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宋旸谷的,总是从门前路过,她觉得长得好,长到心坎上去的那种好,所以才托人去说的。
说了一会儿话,她便捧着茶出去了,“是薄荷茶,去火的,能缓解牙疼。”
承恩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呢,心里都觉得热乎。
瞧瞧,这不正是牙疼了有药,绝配嘛。
多好的姑娘,多会疼人啊。
他就喜欢这种疼人的,以后会照顾人,会操持家业,他承恩也松口气。
正想着呢,就看宋旸谷接过来了,承恩抿嘴笑,这是要成啊,今年的好日子可不多,要么赶早,要么赶晚。
赶早也得等八月半后,晚的得压到年三十了呢。
正美着呢,就听见清脆的一声,他家的那个寡王没喝,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去了,纹丝不动的。
这是没看好。
人姑娘扭头就出来了。
家里人勉强寒暄几句,宋旸谷也出来了,承恩跟个弼马瘟一样的靠着墙,跟在他后面出院子上马车。
“我的爷,您哪儿没相中?回去怎么跟太太交代的?”
你说你从小挑剔到大,小时候吃的用的穿的看的,身边伺候的人,哪个都挑剔,哪个都看不顺眼。
没想到这要找媳妇儿了,还这样挑剔呢。
宋旸谷不耐烦,“她用的玫瑰香。”
玫瑰香怎么了?
承恩心里歇斯底里喊一嗓子,沮丧地不行。
是,他不喜欢浓香。
寡着吧。
这样的人,要回上海,找个交际场的名媛才好,样样都是仙女一样的才好,听承恩这么一说,宋旸谷诧异,“人都有缺点的,这个事情吧,随缘比较好,就是寺庙里面的观音雕像,也有人相不中呢,各人各人的缘法。”
承恩置气顶嘴,“是,有的人是光看,也不知道跟人家处处,人家兴许就今儿用的玫瑰香呢。”
一点耐心都没有。
他现如今也懂男女之情,看得明白眉眼高低了,这跟女孩子相处,就得跟二爷一样的,先看着人家漂亮的,然后给人家送花篮儿,送果篮儿。
灵机一动,“您觉得哪个人漂亮啊,人群里面一眼能看见的女的,比如哪个明星?”
香烟卷公司很会做买卖,他们出十二月花令也就算了,还请女明星拍照,还有英国人开的烟草公司入乡随俗,上面用的是水浒红楼梦里面的情节,各种画片儿都有。
宋旸谷谁也想不起来,那香烟盒子看都没看。
掉头就走了。
二太太家里等着呢,眼巴巴地看着,见人从月季花的花苞处影现,便起身喊住,“屋子里来。”
宋旸谷也有脾气,“回头再说,牙疼。”
二太太跟宋姨对视一眼,逮着承恩,承恩叽里呱啦,“是真牙疼,那茶太热了,喝了得更疼,您知道,牙疼得吃凉的,要我说啊,这姑娘还是不够贴心,我们爷啊没看中也是应该的。”
听听,他还是向着他主子的。
说的话都不觉得脸皮厚,二太太气的血压高,躺在床上头疼,“你听听,你听听,这像话吗?牙疼不能吃热的,还有什么理由是他想不出来的,不怪自己,还要怪人家姑娘不够体贴,多大脸。”
“这要不是我儿子啊——”
我情愿他打光棍,活该光棍,就应该光棍。
“唉——您别气,别气了,这不是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在天津了,咱们原本想着赶紧定下来,也图个吉利,咱们也是安稳日子里面定亲的人家。”
这不是福禄双全,动荡年代结婚的,总归不是那么好。
二太太算是教他伤透心了,跟二老爷打电话,“今儿说人家茶烫了,之前说人家太瘦了,又有一个说人家胖了,还有的说人家脸太白了,这脸白也成毛病了?他那玩到大的好伴儿,扶桑不白的赛雪,也没见他不跟人家玩儿。”
“我管不了他了,就没有这样ʟᴇxɪ挑剔的孩子,他从小就古怪,现在脾气更古怪了,有时候夜半三更才回来,在局里也不知道做的什么工作,起早贪黑的这是做什么,老爷,您要是有功夫,就亲自跟他打电话吧。”
二老爷有什么办法?
