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旸谷没吭声, “鱼承恩——”
鱼承恩坐在车前,掀开帘子对扶桑商量, “送你家里去吧,这东西也不少,叫黄包车也麻烦。”
扶桑有点怕麻烦宋旸谷, 挪腾了一下。
“你安稳坐着,非得下去拎包才愿意。”
扶桑心里就呵呵, 你愿意送你送, 我是怕麻烦你脱队给大太太ʟᴇxɪ看见了又找茬儿,你都不介意,我坐车介意什么, “那就谢您了。”
吊儿郎当的,自己脑袋跟个拨浪鼓一样,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过于活泼且机灵, 宋旸谷心想你在府里也没这样不稳重, 到了外面就不记得规矩,“你坐好了,外面全是土。”
扶桑看的正起劲儿,她就看人家什么都眼馋,帘子一下拉起来,正儿八经坐着,脸上笑也收起来了。
大概就是不高兴,宋旸谷措辞一下想说什么,不是不给你看,是你看看这规矩都了,这归家得撒欢成什么样儿,他没有这样的感受,所以也不建议扶桑有。
扶桑原本板正着,可是邻近家门口了,就忍不住了,她就是心活泛,“三少爷,您瞧,那俩狮子摆着门口儿的,就是我家了,我家里人丁还可以,有个哥哥,有个妹妹。”
“过节的时候可热闹了,我爸爸端午画朱砂判儿,家里太太会剪纸,钟馗嫁妹,前面有俩小鬼提着灯笼,后面四个抬着轿子,他妹妹身上破衣烂衫都清晰可见呢。”
难为她,拢共三年不在家,就在家过那么一天端午节,记得比珍珠还真。
宋旸谷解释,“这个府里也有。”
“那不一样,这是家里!”扶桑脑袋都不带转的,马车一停,人就跳下去了,然后就扒拉自己的节礼,大粽子咸鸭蛋。
宋旸谷没下车,他往院子里面看,不小的院子,正开着石榴花,屋门口大概左右各一株,他这里只能看见屋门左边儿的。
她扯着嗓子喊一声,里面的人就一下全出来了,“爸爸——我家里来了!”
“哎呦,小儿子来家了是不是?”这是姑奶奶,她头上还是带着红绒花,这是辟邪的,过了正午就得摘下来扔了。
一屋子的人嚷嚷着就出来了,人人脸上带着笑,鱼承恩催着车夫,早就避开了。
马车掉头回去,宋旸谷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他以为这人光顾着团圆去了,没想到扶桑正对着他挥手,笑的跟个呲牙狗子一样的。
大概跟人介绍他呢,左右都逢源一般地讲话。
宋旸谷心里便沉气,鱼承恩怕他闷着,扶桑走了他就坐进来了,一脸我有话说的开口,“这家里眼看着也不穷啊,您说这小子平时怎么就那么抠搜呢,那么大的院儿呢,可是独栋的。”
他就纳闷了,“这么好一个小子,怕是家里奔着前程才送府里来的,不过啊,也难说。这南边眼看着闹的厉害,要是立宪了,这些祁人吃铁杆庄稼的,日子大概也是一泻千里了。”
按月领钱且吃喝不愁的人家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存钱,不置产业,因为活得轻松啊。
他这个月钱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买家里人喜欢的东西,下个月反正还有,就是透支了也没事儿,因为一辈子无穷无尽的钱,这许多人家,连往后三五年的钱都透支了。
街上专门有一种当铺,就是给祁人设的,家里米没有了,来这里拿,拿了等明年发官米的时候,再还回来,人家挣的是差价儿。
不过啊,鱼承恩咂摸嘴儿,“我觉得不能成,朝廷只要还在啊,这些人就饿不死,这是当年入关带来的自己人,没有亏着自己人的道理。再说了,孙大人不是要去南边打仗——”
宋旸谷敲了敲指头,鱼承恩就闭嘴了,他规矩极好,大老爷的规矩,府里的人,谁也不许谈时局,鱼承恩犯了忌讳,自己也修闭口禅了。
大太太马车在前面,看宋旸谷车追上来才纳闷,“看看干什么去?”
