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麦自己呢?
没讲过自己累吧。
也没觉得自己累过。
她高兴,因为她努力成长了有成果。
种田的也高兴,因为付出了有收获。
她没觉得自己累,这些东西,就成为一种本分一种本能,一种生存的方式,思考的模式了。
她嫁人了,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面,这样复杂的兄弟关系,那她就本能的去做最合适的事情。
虎姑娘是跟大爷一类人,活得太洒脱了,虎姑娘头回来家里,大概也闷得慌,“孩子睡了,也没有人跟我说话,等你闲了,我找你说话儿去吧,眺谷还在祠堂跪着,未免有些太严厉了。”
“怪我,是我看火车坏了,又许久不回家了,便劝他不如先去看我爸爸去,结果又耽误了一点时间,不然的话,能赶上的。”
扶桑不知道有这茬儿,她这人戒备心重的很,见人两三面,你是听不到她掏心窝子话儿的,她就是憋死也不说什么,只给虎姑娘换手炉,“刚烧好的碳,再换一炉吧,核桃碳兴许没有这种大木炭好呢。”
“你们南边做什么啊?”
“我们啊,早些年做事情很多,到处跑的,如今安稳下来了,做政治工作,就像是教书的。”她怕扶桑听不懂,也怕扶桑不喜欢自己,又夸扶桑,“听他们说你会做账,厉害的很呢,以前在交易所做事,我们在汉口的时候,那边的交易所里的人,几时都是络绎不绝的,钱进钱出的金库。”
扶桑想着大爷以前做的事儿,她大概也了解一点儿,南边的政治要开明许多,文人学者这两年都压到那边去了,各种政论报刊发展的欣欣向荣。
她问很多报刊印刷馆的事情,虎姑娘知道的都说,“我们去长沙的时候,那边有天津搬迁过去的大学,早年听眺谷说是大伯有出力的呢,南边的教授经常发不出工资来,所以就经常去外面做兼职,好养家糊口。”
现如今全社会,金钱跟社会地位极大的不匹配,不如后世匹配,比如说一个人虽然没钱,但是他社会地位很高,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大家社会舆论会非常公正公平,不是金钱能衡量出来的。
报刊上面一篇好的社论,消息的流通是极其迅速的,能让全社会讨论阅读,能开全社会民智。
扶桑脑子里面想什么?
她想入这一行当做投资,但是呢,不认识呢。
因此也只是想想。
她就是在北平,因为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学,因此也没有什么同学朋友老师,只有师傅跟东家,身边的学徒伙计们。
你看,有时候出身就很决定人脉圈。
她之前赚那么多,多亏了伍德,但是伍德出国进修去了,他很久不在国内了。
晚上的时候,就跟宋旸谷讲这个事情,“不知道查二爷行不行,他做事情虽然跟常人不同,但是想法是极其好的。”
宋旸谷不懂这些,“可以先考察一下,再稍微试试水,南边的社论那么多,我们北边的越来越少了。”
都是沦陷区,沦陷的还挺深,一般的社论也进不来,也不太了解北边的情况了。
承恩在外面站着,没法子,刚吃完饭这会儿,俩人就是一边说小话,一边想到什么,就得嘱咐他办的。
他索性就吃饱了站会儿,站有二十多分钟,才回屋子里面去,喜得财这些日子晚上可清闲了,不用陪着二爷出入风月,不操心了,吊着一个热锅子呢,“瞧瞧,咱们二奶奶给我们爷备着的锅子呢,我们爷们走亲戚去了,便宜咱们了,辣的很,我们爷们就爱吃辣的。”
满嘴的夸,“三奶奶人可真好,给厨子那边不少的钱呢,我们二爷提起来也是满嘴的夸,你天天晚上少过去些,人家说几句心里话,你站在外面不像话。”
承恩抄起来筷子就吃,这是沸腾肉片儿,下面一层水菜,吃一口满嘴里面麻辣,香的很,“我知道,你从小跟着二爷,也劝他找个呗。”
喜得财刹那间就跟个锁一样的,这话他不敢说,宋映谷能给他一脚,只打着哈哈,“唔,找个三奶奶这样的最好,找不到合心意的就先等等吧。”
他们商量这个事情,却不知道二老爷先前早就把这个事情记在心里了,今晚上就带着宋映谷出去了不是。
三个儿子,中间这个单着算怎么一回事儿?