他只见过十里洋场混日子的,没见过不开窍儿的,他有时候也不得不埋怨已经去世的宋遵理,“定是大哥那时候管教太严,翁家的那一位又格外地尖酸刻薄,性子给养的左了,一对儿姑侄女,给我好好的儿子祸害成这样。”
以至于对漂亮女孩子,根本无感,他分不出美丑,这是二太太的原话儿。
二太太夜里愁思难眠,菱花窗外暖风摇曳,南墙内一丛牡丹半开,月华浮动,隐约婀娜,墙外西府海棠淡粉,飒飒飘零。
天井风如许,墙幕影似竹。
她望着书房里面的一点灯光,胸口的闷气散了许多,些许安然。
罢,他从来是个任性的孩子。
她就这么一个命根子,要玩手段,她干不过儿子。
静坐许久,浑身躁意疏散,起身便要回卧房。
突听“轰”地一声,接二连三,鱼承恩吓得跑出来,“打起来了,今晚这就打起来了,他姥姥地小日本,就不能过安生日子,我就说得早晚从天津南下。”
一边说一边跑到大门上去,检查门锁,又把早前准备好的水缸沙包都堵着,把宋旸谷屋子里电灯给拉了。
一刹那,整个北平都安静下来,安静地只能听见南边打炮的声音,冲锋的声音,还有刹那空白时刻刺耳的枪声。
能听见街面上整齐划一,步履匆匆过兵的声音。
整个北平城也从灯火璀璨的蛟龙,变成了无色黯淡的雕像,所有市民全部熄火关灯,紧闭门户静待。
五月二十七日夜十点,被誉为日本军“超级精锐”的甲种师团,从天津港口登陆,与南下东北纵军汇合,气势汹汹攻占丰台两县,马不停蹄入宛平,最后打到南苑,南苑为北平城南大门,一入南苑,北平城破。
--------------------
第51章 回国
==============
扶然在内共计新军三千人, 连同晋军二十一军团,驻守南城门,从东直门一直到西直门防线, 城内武器不足, 小袁市长先前已经整合各种枪支弹药并长枪大刀, 又督促城卫兵警察署□□包。
因此勉强实现了七人一组,配汉阳造钢枪一把, 另有民间征集土枪一把,炸药包一人一份儿,长枪大刀也是五花八门配备。
这已经是竭力武备了。
扶然背着一把大刀, 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土枪, 是舒家老祖打猎的时候用的,他把炸药包挂在脖子上。
日方为装甲部队,步兵联队方阵, 野炮山炮共24台,榴弹炮发射能照亮半个城, 他们还配有野战重炮联队。
大家都意识到, 他们要从南大门进,但是别的城门也不敢调遣支援,因为日军单兵作战能力很强, 他们有丰富的经验,在关东地区跟东北军打了十几年, 都是老兵精锐。
最主要的是,武器太精良了, 他们单兵每年消耗的军资, 比扶然三年的演练学习都要大, 可是扶然他们打的很猛。
日本人先上炮,要把城墙城门打松,这样的攻坚战,只是时间的问题。
炮火掩盖之下,步兵联队就要单股作战,爬上城墙去。
一波波地冲锋,城墙上面的人也一波波在换。
一直城墙下面的尸体能跟墙垛子一样高了,机枪不换,机枪手一直在换,直到尸体呈现出一个倒喇叭状儿。
扶然这些大多数是学生兵,他是一期毕业生,后面二期三期都还没有毕业,他们才驻扎到这边来布防,老袁先生爱重这些人,爱惜这些年轻的军事干部,未来的栋梁之材,因此临时调遣他们到南门。
起初没有人觉得日本人从南门进,路线假设好几条,但是偏偏就是从南门开始打的。
老袁大人知道消息,“有叛徒!”
有人把城内布防计划,泄露给了日本人,且就在内部。
这是老袁生平一大恨,他为北平付出多大心血,今夜不走待战,便是为了这一场仗,“去查,看看谁不在府里。”
立时有人扭送人来,“府外巡逻队拿住的。”
是他老朋友的儿子,小潘大人,老袁拿枪顶着他的脑壳,狞笑,“你对不起你爸爸的名儿。”
小潘大人是个贵公子,如今也是个少爷兵,“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啊,只是有人问我布防的事儿,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南苑那边儿都是学生兵,弱的很。”
“你该死!”
小潘大人抱着老袁大人的腿,“叔叔,您饶了我,我猪油懵了心啊,我走是因为害怕,南苑那边枪响,我们拦不住了,东西两门的人赶不过去,咱们也赶不过去了,只能南下或者西走,您快走吧。”
他还天真,想着走,想着让老袁跟着一起走,他觉得老袁不能杀他。
“砰——”毙了他!
老袁胸前一片血,怒目金刚一样的,“谁敢走?”
“北平守军,谁要敢退一步,立杀无赦!”
“召集所有府军巡逻队警卫,支援南苑,跑步前进。”
“再电联东西两门守军,火速支援南苑——”
他身边自有幕僚,听南苑那边又是一阵冲锋,自打电话电联,听到汇报后眼皮就是一跳,电话扔在一边,“老大人,您该走了,南下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早晚能打回来。”
老袁不走,他稳坐如山,已然成败局,他自觉是丢北平千古罪人,“端午前夕,社会各界人士成立后援会、抗战会,鼓舞士气捐赠物资,北平每一户人家,据财局统计,捐赠苞谷十五斤,北平妇女日夜赶工,每人缝制鞋垫两双,缠脚一副,北平的老少爷们都看着呢,都等着打这场仗呢。”
就是输了,也不能跑,一走了之,他老袁做不出这样无耻的事情来。
他身边幕僚们苦劝而泣,“您要是不走,日本人进城,第一个当拿您开刀啊,您何苦留在这里做傀儡呢。”
老袁转过身去,不动。
“你们走吧,我且在这里等着呢,跟小袁说,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两军对战,从来只有死主将的,没有死幕僚的,老袁微微颔首,看着小袁匆匆自后门出,一队人马护送南下,他太太还在这边,她也不哭。
他问她,“你怎么不走?”
