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早已经化成水的草莓味的棒棒冰。
扎伤过他手指的钢笔。
有他的批改笔迹的数学试卷。
刻有他名字首拼的打火机。
他签过字的文件页。
他在度假村医务室给她买的那盒健胃消食片。
以及他托米春舟给她的升学红包。
严承光突然感觉不好,他抬头看着涂诺,嗓子都发颤,“为什么都不要了?”
“这些都是我偷偷收集的。”
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就莫名其妙的,可能跟收集小浣熊干脆面卡片时候的心理一样吧。”
“很幼稚是吧?”她笑着抓了一下头发,“我本来打算自己处理掉的,但是打火机和这些钱都是必须还给你的,所以就一起都带来了。”
“你可以看一下。旧东西嘛,”她皱了一下眉毛,“有时候会让我们想起很多已经遗忘的事情。”
她说着,又摸了摸那个袋子,“您看过以后,请等我走了,再让保洁阿姨收走吧。”
严承光看着涂诺,唇角轻轻地弯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那我只当你答应了。”
涂诺笑着收回手,“现在咱们进行第四件。”
“第四件,是笔记本。”
她轻声念着,从她身旁那只哆啦A梦口袋一样的大书包里又拿出来一只厚厚的笔记本。
笔记本很厚,看封皮也有了很多年月。
里面好像还夹了很多东西,鼓鼓囊囊,满满当当,是小仓鼠的又一个宝藏。
她把那只笔记本捧在手里又翻了翻,很是舍不得。
不过,她最后还是递给了严承光,“我写的,都是关于你的……”
小姑娘很是羞涩,唇边浅浅的梨涡一漾。
“日记?”严承光连忙欠身,双手接了过去。
涂诺看他,“您紧张什么呀?”
他扯一下唇角,“我怕你在里面骂我。”
她看他一眼,“嗯,倒是真的没少骂。”
严承光笑着,打开了第一页。
第一页从六年前开始写起。
米小糯改了名字。
她担心那个叫严承光的男生回来会找不到她,也担心她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地把他忘记,所以就开始记日记。
最开始写的都是回忆,毕竟,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在一起了。
大概两年后,小丫头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可以搜索到更多的消息,她就开始摘抄网络上,报纸上的消息。
为了佐证,那些消息里都贴了当时报道里的照片。
那些照片有从报纸上直接剪下来的,也有涂诺从网上下载打印的。
照片上的他,或在签字仪式上握着钢笔签字;或在某场发布会上发表演讲;还有一张是他参加某场公益篮球比赛时,正手捧篮球,跨步上篮……
严承光有些迷惑,“这些照片,为什么把我的脸都剪掉了呢?”
涂诺撇了撇嘴,想说,因为那段时间有个女明星发布过一张他低着头跟她脸贴脸的照片。
虽然后来女明星道歉说只是错位拍摄……
从那以后,她就不想看他的脸了。
不过,涂诺现在给他的理由却是:“因为你的手比脸好看啊。”
严承光被夸,不由就举起自己的手去看。
他问她,“哪里好看?”
涂诺不想回答,就开始催他,“等我走了你再慢慢看吧。咱们进行下一件好吗?”
她说着就要把笔记本给他收起来,严承光却不让。
看小丫头这架势,是要与他诀别的,她这笔记本里有太多看不懂,他必须当着她的面先大概翻一遍。
有不懂的当着作者的面就问了。
没的等作者走了,他再自己去做阅读理解。
严承光继续往后翻,然后就看见了一张他捧着文件夹,手指轻轻翻动纸页的照片。
这张照片比较新,像素也好,明显是近段时间才拍的。
他蹙眉想了想,想起这一张应该是她给他修投影仪的那天晚上拍的。
他当时在帮她扶着梯/子。
看见小丫头遮遮掩掩的样子,还怀疑她在拍他的文件,却原来只是在拍他的手。
怪不得不想让他看见,原来是一个小手控。
严承光微笑着,又把那张照片仔细地看了看。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捻动纸页,看起来确实还挺好看的。
原来,他在小丫头的心目中,还是有闪光点的。
涂诺喝着水看着老男人一边翻笔记,一边自恋地欣赏着他自己的手,就后悔了。
早知道,她应该把这一项安排在最后的。
涂诺忍不住,起身拿过严承光手里的笔记,直接翻到后面,再摊在他的面前,“咱们时间有限,请看关键!”
