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开始就遭到东北军顽强抵抗,以为三天破坏全部军事防线,然后占领东北,先从特大城市开始,沈阳、长春、哈尔滨,并挟持前朝退位皇帝,成立伪政权,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进一步扩大中华矛盾,四分五裂它好下嘴去啃。
打了半个月了,没成!
恼羞成怒了,无视国际军规,公然对平民区进行轰炸,轮番地轰炸,对东北军重要战略基地进行焦土计划,我们的仓库、车站、铁路、学校全部不放过。
日本在北平使馆区域,洋洋得意地播放,光是今天一天,就在北地出动二十二架飞机,轮番两次轰炸。
女学生仰着脸问扶桑,“你说,六百四十枚炮弹,我妈还活着吗?”
活着吗?
这是他们的焦土作战计划。
焦土之上,安有完人。
扶桑笑了笑,“还活着,怎么不活着?咱们这么大的国土,跟他们打下去,但凡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中国人活着,那他们就不叫赢。”
“对,打下去,跟他们打下去,我们商量好了,要参军去,要去广东,我们去考军校,当兵去。”
扶桑留他们吃饭,他们也不吃饭。
三个人前后脚,一人背着一个大书箱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棉袍,在厚厚地黑暗夜色里面,一步不停。
扶桑追上去,塞给他们钱,“去徐州,从徐州坐火车去。”
又给那个女学生拉下来帽子,把自己的围巾解开给她,“你是个女娃娃,这么漂亮,别给人看见了。”
扶桑扭头要走,就见那女娃开口,一口的家乡话,“我妈叫我小豆包儿,我小时候黏人,你叫什么?”
“我叫扶桑,有事儿你去黄桃斜街找我去。”
小豆包笑了笑,指了指围巾自己拉着挡着脸,追着前面那两个人就去了。
扶桑你说这心情起起伏伏地,你说这没指望吧,这日子还真不叫人灰心,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有奔头儿。
从使馆区走,她坐在黄包车上,拉着弹弓,给那个日本大喇叭打偏了。
车夫拉着她飞奔,省的给人放了枪子儿。
扶桑微笑,这还没成亡国奴呢,你那大喇叭在那里叽歪一天了,天天跟哭丧一样的倒霉样儿。
“换地儿,去财局。”
黄包车府是在所外拉客的,常知道扶桑晚走,因此有时候没活儿就在这里等一等,“您刚才还喊累呢,这不回家啊?”
“不回家,还有事儿要办。”
车夫拉着掉头走,他心想这人也真行,浑身用不完的劲儿一样,不吃饭不喝水,铁打的一般。
等下车的时候给扶桑搭把手,“您说您也是,说真格儿的,我觉得您真不用这么辛苦,犯不着,您是有学问的人,兴许越是您这样的人,会的事儿,想做的事儿越多。”
扶桑这人呢,没架子,她不避讳跟任何人搭话儿,“那倒不是,我有挣钱病,我一天不挣钱啊,我心里就不舒坦,我出门不捡钱啊,我就跟刀割的一样,我晚上睡不着。”
她一本正经的说笑话,笑的人车夫都喝冷风。
还没进财厅的大门呢,就看见一楼靠马路的窗户前,宋旸谷那个冤种还在干活儿呢。
干的可认真了,听见大门开动,他撇一眼继续干,然后回过神来,认出来是扶桑来的,开门等着她。
看看屋子里实在是乱,都是一些报表账册档案的。
倒是挺暖的,扶桑坐下来就觉得饿了,瞧着桌子上吃剩下的烧饼,也不嫌弃,“你吃了没有?”
一边说一边拿起来捡着人家嘴头子吃,宋旸谷头大的很,账上没钱。
国库里面没钱怎么办?
