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穿外套,白衬衫的袖口挽起来,领口的两颗扣子也随意散开着。
露在衬衫外面的皮肤又冷又白,跟他肩膀上落着的那只乌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那只乌鸦歪着脑袋把涂诺看了又看,严承光却深陷思考,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靠近门口坐着的是严承光的行政助理褚耀,他一扭头就看见一个挎着帆布包、戴着圆眼镜的“中学生”推门走进来。
褚耀啧了一声,看了对面的严承光一眼,却发现他家领导正深陷思考,根本就没往那边看。
他就扭头对旁边的王立峰说:“大老王,你女儿找。”
正为了生女儿被老婆逼着天天喝枸杞的大老王停住他的侃侃而谈,向门口看了一眼,张嘴就骂褚耀:“放屁!我如果有这么个女儿,我老婆得乐死。这是魏波派过来给咱们修投影仪的。”
大老王说着,起身向涂诺走过来。
褚耀有些意外,“你倒认识?”
大老王当然认识,上次他办公室的电脑坏了,魏波过来维修。
这小丫头跟着在旁边看,一边看还一边捧个笔记本记。
大老王看她很认真,就问魏波,“你这小徒弟技术怎么样了?”
魏波笑了笑,把工具交给她。
小女孩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就越修越得心应手。
等她修好,用时却并不比魏波平时的时间多多少。
所以大老王就记住了这个小孩。
大老王带着涂诺往里面走,褚耀看着涂诺的小身板,还在怀疑,“靠谱吗?我怎么看着就一中学生?”
大老王一边跟涂诺介绍着投影仪的问题,一边还不忘刺褚耀,“魏波手下的人,就他读小学的儿子也比你强。”
说完又乐呵呵地对涂诺说:“小涂别理他,咱好好修,修不好让严总给咱买新的,别学褚耀哭鼻子。”
“唉,大老王你怎么总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老王拿褚耀刚上班时候的糗事说事,褚耀很生气,举起手里的资料就要砸人。
大老王身材胖大,却反应敏捷,他向旁边一跳,躲开了褚耀的袭击却碰倒了自己的保温杯。
那只硕大的杯子一倾,就向着涂诺泼了过去。
涂诺还没来得及躲,就听那只乌鸦呱地叫了一声,扑棱棱地一拍翅膀,紧接着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
一直凝神思考的严承光,目光虽然还在文件上,手却已经扶住了杯子……
一刹那,涂诺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要停住了。
那个总是护着自己的人又回来了吗?
涂诺觉着眼睛里的酸涩就要收不住,男人却一下子跳起来,一边甩着手上的枸杞一边破口大骂,“我操!大老王你特么天天热水泡枸杞……”
严承光没骂完,突然看见旁边的女孩,下意识地就闭了嘴。
今天谁告诉他不要说脏话来着?
严承光认出了涂诺,他甩了甩手上的枸杞,拖着嗓音说:“又是你啊?”
又是她,
这个啰里吧嗦的小女人。
巧不巧?
今天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了。
严承光语带戏谑,涂诺倒是大方,“严总好。”
“你好。”严承光饶有兴致,“做什么来了?”
大老王连忙帮着回答,“魏波老婆生孩子,过不来,派了小涂过来修投影仪。”
修投影仪?
严承光没有说话,看见大老王又在重新泡他的枸杞水,才又想起手背上的疼。
他又甩了甩手,往手背上吹了一口气。
他的司机孙饶已经去买烫伤膏了,大老王一边收拾着杯子一边赔笑,“严总您别生气,我这枸杞水正好给您的五姑娘也补补,天天劳烦人家……”
“闭嘴吧您!”
严承光的团队里没有女人。
一堆糙老爷们在一起混惯了,说话向来没有轻重。
他自己说话也是荤素不忌,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老大不自在。
就像中学那会上晚自习,教室外面站着个喜欢扒窗户的班主任一样。
严承光喝住了王立峰,又看了一眼正拿着遥控器调试机器的涂诺,扭头叫了一声“black”。
那只正站在一边歪着脑袋盯着涂诺看的乌鸦立刻拍拍翅膀飞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然后,一人一鸟就一起出了门。
涂诺先调试了机器,查找出问题所在,就关闭了电源开始修理。
等严承光冲了手回来,看见涂诺正要往梯子上爬。
严承光今天上午就看出她胆子大,不怕他,没想到竟然也不怕高。
小女孩不都是怕高的吗?