“一个都不省心,早前的时候,我操心老三的婚事,觉得他最不会说话,老二油嘴滑舌的跟老大也不差什么,都是生意场上摸滚打爬的,可是老弟你瞧瞧,反倒是他最心思单纯,不会跟女孩子说话,不会追人家,如今一个人过。”
二老爷这番话,说出来真是宋映谷都得低着头,知道二老爷是看好人家闺女了,“您家里三个女儿,听说小女儿还待字闺中,您要是不嫌弃,送他给您当个半子如何?”
斜眼看着宋映谷,你说全凭我做主的,如今倒是我给你做主了,你得打配合ʟᴇxɪ,宋映谷马上起来行礼,他对婚姻,不是没看好的,是看的都太好了,觉得哪个都行,差不多都行。
但是花花眼了。
这样的人家,能提起来的,都是八九不离十的,他讲几句贴心话儿,门当户对的,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二老爷悠悠然家里去,能不高兴吗?
养儿子就这样的好处,娶媳妇的时候家族就兴旺起来了,现在哪个孩子也没落下来,只有老二最后是他定的。
老大媳妇是他自己看好的,是当年他拜的虎师傅的女儿,老三家里是二太太看好的,她疼儿子,也是老三自己看好才答应的,只有老三,人都没见过,一口就应下来了。
三种婚姻进行时,二老爷觉得自己家里也是极其开明又具有时代特征。
只是当家做主能抗事儿的,他还是看好老三家里的。
老人嘛,冥冥之中自有晴明眼的,他终归是要养老的,颐养天年的时候。
总不能一个人过吧,三个儿子跟着哪个?
还得是老三。
因此对扶桑,他格外礼遇看重,跟二太太的心思是一样的,带去青城的礼物,也是往重里面去的。
家里面,不差钱不是?
他对扶桑最大方,别人没有这样的待遇。
又给五千块,“你去看看,一点心意,要是过的好,你就当孝顺长辈的,要是过的不如意,就帮衬一下。”
等人走了,老公公自觉做到这一步,难得了。
二太太也觉得满意,“我看的人您满意吧?”
打趣二老爷的,二老爷上车要回上海,也是打趣她,“你看什么我不满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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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我的桑姐儿
冬季的青城似乎总是晴朗, 山路也总是崎岖,在旧历年结束之前,阳光总也惬意, 山上无人, 只有放羊的老汉儿在山坡上盘腿坐着, 山羊两只角儿尖尖又弯弯,在西晒的暖破上吃草。
劲草枯黄而倒, 麦穗一样的灿烂。
扶桑脸背着光,从车窗里面看着,她突然话很多, 突然想起来很多,这样的感觉, 就跟当年第一次出府过年的时候一样,总想起来许多事,总以为许多事不在脑海里面了, 却骗过了自己,其实记得是那样的清楚。
“我们这边盛产的是红汤羊肉, 大料炖出来的, 里面多加胡椒粉,从八月十五开始吃,一直吃到过年, 年后就没有人再吃了。”
那么大一碗儿,里面有滑嫩的羊血, 羊杂儿,还有厚切的鲜嫩的羊肉, 她总觉得, 比北平口外来的羊肉还要好吃, 多冷的冬天里面,哪怕只有一碗汤下肚,夜里睡觉也不会冷。
她当学徒的时候,大概是女孩子,夜里总是冷,那时候偶尔想起来,要是有一碗汤就好了,再后来,就不想了,“我后来总想着,攒钱买个汤婆子就好了,买个大一点儿的,多放点儿热水,能暖大半夜,也够睡了。你不知道,睡前冷冰冰的,浑身都舒展不开,等着醒来的时候,也是舒展不开的,半夜里脚不小心伸开,都是冰水一样的。”
“师傅呢来就教我们,烧砖头,一人烧一块砖,等着睡觉的时候包起来,放在脚底下,刚开始觉得热乎,后面啊,等睡着了,有次脚上就不小心烧起来大水泡儿来,疼得好些日子不敢踩地儿。”
那时候,多想喝一碗北里的红汤羊肉啊。
想元熊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病好了,想西北冷不冷,她妈那边儿住的习惯吗?