看着小丫头认真的模样,严承光收起了他的自恋,直起腰坐好,“好,我听糯糯的,看关键。”
后面的这些可就没有之前那么可爱了。
如果说这只笔记本前面的三分之二是小丫头给他写的人物志,那么后面的三分之一就是一部探案集。
严承光是真的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还是个小福尔摩斯。
在她来宇辉实习的这两个月,她不仅推断出了七年前车祸的真相,竟然连他当年为什么不卖掉妈妈的房子救他舅舅,而是选择了最难最苦的顶罪的原因都找了出来。
还有,这又是什么?
严承光皱着眉头把最后那几页都翻过……
她竟然还大胆地推测了他的真实身世?
为了印证她自己的推断,她拜访过包括李工在内的好几位宇辉的老员工,去过肖正宇的家,找过当年被撞死的环卫工人的家属,甚至还有霞姐……
后面的这些,真的把严承光给惊到了。
这丫头,不去学刑侦真是可惜了。
严承光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涂诺, “糯糯,你是要为我翻案?”
涂诺摇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在为我自己翻案。”
涂诺发育晚,对男女生之间的事情开蒙也晚。
她是直到初二,才发现班里的女生几乎都有了自己喜欢的男生。
她们一下课就喜欢聚在一起讨论那些男生。
她们说谁谁谁长得好看,谁谁谁学习超好,谁谁谁篮球打得帅……
她们讨论就讨论吧,讨论完还来问她的看法。
尤其是许金朵,根本不相信她没有喜欢的男生。
其实,涂诺也有自己喜欢的男生。
她只是不敢说。
“因为,”涂诺扭着手指,憋了好一会儿的气,“因为我喜欢的人当时在坐牢,别人都说他不是好人。”
涂诺把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都说了出来。
像是落在蚌壳里面很多年的一粒粗硬的沙粒,终于被河蚌吐了出来。
那里去掉了一颗沙粒,却也丢失了一颗珍珠。
清清爽爽,却又空空落落。
她有点不能适应。
“你知道的,六叔都说我是一根筋,”小姑娘呼出一口气,“我认准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
“我不认为我喜欢你有什么错。”
“可是,从小受到的教育却又告诉我,不可以跟坏孩子玩。”
“这就很矛盾。”她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我如果坚持认为自己的崇拜和喜欢是对的,就必须证明,你不是个坏人。”
“那么,现在呢?”
此时,严承光像是跋涉沙漠的旅者,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一把沙。
他以为涂诺喜欢他是在来到宇辉以后,受到周围人盲目狂热的影响,那种感情多半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足为惧。
毕竟,在他们相遇的时候,她还那么小,对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想法。
后来,他成了一个坏人。
她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小孩,更不可能喜欢他。
没想到,她喜欢他的开端,恰恰就是在他最为狼狈不堪的那一段。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应该再跟她见面。
“现在?”涂诺看着严承光,眼仁儿清亮,像被雨洗过的天空。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现在我不再觉得委屈了,也不后悔喜欢过你。”
“喜欢,过?”
严承光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虚幻如烟的暗色。
是不再喜欢了吗?
“嗯,”涂诺点点头,“以后不会再喜欢了。”
严承光看着涂诺,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一句很不应该,可是,他还是说了。
他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喜欢我了?
“因为,”涂诺的嗓子有些梗,“太苦了。”
她低下头,安静地流下眼泪,“喜欢你的感觉,太苦了。”
“以后,不想再这样了。”
严承光望着流泪的小姑娘,感觉心口被什么堵住了。
那七年他都不在,不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
却知道,绝对比她现在向他坦白的要艰难得多。
他是局中人,又像个旁观者。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此时此刻说什么都苍白。
他无力地望着她,眼底晕出一抹潮湿的赤色,“糯糯,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涂诺擦着眼泪,“我并没有谴责你什么,因为当时我也没能帮到你什么,根本就没有这个道德立场。我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为自己考虑,觉得有点委屈。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吗?”