太太笑了笑,“我是袁夫人。”
袁夫人怎么能走?
又反问他,“您不走呢?”
老袁大笑,“老子打的是国战,全北平市民看着呢,他们节衣缩食支持军费,我怎么能背弃。全国人民看着呢,全世界也都在看着呢,我要是跑了,岂不是丢干净中国人的脸,再也叫人瞧不起中国人了。”
老袁圆滑世故,狡诈多才,但是他这人有一个好处,他打内战不怎么样,但是打国仗,对日本,一开始的态度就非常的强硬,要打就打,绝对不求和。
先前日本人利诱威逼,他依旧是备战,就一个字,打!
如今打不过也要打!
这是他的态度。
北平市民怎么评价他没关系,功败垂成,没打过,他其实做梦都想打过去,可是城防图,是他疏忽大意。
有时候,泄密者其实跟任何事情无关,只是单纯的运气问题,历史上永远不缺少泄密者留下来的千古遗恨。
被后世人唾骂千古。
府里已经空荡,老袁看着太太,“我叫儿子走,不是因为我的儿子金贵,也不是说我的儿子比南苑那些学生兵要金贵。”
“我知道。”
老袁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他指着南边儿,“我让新军换防到南苑去的,我觉得不可能从那边打,可是你看,我亲手送着那些孩子们去死。我的儿子跟他们是一样的,如果有机会,我也会送着南苑那些学生南下,他们都是精心培育的军官,是我们正儿八经的陆军栋梁。”
可是如今,都填成了炮灰,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阻击,南苑的人阻击,周边的部队支援,后方的人先跑。
太太要哭,张开嘴巴死死地咬住了牙,帕子捂着嘴咬的都破洞,不能哭出来。
这时候,就不愿意哭了,眼泪一滴都不值钱。
南苑的孩子们打的很猛,他们枪支配备不足,人也年轻,可是他们都不怕,血气方刚的,日本人从两千米推进到五百米。
到了眼巴前儿,他们枪打的跟不上,人家是一分钟三十发,日本老兵极其善瞄准,一枪一瞄准,现场虐杀的氛围很浓厚,心理上就很摧残人。
我们的枪,扶然打一枪上一颗子弹,膛线都磨损的严重,几枪钢管就发红发热了,子弹出去就乱飞,所以他们都扔了枪。
扶然跑在前面,他举着那把大刀,他们都举着长□□刀,跟日本人直接打近身战,ʟᴇxɪ肉搏。
对着人就劈刺过去,倒下来一个日本人,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几个人围着马上乱刀砍死。
他们恨自己的刀太钝,恨自己的手不够长,恨自己的长枪不够长。
扶然扭头见银光,是日本人的大刀,倭寇矮小,四肢粗壮,他们的劈刺技术很硬,一刀下去能毙命。
他后仰往侧面滚去,胳膊一凉。
他其实还没有觉得疼,只能看到眼前半截腿连着在膝盖处,他一只手撑着地,看到那是一个二期的学生,被日本人砍了腿去。
旁边还有一条胳膊,他愣了下,才看见膀子处血跟河水解冻一样,咕咕地留着,地上雪红了一片,他眨眨眼,一只手握着刀又爬起来。
其实,没那么疼,他想。
南苑打了两个小时,第二十一军全部阵亡,军团四位高级将领牺牲,三千学生军团阵亡两千三百七十六人。
日本人子时入城,南大门上插太阳旗,随行日军记者拍照,奏日本国歌。
宋旸谷听着过街的歌舞声音,承恩低低地啜泣,“这是日本国歌吗?我们是亡国奴吗?北平成了沦陷区吗?”
那是日本的阿波舞,他们竟然带着军乐团跟随军拍摄记者攻打北平城,这是多么地狂妄啊!
老袁府外已经被团团围住,他称病不起,肺腑咳血,日本人一时之间观望,怕引起公愤也不敢直接杀老袁。
当夜,日方举国庆贺。北平使馆区的日本人携带家眷,对入城部队热烈欢迎,个个弹冠相庆,游走在北平主干道上,视北平如同它的战利品。
扶桑在樱花落尽的早上,读到了日本国内的报道:敌方(中方)打的很勇猛,断肢残骸挂满城墙,奋不顾身者似无痛觉……
她读着,字字刺目。
第一次也知道,原来字真的能把眼睛凌迟,一刀一刀。
她起身去交易所,弯腰穿鞋子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这里的空气分子都让她觉得窒息。她真的,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要去收割她撒下的种子了,不然如何平复内心的暴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