老妈妈一会儿回来,“说是往崇文那边一趟儿,有些事情要办。”
大太太累的很,跟散架的一样,她现在到了一种听着侄子的事情就头疼的地步,“这里面啊,老大去南边搞他的事业,大老爷说的好听是自己闯荡,实际呢,就是去打流的。”
打流都算体面的了,不知道做些什么混账事儿,大老爷每次来信的态度,她就知道这个孩子完全叛逆。
家里的话现如今是一句都不听,下面的也有样儿学样,“原以为老二是个好的,可是你看看,仗着自己在外面能跑,开了个电影院儿,二老爷那边投进去不少钱,这可是个好买卖,一晚上的票价能买一间铺子了。”
时人都追逐新玩意儿,五陵少年们哪个都不差钱,宋旸谷来京晚,人家还排挤他呢,他跟这一圈富家子弟,也没有过硬的交情,因此办事儿上,还得看老二,他在这些富贵圈子里面,吃的很开。
真是个搂钱的铁篱笆!
大太太看的眼热,什么赚钱的行当她看着都眼热,日日顺日日昌开的再好,架不住社会民众不愿意,那些学校里的学生,跟老大一样讨厌,隔三差五去撒传单贴小广告。
她很有商业头脑,这会儿她出份子,跟人卖保险,这也是西洋东西,专做有钱人的买卖,前儿还有人给家里少爷买了意外险呢。
后面宋映谷骑马,邀着宋阳谷一起,“小三儿,你也来,透透气,咱们比一比。”
俩人较劲儿,宋旸谷骑马的时候少,这会儿也高兴,道上一阵黄土,鱼承恩是样样也都会,从后面仆从手里牵了马,跟着就上去了。
一气儿到山脚下,跑了一身的汗,前头喜得财早就等着了,得有人提前安排好是不是,“歇一气儿,洗澡水备好了,等收拾好吃饭,太太也就到了,我就在门外候着。”
鱼承恩去试水,吆喝着人加水。
这主子身边的人,都是能干人,要么说宋旸谷这人龟毛,人从小就是这样过的,他对什么事情都很挑剔。
办的不满意了,事儿没看好,第一个出来认错儿的,绝对是身边的人,他就没错过,底下的人全是捧着他教他高兴的,就是上面两个哥哥,也是向着他多。
宋映谷这人呢,圆滑,他世故,最像二老爷的一个人,但是他亲情味儿足的很,“我前些日子跑腿儿,路过祖宅去了一趟儿,老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宋姨病了,去年冬天就不见好,瘦的很多。”
宋姨就是前面的大太太,留山东老家乡下的那一位,虽然大老爷跟她说开了,但是到底对女性太苛刻了,她无依无靠,只守着祖宅,对外还是随着夫姓,含糊喊一声宋姨。
“她自苦许多年,现如今仍旧觉得是自己不好,盼着伯父能回去呢,一年见一次也好。”
宋旸谷人沉进去池子里,一会儿才上来,憋着一口气,“伯父应该不会回去。”
出去做官的,一辈子,回乡的机会屈指可数,不是丁忧守孝,大概就是魂归故乡的时候了。
外出做官,一做就是一辈子。
说是不惦记吧,个个死了之后,都要葬到老家里去,没有一个愿意在外面的。
宋映谷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妈还惦记你呢,教我给你带了东西,没来得及给你送过去,几时我再回去,带你一起。”
“行,妈好不好?”