惦记叔叔娶媳妇儿了吗,是不是交好朋友了,是不是还吃酒赌钱去了。
一些想法,一些惦念,总在心底里面潮湿,是一辈子的潮湿,不能看到阳光的超市,总在阴暗无人处,才能自在地想一想。
时间太长了,就看开许多,这些事情,就再也不想了。最起码小荣,就一次都没听扶桑提起过,她心底的苔藓,像是江南一辈子都有的梅雨季节,总也湿漉漉的。
漫山遍野的枣树园,一茬儿老树掺杂着小树苗儿,有人开荒等来年嫁接,路过那家店铺,她突然想起来,“我奶奶去了的时候,我一个人夜奔很远,到这里买果子点心,给她吃,店铺下板儿了,我不肯走,非得买,最后人家心善,伙计送着我家里去,还给了我一只草蚂蚱。”
那家店铺,宋旸谷影影绰绰,他紧闭着唇,扭头看扶桑,能看见她的后脑勺,好像是记起来一点儿,是她。
才想起来是她,那年他非得来青城,他来过这里,扶桑不知道罢了。
他父亲应山东巡抚梁士典的安排,来青城了解洋教士案,青城这边果子局的大掌柜的便接他来店里歇息,那个季节没有樱桃,好容易搜罗了樱桃给他吃。
外面的孩子哭的心烦,大概是家里奶奶没了,又听伙计说是自己夜奔来的,他随手把草蚂蚱给伙计拿去哄她。
宋旸谷指了指那家原先是果子局的店铺,“这家店铺先前开的果子局,是我家里的。”
扶桑眼睛瞪大了跟猫儿一样,里面的光在跳跃,“你家的?”
你家真是家大业大啊,怎么什么都是你家的?
“是我家里的,那只草蚂蚱也是我的,我刚好在这边歇脚。”
扶桑知道他不是个开玩笑的人,自己乐的咯吱咯吱的,这真是,有意思极了,“要我说,您小时候还像话,还知道哄孩子,怎么现如今了,越长大越不如小时候了呢,您小时候多善心。”
宋旸谷脸呱嗒就下来了,不惜的跟她说话了,损人呢怎么,他不吃玩笑话。
扶桑就拿着胳膊肘子轻轻去碰他,“生气了?”