就想法子看看以往的税收有没有少收的,有没有收少了的,有没有哪个行业,再多收一点儿,最好是暴利行业,多交税。
宋旸谷就整理这个的,按理不是一个人的活儿,可是现在就是他一个人干。
看扶桑嫌弃的很,“你饿死鬼投胎的?大晚上来你找我就没好事儿,我可跟你说好了,不好的事儿别说,烦的很。”
扶桑也知道他烦的很,来的不是时候儿,撞枪口上去了,烧饼也不敢多吃,干巴巴地咽下去,就那么一点儿,不饿就算了呗。
“要不,我请您出去吃一口儿,这么晚了,喝完馄饨汤,您这么晚了,还能干一晚上不成?”
宋旸谷是真的打算干一晚上的,他这人吧,认死理儿,我办一个事情,我就给它办个头绪出来,差不多出来,不然不吃不喝我也不松气儿。
“你瞧瞧这些人,报上来的税种都是些什么?”
一万个名头,一万个税种,一万个收钱的理由。
关键是钱呢?
中央没看见。
地方上也哭穷,到底钱去了哪里?
一石谷子八斗的租,这是对农民。
有的地方也是五花八门,夜香也要收税,这是对市民。
商人有的已经被勒索消亡的,比如说晋商,有的就头脑比较灵活了,各种ʟᴇxɪ途径避税。
宋旸谷看的忧国忧民,不过看着扶桑来,他还是愿意跟她一起去外面的,拿架子,“吃什么?”
扶桑想说喝完馄饨皮儿,又怕他嫌弃,也觉得在窝棚里面喝馄饨皮儿配不上他,“吃锅子吧。”
吃锅子暖和,能从夜里吃到早上,人家都开着门呢。
宋旸谷不想吃一身的味儿,“吃西餐。”
扶桑就肉疼,您知道大马路上的西西图澜娅餐厅多贵吗?
一块起士林蛋糕就好几块钱,她一个月工资才八十块。
硬着头皮,她有事求人的,“走!”
她没钱,宋旸谷更没钱了,承恩那个冤种,给他算账算的是一塌糊涂啊,月初的工资,还没到月底就见光了,处处不够用啊。
家里这两位太太得养,一家子吃喝总得要花钱,这还是宋映谷置办的年货呢,维持了好一段日子,如今也是见天的喝面条,吃烧饼,日子不大好过。
他觉得宰扶桑一顿不算什么,等哪天他开支了,再请她吃锅子,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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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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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请宋旸谷吃东西, 应该去正儿八经的火锅店的,像是东来顺、大盛斋一样的,倍儿有面子, 人家服务做的不必新世界西西图澜娅餐厅的侍应生做的差一点儿。
但是呢这地儿远, 大晚上的也不大愿意跑了, 扶桑得挨着他单位近一点儿,好一会儿有求与人, 说不定还要回来呢,“我知道有家店铺,要说这有名的馆子三百六, 这没名的馆子三千六呢,您今天也换换口味, 吃个新鲜的。”
什么新鲜的?
苍蝇小馆子,新开的一家,扶桑天天满世界的溜达, 什么样儿的她坐在车上都能看明白,“开了有半个月了, 别看是小地方, 但是这都是夜里做生意的,白天人家还不做呢,菜日日都是新鲜的。”
“你知道?”
“瞧您说的, 我从后门儿见好几回,不是烂菜叶子什么的, 人家有自己的风味呢,说是川人开的, 您瞧瞧, 这北平川人做买卖的可少见。”
俩人说了一路话, 风吹得厉害,歇斯底里地呼号着,地上的残雪化了又在晚上冻起来,才下去咯吱咯吱地带着灰色,扶桑掀开帘子,跺跺脚,“快进!”
店里没想到热闹,挤挤的都是人,都是地桌,黄泥麦秆儿做的,木头条凳,肯定不是雅座了,扶桑打量了一眼,看着墙上贴着变脸的脸谱呢,扶桑就知道这店必定是有特色的,“四川哪里来的?”