就像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孩儿。
他记得那小孩儿被他背着的时候都要用她的手捂住眼睛。
她说他长得太高了,她头晕。
那时候他有多高?
一米八二还是八三?
那小孩儿呢?
一米五都没有吧,站着的时候只到他的胸口,看他的时候都要仰着头。
尤其还长得白白嫩嫩的,有着一双小狗似的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双下巴……
明明是一个被溺爱过度的小孩,三观却正得不行,总喜欢教育别人。
现在想起来,她那些语录还紧箍咒似的在脑子里回响。
“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啊。”
“我不努力就会落在后面。”
“老师才不会那样想呢,他们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人。”
“看见国旗就要打队礼,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
“你不能因为他打了你,就去打他,不然还要警察叔叔干什么?”
“年龄小才不是理由,这件事就是你做错了。”
“我也是小孩子呀,就不像你这样。”
“试题才不会白刷,它们总能在某场考试中帮到我。”
“吃不了就少买点,每一粒粮食都是很努力很努力才长大的,浪费了多可惜。”
那时候,她不学习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唠唠叨叨的,搞得严承光都有些怕她,总感觉像是带了个教导主任在身边。
不过,她教育别人时候的模样,可是比学校教导主任要可爱得多。
那时蹙时展的小眉毛,那忧国忧民的大眼睛,那轻轻歪着的小脑袋,以及那细声细气唯恐吓到你,却又语重心长唯恐你记不住的语气……
想到这里,严承光的心情莫名就变得温柔。
现在想来,那小孩应该去年就考上了她梦想中的明师大了吧?
今年要读大二了吗?
大学生活过得怎么样?
有没有谈男朋友?
暑假也会去找个公司体验生活吗?
应该不会。
她家里的人都那么疼她,怎么会舍得她像这个女孩这样大半夜地被领导呼来唤去?
其实,这几年严承光一直都和那孩子的叔叔米春舟保持着联系。
之所以对那个孩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一是米春舟从未跟他提起,二……
严承光撸着black的鸟头,无奈地牵了一下唇角。
他哪还有脸去问呢?
第十六章 摆个更帅的姿势给你拍啊……
今天莫名其妙的,严承光感觉自己的思绪跑得有些远。
他想拿根烟,手都碰到了烟盒,却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回去。
没有烟可抽,就没有办法聚起精神想事情。
他刚想出去抽烟,就看见褚耀正要跑过去,帮小网管扶梯/子。
小姑娘已经踩上了梯/子,正攀着扶手往上爬。
想起之前跟褚耀的讨论,严承光走过去,把褚耀挤到了一边,“去让孙丰送份宵夜过来。”
孙丰是公司附近大丰收饭店的老板,烧得一手好川菜,也做得拿手的酒酿团子。
褚耀有些奇怪。
之前说过要试探一下这个小孩儿,那也用不着老大亲自上场吧?
这才多小一角色?
褚耀虽然想不明白,老大有吩咐,却不敢耽搁。
他先把试探涂诺的心收起来,跑去打电话订餐。
褚耀想着快去快回,回来再见机行事。
可是,等他小跑着再回来,就看见他们家老大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扶着梯/子,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看文件。
那样子不像有什么试探之心,倒像是真的在帮忙……
褚耀就有些懵逼,他是亲眼见识过他们家老大把爬他床的女人往外扔时的那股子狠绝无情的。
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怜香惜玉起来了?
褚耀迷惑不能解,他走到会议桌边,戳了戳正埋头苦钻方案的大老王,指了指他们老大那边,小声说:“老大怎么了?”
大老王扭头一看,一口枸杞水差点呛进气管里。
于老大刚才还一副“深陷思考,凡人勿近,近必杀之”的高冷模样,这会儿……
担心梯子不稳,严承光不仅用手扶着,还把一条长腿踩在梯子的横梁上。
就连他那只看谁都像傻瓜的鸟腿子black也煞有介事地站在那里,举着两条黑翅膀,做出时刻保护的样子。
还真是两位称职的扶梯员啊!
大老王也感到奇怪,他浓眉一皱,掐指一算,疑惑道:“莫非严总今年要红鸾星动?”
大老王天生大嗓门,悄悄话说得跟大喇叭似的,唯恐当事人听不见。
严承光从文件上抬起头,眉眼森森地冲他们一挑,褚耀连忙扳着大老王的肩膀转过去,两个人脑袋碰着脑袋,假装用功。
“红鸾星动?”严承光心中一嗤,抬头去看梯/子上的人,“跟这小孩儿?”