“别生气啊,逗你玩儿呢,您现如今比小时候更出息了,能干还英俊,还心眼儿好陪着我回来,我得多感谢您啊,我说不出口,口是心非才挤兑您一句的,您多担待我脾气呗,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恶劣,多亏了你陪着我呢,不然我得哭一路呢。”
软的硬的,她都会。
但是在拿捏宋旸谷这个事情上,就是前面开车的鱼承恩,都觉得拿捏的死死的。
看宋旸谷神情缓和,就一个劲的上套的那个样儿,喜怒哀乐跟着人家走,人家哄几句就高兴了,就觉得自己倍儿重要了,鱼承恩觉得自己要不是为了安全,看着前面的护城墙,真想闭着眼撞过去,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扶桑这小子这样呢。
当男的的时候恨不得卷成业界标杆。
当女的的时候,竟然也是无师自通的人精,会哄人,哄的人五迷三道的。
啊呸。
他木着脸开车。
扶桑如今也是衣锦荣归,青城王家门户如今依然在,那一年送扶桑一支脉远走的堂叔如今竟然还也健在。
他辈分儿高,又还算康健,因此今日便来了,王乃宁一个劲地哭,“多少年了啊,她走的时候才五六岁,我记得在枣树林里面还没有小枣树高呢,在树底下钻来钻去的,我抱着她的时候树枝老刮脸,这孩子聪明,知道脸贴着我胸膛别给刮到了。”
他抬手比划一下,当年他在青城,家大业大,内有母亲支撑,也算是五陵少年看遍长安花了,几个玩伴儿很不着家,哪里热闹去哪里,别人家唱戏他能几天不回家在外面看,摇骰子赌钱也都精通。
堂叔也隐约记得,“那孩子聪明呢,我还记得她,同辈里面她最聪慧,先前老太太在的时候,说她过日子抓钱手,跟你还有乃昌大手大脚不一样,往后得过一份儿好日子,给婆家攒下来一份好家业。”
哪里想得到后来家道巨变呢,“那一年,你刚到元盛德,后脚人就送着元熊母子俩回来了,人家是怎么说的?”
刘氏记得真真儿的,“说卖了就是卖了,没有卖再赎人的,家里又不是开当铺的,用钱了就先典当,不用了就拿钱赎买,没有这样做事儿的,其余的一概不说。”
“隔年她叔叔就自己去京城找了,他跟着元盛德的商帮车队进京,一年去了十八回,在城南那片儿扫听,后来扫听到了,再入舒家的门儿,人家还是不给。”
她想起来这个事情,就恨自己啊,当娘的卖了自己家里闺女,她恨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没本事,那时候但凡有一点办法不至于卖人。
先前老太太在的时候,日子过的多有筋骨,家里只有买人的份儿,从来没有卖人的,一卖人就是家破人亡的境地啊。
她眼睛总也不好,大概是常常哭的原因,元熊大概也是历经磨难长大的孩子,他的人生并不平坦,因此他比寻常孩子要懂事许多,“再不要说这样的话,舒家那边的大爷已经去了,因此才许认亲的,当年也是帮我们一把,不然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卖人买人世道不好罢了,不怨舒家,你当着姐姐千万不能说这些话。”
都过去了,说年年去找她,去看她ʟᴇxɪ,她也不知晓,何必平白去惹出来那许多烦恼跟遗憾呢,如今结局好,就全部是好的。
刘氏也不敢多说什么,她不是这样意思的,“我知道,我都知道,舒家待着她好,舒家大爷一手牵着俩孩子回来的,哪个都对着好,疼孩子,比跟着我们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只是说世道不好,家里摊上亡命的事儿,逼着咱们逃难,远走到山西。”
如今是喜事儿,她又去擦干净脸,大家面上悲凄都散了,只喜气洋洋的,老宅已经没有了,如今是王乃宁回来之后,盖的新院子,只是那颗红丰杏儿,他还是重新栽种了,扶桑小时候,总也喜欢站在树底下看,看杏花儿,看叶子,看青果子,看黄杏子。
外面车子响,元熊先出去,自己奔着出去,“来了。”
家里张灯结彩,王乃宁走的慢点儿,扶桑进门的时候,他刚好走到树底下,枯枝之下,人已枯槁,再不逢春。
红灯笼在树枝上晃悠悠地,他昨儿下午扎了一树的小灯笼,他也会扎灯笼,手艺比个哥哥差点儿罢了,他哥哥就是活着的时候,最疼的也是扶桑,元熊王乃昌是很少探望的,抱也不抱,觉得元熊病弱,他不抱。
总从窗户里面看着扶桑,看她在树底下玩儿,他就给她扎灯笼,糊风筝,喜爱她极了,就喊她进屋子里面去,递给她拿去玩儿,哄着她说话儿,摸摸她的头,再放她出去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