的女人。
她的雪肤不正常的苍白着,额头和脖颈侧满是冷汗,她无力地伏在他怀中,脖颈侧的冷汗也沾染到了他的身上,又被他的体温弄的有些腻。
而她的眼睛是红的,好似被雨打过的凤仙花儿。
……她哭了。
她做噩梦了,然后她哭了。
傅显从没见过曲红绡哭。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曲红绡是一个个性很强烈的女孩子,她言笑晏晏,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绝不会露出窘迫姿态,这是一种内心强大且自信的表现。
但她……哭了。
他还听到了她在梦中那种胡乱的言语,什么“师尊”、“冷玉微”之类的破碎言语……她的眼泪爬满了面庞,指尖冰凉,在梦中蜷缩着身子,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些什么。
——冷玉微。
这个人,傅显是知道的。
他从魔界走出,是为了寻找虚无缥缈的仇人,仇人就藏在修仙界之中,他自然不可能对四大仙宗什么都不了解就踏出魔界。
冷玉微乃是天山剑宗掌门谢问舟真君之徒,颇具天赋,五十年前,便在中州得了个“玉微仙”的美称,只是此人英年早逝,据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近来,他在沅水时,倒是也有所耳闻,说是这人重新出现了。
冷玉微……她与这人有过节么?
而她喊的“师尊”又是谁?
在老司城遗宫之中,那天山的女弟子玉梅花,称曲红绡为“孽徒”。
她是天山剑宗的弟子,他早知道。
他虽然从来都不问曲红绡自己的事情,但这难道说明,他对曲红绡一丝兴趣也无么?
那是绝不可能的!他就好像一头独行的恶狼,在面对自己喜欢得要命的猎物的时候,他虽然无时无刻不表达出冷淡与抗拒,但他的目光总是紧紧地黏在她的身上,把她从头到尾都笼在自己的目光之下,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节都被他牢牢控制住——
所以……他当然意识到了她的异常。
但她喊的那一声“师尊”,却带着十足的凄然与怨恨、十足的心碎与绝望,好似……好似她被这“师尊”伤得心都要碎了、神魂都要灭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今日傍晚,她对那织作少女雁荷风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