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少,我不吃。”严承光把自己的那份递给涂诺,“犒劳你的。”
涂诺看了一眼,那是一份酒酿山药团子。
这让她一下子就记起来,第一次吃到这种食物,还是严承光给她做的。
那时候他们还在林云。
那一天大雨,家里大人出去吃喜宴没有回来。
严承光给她补课,六叔玩游戏。
中午的时候,他们三个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包糯米粉和两根麻山药。
在六叔打电话向奶奶抱怨肚子饿,外卖也送不到的时候,严承光已经捣好了山药泥,在把糯米粉往里面和。
那时候,用六叔的话来说,涂诺就是严承光的忠实小狗腿,他做什么她都喜欢跟着。
严承光要给他们做山药团子,她就帮忙倒糯米粉,没想到却给弄撒了。
严承光用手指轻轻擦去她鼻尖上的糯米粉,温柔地对他说:“你只乖乖等着吃就好。”
她很听他的话,真就搬了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看着他操作,一边等着吃好吃的。
后来,满满一大汤盆山药团子端上来,在饮食上一向龟毛的六叔竟然吃了将近半盆。
那天,她睡醒午觉起来,天已经有些暗了,雨还没有停。
她去楼下接水喝,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客厅门口的严承光。
门口的珠帘被他卷起来半边。
他手里牵着一条珠串,把上面冰凉的玻璃珠子一颗一颗捻过,眼睛望着外面的雨雾,模样很是忧伤。
莫名其妙的,她就有点想哭。
她默默地走过去,轻轻地牵了牵严承光的衣角,小声问:“承光叔叔你怎么了?”
他扭头看见她,很轻很温柔地笑了一下,说:“糯糯,我想我妈妈了。”
后来涂诺才知道,那道山药团子,是他小时候妈妈经常做给他吃的。
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才四岁,难为他怎么还能记着。
想起往事,涂诺没有力气再拒绝。
她把饭盒接过来,轻声道了谢。
严承光冲她微微颔首,然后就对孙丰说:“天太晚了,麻烦丰姐送她一下吧。”
听严承光这样一说,孙丰不由就又看了涂诺一眼。
小姑娘长得白净,看着也乖巧,她倒是乐意搭她一程。
不过,多特殊的人呢,严承光把自己最爱的宵夜都让了,还亲自求她送她。
她跟严承光认识五年,还从没见过他身边出现过这样的人。
孙丰把机车钥匙在手指上一绕,“那就走吧。”
她说完就往外走,涂诺连忙背起自己的工具包跟上。
严承光却突然说,“等一下。”
他说着就走过来,把涂诺的工具包从她肩膀上拿了下来。
涂诺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身体却依循着以前的记忆,没有抗拒。
然后,他就笑眯眯的,提起包包的带子往她头上套。
这一次,涂诺下意识地要躲,却被严承光拉住了手臂。
他把工具包的带子帮她斜着挎在肩膀上,再把包袋往她腰后挪了挪,略一端详,点点头,“好了,这样就不会丢东西了。”
一时间,一屋子里的人像是被同时施了定身咒。
刚才还有说有笑地吃东西的人们瞬间静止,无一例外地看向这边。
以前不是没有这样被他照顾过。
那时候自在且坦然。
可是,这一次,涂诺小脸红透,紧张到手足无措。
孙丰撇了撇嘴,“现在可以走了吧?”
严承光微笑着做个请的手势。
涂诺如得大赦,连忙跟上孙丰的脚步。
她们刚走到走廊,孙丰的手机突然响了。
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是个年轻男人,哭得有些难堪。
再看孙老板的表情,涂诺隐约感觉这是一个棘手的电话。
果然,孙丰听了几句,就一边听着一边去推身旁的房门。
她推了两个房间,终于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她熟门熟路地打开房间里的灯光,然后捂住话筒对涂诺说:“你先吃了再走,山药团子泡软了不好吃。”
说完,抱歉地冲她一笑,就出去接电话了。
涂诺走进房间,小心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这里应该是一间茶室。
面积不大,是古朴冲淡的中式装修风格。
洁白的墙壁上一张字画都不挂,只用石膏勾勒出一圈圆月的形状。
墙下摆一只矮墩墩的大瓷缸,缸里种一丛观音竹。
竹子前面搭一条长方形的实木茶桌。
茶桌旁边分别放置着四个禅修的蒲团。
涂诺看遍四周,除了这四个蒲团,没有找到其他可以坐的椅子。
她只得小心地跪坐下来,靠着茶桌,吃那盒山药团子。
孙老板的手艺不错,丸子细腻韧滑,汤味儿也清甜可口。
只不过,跟严承光做的比起来,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涂诺吃完,把饭盒和餐具都收进塑料袋里,又拿出湿巾把桌子也收拾干净。
都做完,孙老板还没有回来。
涂诺就不想等了。
孙老板太忙了,她还是去打声招呼自己走吧,反正路也不远。
涂诺提着垃圾袋走到门口,一扭头,才发现门后那扇素绢屏风后面是一间小小的洗手间。
洗手间门口的墙上挂着一方古色古香的镜子,镜子里映着她白皙的面孔,照出她唇角沾着的一点豆沙馅儿。
涂诺不由就走了过去。
她照着镜子擦了擦唇角,正站在那里漱口时,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涂诺以为是孙老板,一抬头,含在嘴里的一口水都来不及吐掉,就在泠泠的水银里面跟一双深邃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严承光也意外,冲她一笑,“还没走?”