“好,都好,全家就惦记你一个呢。”宋映谷开玩笑,看弟弟脑门有青茬子,自己又拿着刀给他修,差了几岁而已,像是个长辈。
宋映谷一边给弟弟打胰子一边说外面的事儿,“咱们家里出了个女诸葛,主内还主外,操持你的婚事儿,操持我的婚事儿,人人都知道宋家三个金龟婿,什么样儿的人都想嫁进来,她专找那些五福不全的,又或者家里就剩一个空架子的落魄户。”
“给你找的翁格格算是很看得起你了,我前儿去馆子里面吃饭,遇上人上来招呼,细问之下攀扯交情,才知道伯母去相看人家的,那家子我打听了下,是有爵位,可是家里穷的都卖桌子了。”
他说的逗趣儿,宋旸谷一下就笑了,“你娶不娶?”
“我不娶,留给大哥吧,我啊总得找个像样儿的不是?”
他做买卖的人,最不爱找穷主儿了,您要是真有几分本事也行,可是这年头啊,人穷志短。
宋旸谷不理他这些花花肠子,“甭管找个什么样儿的,你得找个合得来的,顺眼。”
头用毛巾擦好了,俩人换衣服出来,宋映谷有时候觉得这弟弟天真,“你长大就知道了,那我问你找个什么样儿的?你跟我说顺眼,你看谁能顺眼啊?”
这么从小到大,就一个鱼承恩顺你眼了,哦,现在还有个扶桑。
挑老婆还得挑顺眼的,你多看看不就顺眼了,摩挲了一下弟弟的脑门儿,“吃饭去了,别饿坏了,不然大太太卖给你的保险得赔钱。”
大太太先给家里人人买了一套儿,不过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钱倒了一手成了自己的,买的险种可全乎了。
买的人前仆后继,毕竟人家总部是在国外的,有洋人当靠山,朝廷倒了人家也倒不了,现如今的人啊,也不在乎谁做皇帝,不在乎改朝换代,实实在在ʟᴇxɪ的日子才是真的。
各人的事儿都挺多,扶桑看着大哥送的东西,手麻了一下,扶然这是头回发俸禄,他之前私塾底儿到底是厚实,去中学里面读了半年就毕业了。
刚好朝廷操练的陆军新军招生,满十八岁的中学生,月津贴有半两银呢,学制两年,出来就是初级军官,准尉呢!
给她跟扶美两个人,一人买一只棉花儿猫。
举着在俩人跟前儿,塞到手里,这是棉花做的,给贴在纸上,栩栩若生,猫的毛发丝毫可见,扶桑喜欢的不得了。
拉着扶美俩人一起歪在炕上端详,她拉着扶美的手放在自己嘴上,喊她的名字,扶美看她嘴张合,就知道是喊她的。
一个劲的笑,她待扶桑很亲热,扶桑拿出来香水儿,给她喷一点儿,扶美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
姑奶奶瞧着,这家里日子真是好过多了,也不再喊着教老大去当甲兵了,“咱们老大啊,以后就是准尉。”
这些年的日子,养着两个孩子,家里五六张嘴,舒充和老了许多,眼看着孩子都出息了,他劈柴更有劲儿了,给小金鱼换换水,去领一点不多的饷银,包谷面里面掺和一点杂粮。
孩子们都有差事了,姑奶奶跟大太太嘀咕着给扶美找个好人家,好几年了也没找好。
舍不得送到别人家里去,要是个儿子还能娶媳妇,嫁人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京畿一片祥和,南边却已起战火。
轰然之间,不过一夜之间,南方事变,公然对抗朝廷,立宪派蓄势待发,一气儿打到了长江,入南京上海。
燎原之火一下烧起来了,江南各道纷纷独立自治。
谁也没想到,一个庞然大物倒下了,不是外人侵吞的,是自己革新杀起来的,举国上下振臂一呼,一个新的时代在所有人没有准备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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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报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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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中外。
主战派力战, 此前全权负责南方事物的军机大臣孙大人直接羁押回京,宋遵理为孙大人左膀右臂,下野不说, 更坏的消息是有人在前线看到了宋眺谷, 论罪当刮。
府门夜里就已经围起来了, 局势一下就变的非常被动,宋遵循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宋旸谷, “教人送信去,去南边,找他大哥去, 千万不要回家,直接从庄子里走。”
人马派出去三拨, 均被堵回来了,外面驻兵扎的密不透风,全是袁大人的人马, 他先前练兵,如今一跃成新军陆军主帅, 取孙大人而代之。
宋遵理木然而坐, 府里谋臣良士仍在,好歹能稳得住,“诸位如何看?”