川康地区的人少有北上的,地域又辽阔,物产跟中原地区极其不同,连宋旸谷跟川康人打交道都少,他当先看到的是这孩子穿的是单裤。
说话那叫一个脆,“西康!”
扶桑比个大拇指,不容易,西康到北平,“多穿些,这不如南边暖和呢,外面你看这雪窝子,冻坏膝盖。”
这是家庭餐馆,老板娘在后厨,老板在前台,儿子跑腿儿呢,这报菜名大概是刚跟北平的馆子学的,很是下了一番狠功夫,“红糖糍粑,老布丁儿,冰汤圆儿绵绵沙——耙牛筋儿脆三宝……”
俩人听了一个新鲜,宋旸谷瞧着也是样样都喜欢,扶桑给他擦擦桌子,又倒茶,一出水味儿就不一样,“红枣大麦茶,讲究。”
猎奇心喜,没白来,这果真跟北平旧有的馆子不一样,先前多以羊肉为主,涮着吃的多,可是看人家,冰的甜点卤煮的牛肉,还有什么鸭肠鸭血鸡爪儿的,都齐全。
扶桑觉得比西西图澜娅餐厅的甜品好吃,她拿着勺子挖着吃绵绵沙,堆雪一样儿的,上面撒了玫瑰花卤子,还有一颗腌樱桃呢,娇艳欲滴,旁边一圈儿冰汤圆儿,最上面是一层奶油,最底下一层是双皮奶,颤巍巍地比日本雪中的樱花美多了。
她先拿那颗樱桃给宋旸谷,“这个给你吃,我吃这一半儿,你吃另外一半儿。”
这么大一盘儿,吃不完,一人一半。
宋旸谷就爱吃樱桃,什么样儿的他都喜欢吃,自己塞嘴里,一会吐出来一个核,他是一点不客气的人。
俩人闷着头吃,觉得样样都好吃,吃的大汗淋漓,过了那个瘾头儿了,宋旸谷一抬眼,看扶桑脸上两团粉沁,帽子也摘下来了,眉眼都出来,他静静地欣赏了一下,他这个兄弟长的是真不错。
扶桑也觉察出来了,她也放下筷子,辣的很,挖一勺子冰沙,“少东家——一直没好问您,怎么回来了呢,在上海那边跟着二老爷做事也挺好。”
搞不懂他想做什么。
宋旸谷就不解释,“你慢慢想。”
扶桑笑了笑,又去挖冰汤圆,塞在嘴巴里面咬下去,豆沙细馅儿出来,舌尖都是甜爽的,“我猜不出来,不过我知道您在哪儿,做什么都像样儿,瞧您今晚忙的,前几天您跟我说是整理进出口货劳,今儿又在整理税种——”
她叹口气,“也就您能坐的住,干这种细致的活儿了,我没有这个天分,您看看光是去年一年的进出口,对外贸易量就得有几千万白银了吧,这得多大一个数字儿,劳工、茶叶、丝绸……”
她又拿着勺子去挖,宋旸谷拿着勺子给他打开,砰的一下,扶桑不好意思笑了笑,吃过头了,那一半儿是宋旸谷的,她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接着说,“听说去年开始,日本人就进场做矿产金属贸易,在南边湖北武汉汉口周边成立冶炼厂——”
宋旸谷一顿,眼神扫过来,看她看的很深,你看,他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没有一句话是废话的,说这么多,说来说去,不就是在这儿等着吗?
他擦擦嘴正襟危坐。
扶桑大胆地回看,一点不心虚,笑的更深了,“您能不能把手头能给公布的资料,不影响您的情况下,单独摘出来从元年到至今的,历年对日金属矿产进出口贸易单,给我提供一下呢?”
