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背地里是高阎王, 一位是矮阎王,兄弟俩可算是在乱世里面发了不少大财了, 那眼睛在街上, 看见的永远都是钱, 眼里面是没有人的,如果上街面上不能摸到三个核桃俩枣儿的,那今天就算是白出来了,别自己掉了钱还难受呢。
矮阎王胖,跟个木墩一样儿的,一把抽过来查二爷手里的油纸包,“哟,大肘子,这席面可真好啊,怎么着,听说您今儿去舒家那边吃席面儿了,舒家那边我们不熟悉,听说如今就一个姑太太在那边儿,今儿我们哥俩没眼力劲去拜见,您看这席面都没吃上。”
“您瞧着,哪天有空儿了,带我们去见识见识,我们俩兄弟啊,真是小白菜地里黄啊,从小没了娘,教我们去给姑太太当个干儿子伍的,好平日里去孝顺她去,多好。”
宋家那边搭不上,可是真是上海有名的富户啊,早些年的时候,就是北平宋家大房那边儿,“还给我们穷人家发米呢,灾年的时候,我们去宋家领了半口袋的苞米面儿呢,不然客没有我们哥俩的今天。”
查二爷最厌恶这样的人,苍蝇大小的利都看在眼里,削尖了脑袋跟个蚊子一样的见缝插针吸血,“要我说,爷们儿,我也不大熟悉,您知道吗?”
“就您知道吗?我们家里面,就是我那一个家族里面儿的,最小的那一个弟弟,他们家你们记得吗?就一个,一个女儿是不是?”
“就那一个女儿,她是个能干的姑娘你们是知道的……”查二爷兜着圈子开始说废话儿,然后一把脱开了手,扭头就走了。
急匆匆走了,转过弯子去,“跟你们废话,真是费劲了我,不够晦气的,今儿算是爷倒运,遇上这么俩倒头鬼,什么世道这是。”
要真有本事的,宋家怎么不请你吃席去,宋家那边国际饭店酒席,人家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呢,有头脸的认识的都去了,算是北平城里的一个盛世儿吧,毕竟有钱人南下享受的多了去了,还留在北平的实在是少。
他这人真是个没有烦恼的性格儿,想着就过去看一眼热闹罢了,自己溜溜地就去了,门口人家散糖呢,小孩儿排着队领糖,要是会说吉祥话儿的,能多给几块儿。
扶桑有些饿了,她捡起来盘子里面的喜饼,这是饭店里面请人做的,都是用一点点的小鏊子,在炭火上面两面烤出来的,一个个薄薄的鼓起来,上面有红色的印章,薄薄的里面是一层红糖,氤氲着一些红色。
她吃的很香,吃完一个还要再吃。
一边换旗袍,如今已经到冬月了,旗袍领口袖口衣襟都镶嵌一圈儿毛边,樱桃红色,自己点了口红。
她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出门的时候就努力咽下去了,要说结婚感觉很大吗?
也不是。
没有太大的感觉,她觉得应该跟以前生活差不多的,但是看见宋旸谷的时候,俩人在厅前汇合,有侍应生托着酒托,宋旸谷端起酒杯走在前面,她就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换了西装。
银红色西装,真的没有看过有男人穿这样的颜色,很两很亮。
她一直看,等敬酒完之后到无人看到角落。
“宋旸谷——”
她喊完之后就停住脚步,走廊很长很长,地毯在脚底柔软而细致,因为知道他听到会回头,她喜欢有一点距离的跟他说话,这样看的很清楚。
她抬起来手,食指伸出来一下又飞快落下,“这个颜色很漂亮,我觉得你穿很好看。”
宋旸谷想不要笑的,可是她穿一身樱桃红色,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自己穿这个颜色很好看一样,没有人不喜欢赞美的,他点点头,扭过头去就笑了。
窗户很大,扶桑微笑着看窗户,窗户的前面那一块儿,看见他在笑。
窗外的梧桐树纵横,枯黄脱落的只有枝干,这是冬月,不是野樱桃的五月。
可是宋旸谷,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一颗野樱桃。
颜色那样的漂亮,味道那样的鲜美,她不是很甜,也不是很酸,只是口感,像是一颗味道极好的,教人难以忘记的一颗野樱桃。
走几步,忍不住就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听听她在后面干什么,然后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侧目,喊她一声,“走啊。”
就见她脚步会快一点儿,旗袍的下摆鱼尾一样地游摆,鞋尖上面的碎钻被地毯的绒毛覆盖,她挽着他的胳膊。
两个人首次同行。
夜里睡一张床,会别扭。
扶桑会觉得别扭,但是有一点想笑,她觉得这种状态不是很好,所以她就坐起来。
等宋旸谷进来的时候,看她站在窗户边上,看风景。
承恩自己挺睡不着的,他这个点了还站在楼梯口看着上面儿,真的,挺担心的。
客厅里面二老爷起身,他累一天了,“早点散了休息吧,明儿早上还要敬茶,等明天下午,我们就回山东老家里去。”