第十九章 一触即破
水银镜子里, 男人眼眸含笑,狭长眼尾挑着一点细碎的光,却是又轻又凉。
这让涂诺一下子就想起了前段时间在严家门口的那一眼。
她一紧张,
咕咚-
一口水咽进了肚子里。
小姑娘慌慌张张,“不好意思, 这就走了。”
她提起脚边的垃圾袋就要走,男人却一伸手, 压住了她的肩膀。
镜子里, 涂诺只到他的胸膛。
他不需低头, 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的头顶。
涂诺看见他的眼睛低垂着落在她的耳侧, 连忙就说:“对不起严总, 刚才在会议室里,我耳朵有些痒, 就抓了一下,真没有嫌您说话烦……”
“哦, 是吗?”
严承光抬起目光,看着镜子里的她, “现在还痒吗?”
现在?
他说话自带气音, 离得那么远都像是贴着人的耳朵,何况现在还挨得这么近……
涂诺低下头,“现在没有事了。”
严承光看着女孩兀自红得像迎着光的兔耳朵一样的耳朵, 轻轻一笑,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句话, 涂诺心口一窒,呼吸都停下了。
她张着眼睛,在水银镜里看着他。
男人也看着她,随即却摇了摇头, 自嘲般一笑,“怎么可能?”
说完,他放开她,“走的时候把窗户都打开。”
然后不等涂诺答应,就进了里面的洗手间。
涂诺呼出一口气,攥紧的手心里湿热一片。
她这才想起来严承光有轻微的洁癖。
读书的时候,他的衣服和鞋子虽然都很旧,却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无论什么时候靠近,他的身上永远都是清清爽爽的,比她那个龟毛求疵的六叔都爱干净。
现在,据听说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对气味敏感。
看他的茶室就知道了,这里面除了那一缸观音竹,连鲜花都不能摆。
她刚才怎么想的,竟然在这里吃饭?
幸好不是气味太重的食物,如果是她最爱的螺蛳粉……
涂诺没敢再往下想,连忙把垃圾袋放下,跑到窗户边去开窗户。
女孩穿着白色T恤,水洗蓝色的牛仔裤,白色平底鞋。
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从她背后看过去,就更像个小孩子。
此时,她正踮着脚尖伸长手臂去够窗户。
于是,她那纤细如柳的腰线就又显了出来。
她够不到,跳了跳,还是够不到。
刚才,严承光跟她在镜子里对望时,她含着一口水,两腮鼓起,眼睛睁大,呆头呆脑的样子,像一条傻金鱼。
这会儿,却又像想跳窗逃跑的小兔子。
严承光站在那里擦着手,视线再一次划过她细瘦得不堪一握的腰肢。
然后就把纸巾往纸篓里一丢,走了过去。
长臂从涂诺头顶上方突然越过,大手往外一推,窗外清新的空气一涌而入。
她屏住呼吸向旁边缩了缩,“谢谢。”
她都已经道了谢,帮忙的人却还不肯走。
他个子高,长臂搭在涂诺身后的窗户上。
涂诺被他困在窗户间,尽管身体已经尽量往窗边贴,却依然闻得见他身上佛手柑和琥珀木的气息。
涂诺红着脸躲避,“麻烦您让一下啊。”
严承光没有让,他垂着眸,眼睛幽深,里面有黑色的星云慢慢涌起。
“还没有正式介绍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居高临下,自带上位者的气质,语气倒还温和。
涂诺屏住一口呼吸,小声回答:“涂诺。”
“涂诺……”
严承光轻轻咬着她的名字,“哪个涂?哪个诺?”
