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希望日本人搜查不到这里,但是几乎不可能的。
她讲不出一句话来,宋旸谷也是,嗓子里面像是有沙子,直接在摩擦。
拉起来扶桑的手,有阳光,投射在门口,他拉着手在光下面,看着扶桑,什么也没说。
扶桑都懂。
都知道。
为什么要从汉中过,因为想南下入四川,当初许老官那边交给宋旸谷的那个任务,写满家书医嘱的本子,宋旸谷一直还带着,当初说好了,活着的人带出去,去老家慰问讲清楚,说都是打国战死的。
宋旸谷这个人认真,他是很有责任感的,他答应的,他就得去看看,不是单纯给许老官做就可以了,得做到位了是不是?
这种时候,脑子里面是空空的,一点也不害怕,能跟喜欢的人一起死,也很浪漫,虽然带着一点血色。
没有一点遗憾,扶桑觉得很值得。
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带着你一起发疯,他一直在折腾,折腾这个那个,像是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但是你就愿意跟着他,跟着他跑前跑后,跟着他疯狂。
宋旸谷这辈子,也未曾觉得遗憾,他做事情,学东西,总是酣畅淋漓,喜欢的人他追到了是不是?
日本人上来的很快,一会儿就叽哩哇啦地上来摸进来,伤病也不言失败的,一只手挂着□□还在打。
试探性地打,日本人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不敢冒进。
因此最擅长的,放火。
放烟雾弹毒气弹他们都觉得费劲,直接就是点火。
这样人要么憋死,要么就烧出来了。
守在洞口准备好闸刀就可以了,出来一个,我刀一个。
汽油就咕咚咕咚进来,宋旸谷就拿着土在上面盖住,这样压一压火。
但是没有用,他趁着刀汽油的功夫,把炸药扔出去,洞口那边的就比较倒霉,给炸了。
扶桑不能留着了,也扔出去了,洞口地动山摇的,塌了。
她就感觉脑袋嗡嗡的,人扑倒在地上,宋旸谷护着她。
就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说是等死,但是最后一刻这样死还是不甘心的,总得干一把是不是?
哪怕许老官走了,这些伤病参将,这一个洞口也打的漂亮,无论结果。
等着醒来的时候,她睁开眼还是头晕,眼中脑震荡,宋旸谷也是。
两个人一起躺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洞口坍塌的实在是眼中,日本人以为死光了,因此竟然走了。
加上援助打过来了,日本人着急撤退整合,因此没来得及挨个翻看补刀。
里面一共16个,活了4个。
援兵来的晚,但是救了许老官。
他的兵,又打没了,要回老家再去招兵去。
叹口气,“打山东的时候,打没了,我要五千兵,结果老家有万把人投靠我,打上海的时候,又打没了,我去演武堂里面,几期学生都伙着来当兵,都不大,毛娃娃们都是。”
这次再去招兵,只怕家乡无人了,再上就是童子军了。
人当初是他带出去的,结果带回去的有几个呢?
扶桑跟宋旸谷跟着许老官回了四川,一路上养兵,一路上看风景,扶桑经常想起来,想起来死去的人,各种各样的,在梦里。
有的要她烧香,有的要她烧纸,她笑着讲给宋旸谷,“你还记得那个男孩子吗?他讲爱吃大米,能吃一盆,他昨天晚上要我给他蒸米饭,非得蒸一大盆。”
说着说着就笑了,梦里都缠着你蒸米饭。
笑着笑着就哭了,做鬼了还惦记这一口吃的,他就没吃过晶莹剔透的大米,四川缺米。
她病了,宋旸谷知道,这种心里创伤,你梦见死去的人还跟活着一样,不停地出现在你梦里,然后突然就全没有了,接受不了。
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讲做梦,他就一直在听,许老官都发现不对,“这个是打仗病,到底是个女人,心思细的很,其实习惯就好了。”
这个病怎么治,军队里面的话,就是多打几次就好了,打麻木了,再也不怕了,见到鬼都能唠嗑,才算是真正的兵油子呢。
宋旸谷不干,他觉得四川这边环境不好,要跳出来的,家家户户哭丧挂白布,许老官依旧活得挺坚强的,招兵买马,家乡人依旧给他灌酒,英雄回家,一个人也得端酒喝。
他牛皮吹得飞起,老跟宋旸谷讲以前出川的时候,“后援会给钱,给横幅,十米那么长,几个人横着拉,出川的气势大的很。”
你知道什么叫夹道相迎,夹道欢送吗?