旅途奔波,难免劳累。
至于楼上的事情,大家都笑了笑。
承恩把门从里面关上,自己才会房间,住洋房呢,确实挺好的,但是现在他觉得有一点不好,不如四合院子浅,四合院子只要耳朵好,什么消息都快一点儿。
如今宋旸谷说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扶桑躺下来,宋旸谷也躺下来,两个人拉着被子,都到下巴那里,一人睡着一个枕头。
其实之前考虑的别扭,现在全部没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之前会觉得突然多了一个人会有些别扭,但是当人真正趟下来的时候,这些杂七杂八的感觉就会全部消失掉,突然就会变成两块磁铁,只顾得上互相吸引了,夜晚就是天然的胶水。
扶桑手触碰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这么真实而平凡。
这样的晚上,不适合多说话,不适合多想,只适合享受。
好的回忆跟开始,会是浪漫一生的美好开端。
就是二太太早上吃早点的时候,都明显感觉出来了,有夫妻生活的人跟没夫妻生活的人完全不一样的相处方式。
会甜蜜。
宋旸谷从来从来不会给人家夹菜的人,从来不会照顾别人的人,他早上非常自然的,年糕就给扶桑放在碟子里面。
二太太马上垂下眼,拿着帕子摁住嘴角,有些尴尬,但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非常经典的动作就是这样的。
宋姨已经病很久,大大小小一直病着,如今要一起回老家了,她不打算走了,“人总要落叶归根了,如今你大伯在那边,我不能死在外面去了,到时候找不到家门口儿,你大伯讲过的,我死后是入宋家祖坟的。”
她担心的是自己的身后事,如今在路上说这些不应该,但是她的身后事,能操办的就得是下一辈,全部都嘱咐清楚了才好,“这是五彩线,这是我的衣服,都在这两口箱子里,我早些年就准备好了,到时候你们给我穿戴好。”
拉着扶桑的手,“你是个好的,没嫁进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你重情义,我们这一支人丁单薄,媳妇里面就你一个,你到时候给我擦洗好了,把我安置在你大伯的身边,至于那一位,我知道你们家跟她有旧,我跟她一辈子没有碰面儿,但是她死后,若是嘱托你,要入祖坟的话,我答应。”
宋家大房,两头妻。
宋姨愿意,最后的时候,跟翁家的那位三小姐,翁荔英合葬,允她入宋家祖坟。
扶桑反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坐在床边,二老爷在外院会客,二太太安排家事,宋旸谷也在主持外场。
就她们二人有闲时间说这些话,宋姨人已经很虚弱,扶桑特地陪她的,她给宋姨揉着手,“还疼吗?”
她总是浑身关节疼,但是不去看医生,不去医院,怕身上动刀子,怕人家扎针孔,宋姨这会很清醒,“不怎么疼,你婆婆是个好人,她心善,不然容不下我这样的人,走哪里带哪里,你跟你婆婆一个脾性儿。”
“你以后啊,好好跟你婆婆处,她也命苦,不说你也知道,走哪儿都带着她吧,别忘了她。”
她讲的话句句不祥,扶桑听得心惊,“您歇着,这些话以后咱们慢慢说,您如今看着大好,咱们不说这些话,至于翁家的姑奶奶,我们家里跟她家里有旧,多少辈子了,是一个祁主的,她的意思我没有问过,这些事情,您得跟旸谷说。”
扶桑不会插手的,当初大老爷不在了,是亲口说的,要宋家子孙给翁荔英养老送终的,但是这些年,宋家三兄弟都压着不说,翁家那一位,托人来说和过,但是没有用。
宋旸谷这边,咬的就特别死。
他咬的死,那么另外两位哥哥,就更不可能去划拉这个事情了。
但是宋姨知道,这个人还健在。ʟᴇxɪ
“我不求那么多,也不计较那么多了,不为了别人,也得为了大老爷,他总归是喜欢她的。”
喜欢她多过我。
以夫为天的岁月里面,连爱情都是卑微的,悲哀压缩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面,等死去后,在一方小小的棺木里面。
扶桑扶着门出来,宋姨不大好的消息压重不发。
等他们举行完仪式的第二天夜里,宋姨人就去了,二太太哭的不行,知道她是硬撑着一口气的,吊着一口气等婚礼结束的。
一个人束缚了一辈子,就连最后一口气都不给别人添麻烦,都得为了别人吊着。
扶桑马上扶着她离开,这个事情,不能给二太太看到,都是有年纪的人了,要忌讳一下,往后三天,一直到发丧,二太太都没有再出面。
扶桑正儿八经的当的儿媳妇,披白在府门外叩首接客。
管事儿的站一排在门口候着报丧。
等第三天,管事儿的接帖子,都是白帖子,结果来人没有,自报家门,“鲁南道青城王氏——”
扶桑猝然抬头。
管事儿的不清楚这里面门道,“请问,您是娘舅家里还是——”
是宋姨的娘家子侄儿吗?