如何看?
从来听说杀主将的, 没有听说杀谋臣的。
孙大人先前带兵去打,几十万的军队打不足万人, 没想到是一个大溃败。
各地总督巡抚衙门也纷纷叛变朝廷,忠心耿耿像是孙大人宋遵理一样的人, 极少。
如今下野, 不过是弹指一挥之间, “不如静观其变,此次事败,不全然是孙大人的问题,新军不是孙大人亲自操练的,前线部队各有主将。”
孙大人无亲兵,自然调遣不动,乌泱泱的人去了,车轮战也该赢得,可是成分过于复杂,里面有袁大人的新兵,还有祁兵,还有拱卫皇城的甲兵,哪里能机动作战,听一个老大人的话呢。
此时此刻大家伙儿想想,才知道败是有败的必然性的。
纵然不怪孙大人,可是这事儿总得有人担起来,宋遵循叹气,“朝廷如此态度,未免让人心寒,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孙大人谋国二十年,落地下狱的地步。我为马前卒,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还有宋眺谷的事情,他现在只盼望着老大别给人逮住了,不然人赃俱获,府里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众人一片默然,日落西山大概就是此时,昔日喧嚷繁华一瞬间褪色,只有静默。
“我死不足惜,只是我齐州宋氏三代,人丁单薄,只旸谷一男丁,他出世时遵从先祖教诲,取名为旸谷。”
宋遵理涕泪四下,对上拱手以示追怀,日出扶桑东,日落旸谷晚,日出光万丈,日落霞漫天,善而有终,故取名为旸谷。
日落而太阳休息又升起的地方,寓意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我兄弟二人悉心教导,爱护百倍,今此之后,我若有不测,请诸位照看。”
已然存死之心,他是一个保守又顽固的人,爱重朝廷,却没想到朝廷反刀而对,孙大人既然羁押回京,朝廷已然用他来定罪。
不由得心灰意冷,又百般牵挂宋旸谷,还未教导他成人,便要先走一步了。
府内各处管事齐备,垂手肃然,按照他的指派分立事物,二师傅众人捧着账本合账开府库,宋遵理分尽家财,“万万珍重,还请周全我儿旸谷!”
至上午九时,府外重兵看守,府外马蹄声骤,人喧马嘶,“奉旨意,其家眷人等——”
宋遵理跪地接旨,听到孙大人已饮鸩谢罪,家眷等人一概缉拿便已心灰意冷。
府内诸人一片痛哭,一个诺大的宋府,就这样倒下来了,圣旨一下,清点家眷,盘问发现宋旸谷等人在庄子上,立马派人去拿。
宋遵理阖目,已到绝境,这是抄家!
满府全是罪眷。
“东翁——这可如何是好,这说定罪一下就定了,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孙大人更是一句话没留下就饮鸩而去啊!”
这满府的东西,都已经开始抄检了,吵吵闹闹地,宋遵理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其余人等遣散或羁押。
他有些圆融的身材像是富家翁,长袍有些旧,布衣蓝袍,摘了官帽儿放在桌子上,一身的书生打扮,当年他留学,便是这样的打扮,外国人笑话他们这些学生古板又土气,像是乡下来的。
如今,他只觉得一场空,“都散了吧,原本想盘点家资,朝廷容恩散给你们的,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受我牵连了,府库里面东西自取吧,要是能收买人出去,就出去吧,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