看宋旸谷不动,她提着茶壶,低眉顺眼地倒水,一点不觉得难为情,“凉了,给您换杯热的吧。”
大概是没戏了,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人性子别扭了,倒也平常心,瞧瞧,毕竟这么晚她还有好朋友能约着一起来吃饭,有的人半夜想约朋友吃宵夜都约不到了。
她心里乐呵地,吃完送着宋旸谷叫车回去,宋旸谷拍拍身边位置,看她傻子一样在下面站着,“你走过去?”
扶桑大喜,“唉——这就上去,我当您家里去呢。”
吃饱了不想走,宋旸谷愿意坐着车子回所里。
扶桑一路上说好话儿,她这会儿嘴比月亮还甜,脑子比太阳转的还要快,“我就关注一下,也没别的事儿,这眼看着打仗的话,跟您讲心里话,金属矿产是波动最大的,日本国土面积小,什么出产都少,铁矿铝矿更少,他既然早有盘算,这样的野心也不是今年年三十才有的,必定储备多年。”
“咱们顺着头绪找找出来,指不定——”
她没说完,就听宋旸谷清冷开口,他把车棚拉开一点缝隙,光阴明灭,“从光宁十八年起,光宁十八年,日本首相为黑田,他将甲午赔款用于国内变法革新,大力扶持国内产业,重工金属产业就此发展起来,侵略态度略温和。”
就是说野心没那么大,对他的邻居们,吃相不是那么难看。
“松方首相,是财税专家,殖产兴业改革税制,日本现代经济接轨国际有他的功劳在,产业急剧扩张,并且在他在任期间,日商随着日军驻扎进入中国时常,开始大肆资源攫取跟倒卖。”
“后面历任首相很多兼任财务大臣,寺内首相是其中佼佼者,他最擅长软刀子杀人,不喊打喊杀,却想着毁坏我们的财政中枢,意图扩大在华事权,你说的湖北在汉的钢铁冶炼厂,就是在他的势力庇护下发展起来的。”
他的语调比雪清冷三分,比水中月色更惨淡。
如数家珍,他都记得,在扶桑想到之前,他就已经在浩瀚如海的资料档案库房里面,枯坐查阅,所以他穿衣服越来越旧,因为也会过日子了,天天就得换洗。
新衣服洗三四水还可以,七八水就开始显得旧了,他天天在档案室里面吃土,承恩就给他逮着那两身来回换洗,省的糟践了好衣服。
扶桑今儿看他还算好的,今儿穿着的是过年的衣服呢。
他撑着缝隙里面的一点光,扶桑从黑暗里面瞧见,手指如玉。
她有些话未曾讲出口,她以为他回来,是重新拾起来旧日的门楣,撑起来昔日宋家的繁华,毕竟当年狼狈逃窜,未曾没有重振宋氏长房的意思在,人脉故人都在,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想的太浅了,她看低了宋旸谷整个人,他的一些话,一些想法,从来不曾在人前显示出来一丝一毫,但是他做的事儿,他心里面思虑ʟᴇxɪ的东西,千山万水,自有丘壑。
谁能想到一个财局的职员,北平市政官员千千万,一个平平无奇的宋旸谷,能脱口而出日本明治以来对华贸易情况,现今在华资产情况呢。
举国上下,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甚至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扶桑要用到,才想起来找这些资讯,宋旸谷呢?
他为什么要知道的这么详细呢?
扶桑看他自己整理的资料,很多估计连档案室都没有,但是已经有清晰脉络,见筋见骨。
扶桑看到后半夜,宋旸谷不管她看到什么时候,只沉默地整理档案,把旧的档案重新装订,把大小不一的纸张重新张贴,然后打孔,放在档案盒子里面去,写好目录标签页码,备注好省份年份。
“为什么这么细致?”
“因为后面的人好看。”
像是你这样的,半夜都要来翻看资料的人,能从标签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把一个国家的经济脉络梳理好,可能普惠到的是扶桑这一代人,后面的两代人,甚至是三代人。
档案资料这种东西的重大意义,从来不是当局就能发现的,也许要上百年,也许要跨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