就是这个气场很有面儿的,“脸上很有光的,我当初说,怎么带出去的,怎么带回来,出人头地。”
结果三年又三年,老家家家户户挂白布,只不过这次回来只有英雄酒,走的时候锣鼓声声,狮子闹腾。
扶桑安慰他说,“打仗嘛,没有人怪你。”
许老官点点头,他穷酸而撂倒。
没说的是,上面对这一次他打的很不满意,一场仗下来,打的人都没了,还不满意,许老官揣着那份文件,他无所谓,但是跟着他的人,连个英勇的名号,在死后连论功行赏的资格都没有。
宋旸谷回头的时候,眼睛就瞪大了,一个健步往后去拉,“别——”
还没出口,只一个气声。
“砰!”
就看见人蓦然倒下来,跪在家乡门口前面,像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只有石头跟骨架一样的。
轰然倒塌。
扶桑捂着嘴,眼泪水一样地下来。
不至于,不至于啊。
他在回川之前,据说去了一趟重庆。
想要抚恤金,要东西,再东山再起的。
走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回来跟宋旸谷一起回川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根据妞妞后来的描述,许老官去重庆方面,没有想象之中的犒劳,反而承受了汉中腰线失守的迁怒与责任。
具体不详,因为他的参谋在突围的时候,护着他中枪倒地,他没有一个像样的文书跟随他去重庆,没有人知道详细的经过。
当年项羽,乌江自刎,大概也是如此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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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宋胜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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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旸谷跟扶桑, 到了四川之后,突然就沉下去了,推不动了。
他们两个去吃市井火锅, 很辣, 辣的两个人流眼泪, 要吃红糖冰粉,一人一大碗。
只闷着头吃, 吃一会儿,两个人放下筷子,再吃一会儿冰粉, 跟当年在北平吃的味道,不相上下的, 四川人开的火锅店,想是都好吃的。
吃完一碗,宋旸谷问她, “还要吗?”
“还想吃。”
那就再点一份,“来两碗。”
店家就看着, 很少见夫妻两个人, 吃这么长时间的,吃会儿聊一会儿,扶桑问他, “什么表彰?”
许老官是自裁,重庆方面开始不重视, 但是到底人言可畏,特地敲锣打鼓地到四川送了牌匾, 送了抚恤金, 还有荣誉。
“一等功勋, 拨款两万元,他儿子很多,大房那边的孩子,接到重庆去扶养。”
剩下的至于许老官要求的,也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的兵,家属每人也分了体恤金。
不多不少,够吃一顿猪肉的。
他看着扶桑,不太想提这些的,他觉得她还得少接触这些信息,为什么留四川一段时间,就是想缓和一下,从南京出来之后,他觉得扶桑太疲乏。
吃完一身的味道,许太太要开欢送宴会,送自己的小儿子去重庆那边,邀请宋旸谷去,还有许老官当年在川的顾旧。
一边擦眼泪一边跟扶桑说,“我舍不得他去,他老汉儿才没有了,出川做什么去,以后难道还要去打仗,跟那边走的近,倒也是大好的前途,可是我宁愿他留在四川。”
但是留在四川有什么用,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她儿子不去,那下面小妈的儿子也要去的,许老官留下来的这点残余的福气,她不愿意便宜了别人。
送着去重庆那边培养,以后也要混的好,“可惜我们就是上面没有人,他在的时候就骂,朝中无人就跟后ʟᴇxɪ娘养的一样。”
说得恨恨。
她比许老官年纪还大不少,平日里看他也跟弟弟一样。
家业也攒下来不少,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她懂一些,但是还是觉得没想开,想开了就走不到最后自杀的一步了。
有时候战场上活着下来的人,本身就会自带一种活着的罪过一样,很多幸存者会这样觉得。
跟扶桑说很多,然后看外面院子里的宋旸谷,几个人在院子里烤火,几个大木头烧的暖呼呼的,“你们要留在四川?”
“我们觉得这里很好,还算安稳,想待一段时间。”
“好,这里好得很,就是穷了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得的很。”
她按照很多年前的地址,去找了扶然。
墙角下一个没牙的老太太,戴着头巾拄着拐杖,在层层的台阶之上,扶桑穿着风衣,就站在下面看。
看着看着就哭了,一步一步走上去,四川常青而带湿气,年后转暖,总带开春的朝气。
“闺女你找谁?”
扶桑苍然落泪,蹲下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太太——”
舒太太这辈子,就是做梦,也再也做不到这样的梦了,她一辈子三个孩子,当年跟着扶美扶然走了,只留着一个扶桑在北平固守。
前些年音讯时有,再后来战事纷乱,便再也没有音讯了,南北不通,家书难得。
多年不见,总见她男装,竟一时之间没认出来,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认清楚眉眼,抱着扶桑哀哭。
你知道吗?