听他这样一问,涂诺的心脏不由往上一提,“就,涂改的涂,一诺千金的诺。”
“涂诺……”
她的名字再次被他在舌尖上滚过。
他一笑,“那么,平时别人都怎么叫你呢?”
涂诺没明白他问的这个“别人”是她的家人还是现在的同事。
她正思考着该怎样回答,就见他桃花眼勾着一点笑,说:“是小涂?涂涂?还是,小兔兔?”
男人语调轻佻,逗笑取乐的意思很明显。
涂诺感觉被冒犯,看他一眼,就想从他的手臂下面钻出去。
他脚步一挪,再次拦住。
涂诺有些害怕,不由就握住了工具包里的一把小改锥。
男人看见了她的小动作,眼睛里没有丝毫警惕,却多了几分玩味。
他的视线描过她的手,又描过她的腰,懒洋洋地说: “我怎么觉得,你应该叫小狐狸呢?”
男人的声线清冷又紧欠,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涂诺是真的生了气,不由再次重申:“我不叫兔子,也不叫狐狸,我叫涂诺。”
“这就不高兴了?”他笑,“哦,兔子其实比狐狸狡猾。它可以用自己洁白柔弱的外表把野心藏起来,让人以为她是纯良无辜的,从而放松警惕,其实,……”
他轻轻一笑,“比狐狸还坏……”
涂诺越听越不像话,她抬起头瞪着他,“您什么意思?”
男人看着她,笑容依然如濯如沐,“你不用紧张。既然你跟凌静是室友,就应该知道,你这样的,我没兴趣。”
涂诺,“……”
男人唇边笑意不收,“无论拍到了什么,就都留着吧。虽然……”
他的声音一沉,很是多情,“我是多么希望你拍的是我。”
涂诺,“……”
“我既然可以留你在会议室,就不怕你知道什么。”
见涂诺依然紧紧握着她的小改锥,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语气转为语重心长,“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孩子行差踏错难免,想回头却很难。”
涂诺没听明白,含着怒火的大眼睛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承光悲悯地看她一眼,就去拿烟。
他修长手指拎出一根烟,一边点着,一边慢条斯理地给她分析:
“今天上午,我们在电梯里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电梯突然停电,你正好在我身边。”
“第三次,我去清辉小区吃饭,你又恰好出现。”
“第四次,就是今天晚上,明明还有别的选择,你却争着要来给我修投影仪。”
“一天就四次碰见。”
男人呼出一口烟,青白烟气中抬起眼睛看着她。
他的眼眸中光影交错,阴晴不明。
然后,就笑了,“未免也太着急。”
听到这里,涂诺就明白了。
他以为她是别人派来的间谍!
这想法也太奇葩,涂诺立刻否认,“我不是间谍。”
因为太诧异又太生气,涂诺的声音就有些高,“你在乱说!
严承光痞痞一笑,“这就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涂诺向他面前走了一步,再次敬告,“我不是间谍,你不能这样误会我。”
面对她郑重其事的辩解,严承光却依然清冷淡漠。
他再呼出一口烟,慵懒的视线在她脸上描过,“你知道吗?你跟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小孩长得很像。”
严承光一句话,让涂诺一颗急于洗清自己嫌疑的心再次猛地一沉,手指都不由捏紧。
男人抬手在她眼前一划,“就眼睛这里,圆圆的……”
“你们都是小狗眼。”
涂诺,“……”
你才小狗眼!
“所以,”男人话题一转,“如果你是真的想接近我,打亲情牌比打色情牌应该更有效。”
“……你,什么意思?”
涂诺没听明白,“什么色情牌?”
男人唇边含笑,视线笔直,“你说呢?”
“……”
涂诺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就睁大了眼睛,“你觉得,我在勾引你?”
男人眼皮一撩,拎住她的视线,“不是吗?”
迎着严承光自信笃定、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涂诺心说,如果为了让他认出自己而不由自主地靠近也算勾引的话,她确实是的。
就比如去宋姐家,比如来修投影仪,如果她不想来,确实就可以避免。
不过,这些心事,她现在更不想告诉他了。
七年不见,他们之间果然被时间塞进了太多的东西。
他再不是那个饱受生活磋磨,却依然保有一颗干净勇敢的心的少年。
她也不是那个对他满心满眼都是崇拜的小屁孩。
六叔说的没错,来看看他吧,看过以后,很多事情也许就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