她笑了一下,“每个人都是有私心的,有了一样就会想要两样。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以后面临的事情会更多。我如果还要继续喜欢你,就会不由自主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也不可能会适应我的节奏。如果因为喜欢着,就去迁就,那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迁就不是享受,时间久了都会疲惫。”
“到那时候,我对你,恐怕连普通的朋友都不想做了。”
“所以,”小姑娘明媚一笑,“严承光,我决定不再喜欢你了。”
“严承光,我决定不再喜欢你了。”
严承光不明白,这一句,明明还是他前一秒所希望的结果,当被涂诺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时,他却觉着特别难过。
像是谁在他的心窝里点了一把小小的隐秘的火,不至于大火蔓延,那种轻轻燎着的感觉,却极其烧灼。
涂诺抬起头,迎着严承光深刻而复杂的目光,浅浅的笑了一下,“没有疑问了吧?那咱们进行最后一件?”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她却根本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已经从她的魔法袋里拿出来一把量尺。
她站起来,“那套西装是我必须赔给您的。钱都已经付过。之前约过几次,您都没有时间。”
“今天您有时间了,设计师又没有时间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不想再拖了。我帮您量了就发给设计师。设计师如果觉得不专业,你们再沟通吧,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解开量尺,看向严承光,“咱们开始吧!”
严承光看着她苦笑,不想起来。
她说过了,这是最后一件,做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涂诺却不肯迁就他,“承光叔叔,麻烦配合一下啦!”
时隔七年,这是第一次听见她向他撒娇。
严承光唇角翘起,目光温柔又赖皮,“我累了,这一件留着以后再做好不好?”
他想给自己留一根稻草。
“不好!”
小丫头撒着娇,就来拉他的胳膊。
她知道他的左面胳膊有伤,特意避开了,绕到他身后,去拉他的右手。
严承光无奈,被她拉着站起来。
涂诺连忙就来扶他。
严承光无奈地看着她,“还真把我当老年人了。”
涂诺调皮一笑,“还是个生了病的老年人。”
两个人走到办公室的中间,涂诺展开量尺开始给他测量。
严承光低头看着女孩头顶小小的发旋儿,忍了几忍,让自己又无耻了一回。
他问她,“不再喜欢,有没有我比你大的原因?”
涂诺点一下头,“有一点吧。”
严承光很认真,“有多大一点?”
涂诺一边给他测量,一边说:“我老爷爷比我老奶奶大八岁,后来老爷爷先走了。我老奶就对我说,找另一半千万不要找比自己大太多的,否则,一个先走了,剩下另一个,那就不是日子,是煎熬。”
严承光听她说完,想笑一下的,唇角却被什么压得翘不起来。
他说:“那么,我们的小糯糯是想找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了?”
涂诺蹲下腰,把量尺拉紧,“最好比我小,我走了他还能再找一个。”
严承光叹口气,“那我是彻底没有希望了。”
涂诺笑起来,“您站好啦。”
她先给他量了裤长,接着是腿围,一项项量过,再就是腰围和胸围。
严承光很高,涂诺小时候就知道。
她以为,她这几年拼命吃饭,努力锻炼身体,起码可以够得到她的下巴。
现在才明白,她长,他也在长。
她依然只在他胸膛的位置。
“你展开一下胳膊。”小姑娘柔声吩咐着。
严承光唇边勾着一抹笑,像是她的芭比娃娃,听话地一切照做。
她用量尺从他的腰间围过,然后是臂长。
“腰围……臂长……”
她轻轻念着,每量好一项就认真记录在本子上。
“然后是胸围。”
涂诺把量尺从严承光的背后穿过,轻轻环住,踮起脚去看数字。
严承光连忙就要蹲下去,涂诺轻轻拍了一下他,“你不要动,骨头会痛。”
严承光沉默了一下,很想去摸一摸她细软的头发,手抬了一下,还是虚虚地放下了。
胸围也量好,涂诺在那里收着量尺,若有所思。
严承光问她,“有问题吗?”
小姑娘很轻地笑了一下,踮起脚尖拍了拍严承光的肩膀,“没有问题,感谢您的配合。”
我穿过你的肩膀,环过你的腰,就算我们拥过抱。
所以,自己的初恋,还是挺圆满的。
尺寸量好,拍了图片发给设计师,工具都收进书包里,涂诺要走了。
她掂了掂自己轻轻松松的背包,心想,以后的路,一定会走得很轻松吧。
涂诺把书包背在肩膀上,刚要走又突然想起,“哦,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