“我才没有米春舟那么变态。”
涂诺已经修好了机器,正在把拆下来的零件装回去。
她一面按住投影仪的仓门,一面单手打开工具包的扣子。
也不用低头去看,手往包里一伸,就精准地摸出了一柄小改锥,举起来鼓捣了几下,往包里一插,顺手又摸出了一只小钳子……
这个小网管虽然看着孩儿气,工作的样子却相当专业。
这不由让严承光又想起了那个小孩儿。
那年暑假,他一边在同学米春舟家的工厂打工,一边帮他的小侄女补课。
小女孩长得温温柔柔,可可爱爱。
难得性格也乖,学习很刻苦。
只可惜,数学成绩一直都不能看。
他第一次给她上课,先检查她的学习情况。
小孩儿很自信地打开了自己装得满满当当却安排得整整齐齐的文具盒,又翻开了记得漂漂亮亮的笔记本,开始向他做介绍。
“你看,蓝色笔是记基础知识用的,黄色的是拓展,红色的就是重点了……”
“如果遇到老师说的必考点,就用这只紫色的。”
“还有尺子,直线用来画重点,波浪线是次重点。”
小女孩正自豪地展示着自己的学习工具,她那位一直都挺欠儿的六叔就来了一句,“老严,你还真没说错,还真的是差生文具多啊!”
小女孩天性单纯,脑子转得有些慢,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问:“承光叔叔,你也是那样认为的吗?”
那句话确实是他说过的,那天又受了她那个倒霉六叔的传染,他没有多加思考,就也挺欠儿地点了点头。
然后,那孩子把自己关起来,一边写反思小作文,一边哭,眼睛都肿了。
后来,他补课费都还没拿到,就先买了一套《小升初必考》,才给哄回来。
再后来,他就白天上班,晚上帮她补数学。
小姑娘学得很认真,也很辛苦。
别人听一遍就能明白的知识点,她笔记记得倒是面面俱到,却要反反复复地再看几遍才能明白。
有时候自己记的笔记都看不懂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就不敢坐。
她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揪着衣角,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心虚地说:“承光叔叔,你昨天讲的那道题,我,还不会……”
这对于竞赛题都从来不需要听第二遍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个灾难。
他答应帮她补课的时候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笨,还这么执着。
搞到最后他都要崩溃了,却碍于米家一家人的面子不好拒绝。
那孩子应该也看出了他的不耐烦,就拿出自己的压岁钱,每天买了冷饮,贿赂他。
嗯,林云县红霞冰糕厂生产的棒棒冰确实挺好吃的。
不过,他还想试试其它种类的冷饮。
毕竟,贫穷如他,能吃饱饭就很满足,夏天吃冷饮完全就是挥霍。
所以,他能坚持教她到最后,应该是想看看她什么时候给他换个样子吧?
后来,暑假都过完了,她的分班考也通过了,她最后谢他的……
还是棒棒冰。
再后来,她开学了。
初一新生军训,她剪了短头发,脸和胳膊晒到黢黑。
他在学校门口小超市看见她,她正捏着五毛钱,乖乖巧巧地跟超市老板说:“麻烦阿姨,我要一根棒棒冰,谢谢。”
等她回头看见他,粲然一笑,一口的小白牙。
然后,她赶紧又拿出五毛钱,“阿姨,两根棒棒冰。”
严承光:“……”
往事让人分神,却也让人愉快。
严承光唇边挂着一抹笑,抖了抖文件,想让自己重新集中起精神。
房间里有些闷,他刚才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此时有夜风带着什么植物的气味吹进来。
是某种花朵的气味,甜而软,好像还含着一丝丝的奶香。
像那一年那个小孩请他吃过的棒棒冰。
严承光循着那气味一抬头,视线就落在了小姑娘的腰上。
她的穿着很简单,运动鞋牛仔裤T恤衫。
T恤衫是常规的长度,遮住了她的腰线。
可是,等她伸着胳膊去修机器,那件T恤的腰身就有些往上跑。
严承光瞄了一眼她的腰,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角。
褚耀没猜错。
小狐狸的尾巴真的露出来了。
机器修好,涂诺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回去她要在日记里记上:这是她独立修好的第三台投影仪。
拍完照片一锁屏,就在黑色的屏幕里看见了一点反光。
她一低头,就撞上了那双时时刻刻都要惹人沦陷的桃花眼。
涂诺一慌,手一抖,手机就掉了下来。
严承光伸手就给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