看着挺年轻的,但是没听说过,青城还有分支不成。
这样的场合最要圆场儿,不能让人说理儿,站在门口不好看,迎着人进去。
元熊一边跟着进去,一边扭头看扶桑,怕给人瞧见了,又转过身去跟着管事儿的走,眼泪糊了眼,门槛都没看清,差点摔倒了。
管事儿的吓一跳,哭丧没有哭成这样的,跟死了亲爸爸一样的孝子一样,这八成是真娘家人来了。
要去问管事儿的,元熊自己去礼柜那边,自报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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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那是我大姐
元熊拿着礼金出来, 放在柜台上,礼柜那边看着他报家门,就觉得不对劲。
能当礼柜的, 自然是德高望重, 家族事物极其熟悉, 掐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没想起来是哪一个亲戚, 能在出殡当天来拜祭的,都是贵客,礼柜亲自下的帖子, 拟订的名单,再看一遍也还是没有。
宋旸谷在正厅外面, 兄弟两个宋映谷跪成片的,宋映谷在前,宋旸谷在后, 现如今也不得不对老大恼火的很,都马上出殡了, 人还不来, 南来北上的火车,连夜跑也能跑的回来了。
“多少年不回来了,自从走了, 就权当不是咱们兄弟了,大伯死的时候不在也就罢了, 那时候家里败落,如今宋姨去了, 我亲自给他电报通知的, 竟然还赶不上, 宋姨以前总说坟前三炷香。”
一个儿子一柱香,但是你看,最后大老爷去的时候,坟头一柱香都无,他是死在外面的,如今二老爷想的周全,自然是连同宋姨一起,合葬的时候再办仪式,给两个人一起入土为安。
但是三炷香还是凑不齐,老大还没回来,宋旸谷结婚通知他,他说是回来赶着在路上,结果人都回老家了,家里治丧,人竟然还没回来。
人时间长了,也有一些隔阂的,老二气的心里闷,就是走着,这些日子也能走个差不多了,路上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治丧规矩大过办喜事儿,国人自来看重死,要比看重生更深刻一些,喜事儿你可以不回来,但是这样的白事儿,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大老爷那时候家里是逃难,但是到了大伯母宋姨这里,实在是难看。
内场外场的人都看着,长子竟然不在家,都要问一句,人为什么不在。
要怎么说,宋映谷还得遮盖,不然乡亲族老给人看笑话去了,“就来了,说是路上火车坏了,耽误了一点儿,大哥是个急脾气,指不定路上怎么难呢,咱们就不等他了。”
该举行的仪式,老大不在,往下找老二老三呗。
礼柜这边就找老二,“二少爷,您来一下。”
宋映谷可算起来了,那是扎扎实实跪在地上啊,就一层麻布,他手指头都冻僵了,院子里人来人往,他们站在灵棚的背后,“是这样一回事儿,青城来了一位,我仿佛记不得给下过帖子,特地来问您一声,是否有这样的朋友……”
其实还是很想问一句,是否是您外面相好的,人家家里兄弟来捧个场,这样倒也好办,大家都是走场儿的,那就办好场面事儿就行了,到时候就说是二爷朋友祭拜就是了。
宋映谷本来就恼火,他这边没有下帖子,时间紧来不及了,朋友们都无通知,要是相好儿的,更恼火,压着火气就看过去。
客人都在灵棚前面压着呢,一位一位地排着队的拜祭,他顺着看过去,打量着元熊看看是哪个人。
脚不动,太累了,不想走过去,不是很想应酬。
元熊也打量着人呢,他不认识,以为这一位是宋家三爷,他竟然自己走过来,从宋旸谷后面绕到宋映谷跟前儿,“您节哀,原本是没有给我家里帖子的,但是前些的时候,家里有伙计从这边进货,说宋家一族回乡娶新妇,我便前来道贺,只是没想到还是没赶上婚礼,就听到家中伯母去世,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人说话很客气,客气儿周全,低眉垂眼的那一瞬间,然后再飞起眼神的时候,宋映谷就觉得话到了嘴边,就是想不起来。
这人指定是有点关系的,他微微皱眉头,不敢大意了,听话茬儿,指不定跟家里有旧的,只是这些年,他们都不在山东,怕是少有走动。
“敢问,您家里父亲是……”
“父亲早逝,家里只有叔叔跟母亲两位长辈健在。”元熊每每说一句话,都是仔细考虑周全的,他怕惹事儿。
说出来的话儿,在这样的场面下,给扶桑惹事儿。
内场家里亲眷族老都看着,外场的人朋友姻亲看着,现如今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可是他来都来了,原本是道贺的,没想到邻近才听说家里有丧事,正儿八经的大丧,便只好换了衣服准备了东西才来。
元熊年轻又英俊,二爷实在是想不起来哪位故交朋友儿子是这样的,他又语焉不详,不知道奔着谁来的。
“您喝茶,先喝茶暖和暖和。”
宋映谷喊着,“倒红枣姜茶,入座。”
“二爷,您放心吧。”
元熊脚步一顿,马上去看跪着的那个,他认错人了。
眼神很不一样,这一眼就给宋映谷看见了,元熊看宋旸谷的时候,那个飞起的眼神,那么精神的一双眼,像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