人背井离乡,离开家乡,在外面的日子,再好也难以弥补心里的缝隙。
年纪越大,缝隙就越大。
越觉得空落落的。
“我总也想着,就要回北平去,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我守着哪怕是个空荡荡的破院子,我日日喝凉水,我也心满意足,我想着再见你们一面,再给你们说句话,就跟白日梦一样的。”
已经年迈,更念故土,更恐客死异乡。
扶美抱着孩子跑出来看,见到扶桑嘴张口又闭上,又跑进去,查家大姑娘跟在后面,看到扶桑也愣住了。
高兴地三步并两步,拉着扶桑的手,往院子里面让,眼泪也是呱嗒呱嗒掉,“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是小二子来啊,我就没想过有这样一天。”
她老了,查家大姑娘总记得印象里面的模样,就是个半大小子,成熟稳重又俊俏,不如她哥哥高大有活力,见人总是三步之外就打招呼,温和又持重。
如今见扶桑,却也看沧桑了。
查家大姑娘嫁进来的时候娇俏明艳,如今也是主妇打扮,显得利索而臃肿了一些,最好看娇俏的,竟然是扶美。
见人还是弱弱地笑,不敢看人很久,还记得扶桑,拉着她说不出话来,只拉着她的手。
扶然还在外面做事,有个半大孩子出去喊他。
家里侄儿好几个,扶美抱着的这个是最小的。
她依旧未婚,只是订下来人家了,家里穷了些,但踏实肯干,舒太太点了头。
舒然先进门的,是哪个空荡荡的袖管子,他扎紧衣服里面去,省的空洞,看着扶桑也是红眼,“那时候一块长大,没觉得什么,我来四川,才觉出来,少了个姊妹。”
大家小时候热热闹闹的,扶桑回家的时候更热闹,她总能带各种新鲜的好东西家里来,他那时候没觉得什么。
可是自己一个人带一家子,来了四川,看人家家里兄弟姐妹一群,逢年过节院子里笑哈哈,总觉得冷清,他才回味过来,这个世界上,兄弟姊妹是谁也比不上的。
有事儿用人的时候,还是靠着兄弟姐妹便宜。
扶桑摸着肚子,“我在这边养胎,之前体检的时候,在汉中查出来怀孕了,暂时先不走。”
舒太太就盼着她不走的,听了大喜过望。
是的,扶桑怀孕了,她端详着,看不出来,过好一会儿才问,“女婿呢?”
“他忙事情,我自己在这边,等过一段时间回来。”宋旸谷有自己事情要做。
他背着一兜子的信封,里面是他跟扶桑分好的钱,一份一份地,写着名字,还有那个小本子,他答应过做到的事情,如今没有机会去做的话,去外面也怕良心不安。
挨家挨户去探访去了。
一去,就是三个月。
扶桑肚子显怀,香港那边就很着急,姑太太的话就要打铺盖卷,商量着小荣来四川,“咱们是一家子的,孩子们都在那边,咱们不过去干什么,怀孕了事情多,她懂什么?”
没有人照顾,还得是看她的。
小荣也愿意去,但是你去四川之后,这一路上,太艰辛了些,“等着咱们到了,他们说不定又去别的地方了。”
这俩孩子,他看明白了,不是蹲在家里的人。
脚大走四方的。
姑太太就懊恼,开始换个策略,天天写信,“你跟他们说,来香港,香港多好,我看这个地方比美国还好,那华侨那么多,都奔着这个地方来,还有外国人,虽说是英国人管事儿,到底比日本人管事儿要好。”
她急,隔壁二太太跟二老爷就更急,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孙子的,宋旸谷毫不客气的说,还不如扶桑呢,这就是个不肖子孙。
但是现在有孩子了,儿子他们不联系了,也联系不上,就跟扶桑联系,也是力劝回香港这边,这边的话,往返美国也很方便的。
二老爷从巴拿马回来,他身体也不好,年纪太大了,也不能在外面苦钱了,卷着钱就回来了。
话直接很明白跟扶桑说,“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钱,给谁?”
不给我孙子给谁?
你就是生个孙女出来,只要是宋家的孩子,都行,不挑。
至于你说布谷是他孙子,他承认,但是不亲。
血脉意识就很强。
自己天天研究报纸,日本发起了太平洋战争,打了美国,美国现在对日本宣战了。
先前美国态度是很暧昧的,现在好了,强势参展,紧接着,我们也对日本宣战了。
是的,虽然打了很多年,但是我们没有对日本正式宣战,一直是被日本摁着打的,如今底气不一样了,我们也宣战。
这就意味着,你死我活的局面,相当的明朗。
他甚至替儿媳妇家里考虑的很齐全,他托关系去接人,把扶然一家全部到香港来,他安排工作出路,什么都不用发愁的。
而且内地的话,真的没有一个好选择,一直在打。
扶桑笑了笑,“爸爸,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在这边很好,他事情很忙的,我们觉得很有意义,等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去美国,去那边看看,对我们发展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