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东宫上下的准备与采买自然逃不过人眼,只需稍加打听, 便能得知阖宫之下是在为了何事而忙碌不已。
“娘娘可要为殿下准备些贺礼?”
少艾听卫时谙的话拿来了笔墨,却见桌前的姑娘凝眉努嘴,玉指在桌案上戳戳捣捣,半天也不曾舒然解开。
说是兴致冲冲派遣少艾前去拿纸笔来,实则卫时谙心里是半点主意也没有, 空蘸了上好的墨水, 结果画了好些时辰也没得出果来。
她倒是有颗想送礼的心,但想来一国太子断然不缺侍奉,也不少吃穿, 他私库里那些成堆的宝器玲珑远胜过她所能想象得到的, 还能送些什么东西才能为人所需要呢。
“殿下近日公事繁忙, 加之上京城里未曾听闻有何庙会灯会的可待举办, 横竖再邀他出宫去也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哎呦——”卫时谙索性放空了脑袋伸个懒腰, “可愁死我了。”
“是何事令谙谙发愁?”
闻即回眸, 便见谢今朝倚在殿门处, 醽醁色鹤戏鱼纹衮银边朝服衬得人如霁风朗月,背立如松石。额前的须发裹挟着殿外的凉风, 被拂偏至肩头, 引得那唇边噙着的笑意越发动人心魄。
美人在动与静之间皆可占尽颜色, 雪胎梅骨, 世所未见。
卫时谙站起身团了画纸, 转过头奔向他身前抱了抱他的腰身,言道:“你回来啦。”
他顺势在她的脸侧落下轻吻,将她揽得紧了些,不过将还浸着寒意的手拢在袖中,怕凉着她。
“今日无要务,早朝下后我未曾去殿中理事,便先行回来了。”谢今朝如今日日的要事之一便是查看卫时谙的腕间恢复得如何,往日里还需提醒,才能让小姑娘想起来这回事,如今注意得多了,回回她自己也能记着将纱带拆给他看。
“已经快要见好了,阿黎再给我上两回药,估摸着这布缠便能褪下来。”
卫时谙被他拥着坐在了桌案旁,听着他轻笑颔首算作应答,执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换了个话题:“谙谙这半日在做什么?”
提起这事,卫时谙心中不免警铃大作。虽说她忙活了一整个早间,搜刮了一圈库房后又挖尽了脑中的想法,还是没想出个像样的能拿出手的贺礼来。
眼下这过生辰的主人公就在自己跟前,可她又问不得他需要些什么,着实令人焦灼。不过,以谢今朝的脾性来看,即便是她旁敲侧击地问,大约也能一下子被他猜出来来意,他也亦不会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毕竟若是真要他说出来自己缺何物件,只怕也的确费脑筋得很。但贺礼终归还是贺礼,一点悬念与惊喜之意都没有,岂不是令这生辰也少了些兴致。
思及此,卫时谙压下了心头的愁虑,却听得谢今朝沉吟片刻,复而抬眸问道:“方才听得谙谙说愁字,是有何烦忧之事么?”
“没有,”卫时谙下意识咬着指尖,思虑着该如何编个幌子圆过去。应着系统那家伙什,这么时不时磨练着说瞎话的本事,脸皮倒是被磨厚了许多。
从前要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说辞,如今眨眨眼之间便能脱口而出:“是早间接了沈家姑娘送来的帖子,约着去瞧瞧聚宝阁新出的镇馆头面,我横竖不知该簪什么钗着什么衣裳去,挑了一早上也没挑好,这才如此怪了一句。”
言罢,卫时谙又有些不好意思,“没成想叫殿下听见了。”
“前些日子蜀地进了几沓新织锦,尚衣局还未将成衣送过来么?”见卫时谙面带疑惑,谢今朝便叹罢,“不若便择螺甸紫那件琵琶襟小袄如何?”
卫时谙向来不关注外在打扮,多半时日都是由少艾替她看着来,也不知自己有什么衣裳、要添哪些花簪。现下不过也是随意挑了个由头,未曾想他真替她认真选了起来,倒着实令她有些脸热,先连声应下再说。
她连那劳什子螺甸紫外衫说的是哪一件都不认得,也不知他是怎么记下那般多颜色样式来的。
只不过比起那些老骨头,她到底还是不到火候,藏着心事的模样难免能叫坐于身旁的谢今朝察觉出些许不对来。但想来她并不想说,他也自然不会做那等惹人生厌的究根知底之事。
待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同他说起的。
他不会信云游子的那番话,也不会信谙谙明明已应承过他,却会再将他抛下。那样良善的姑娘,即便是不爱,也不会做出如此狠心的举措来。
袖口被无言捏紧,指尖研磨着边缘生硬的缂线,谢今朝敛眸告诫自己——
辅赞藏诸用,庸人自扰之。
即便真到那一日,他便走至穷途末路也要将她找回来,锁在身边再不能逃离,也凭着本心放肆一回,只求果而不寻因。
那所求之果便是,她不会离开他的身旁。
端茶斟水间,卫时谙眼尖撇到了他广袖出勾连的细丝,便执起来问道:“殿下的衣袖处怎得破了?”
他依言抬起臂膊,无意拂过。
“许是下轿时无意碰撞,牵连了袖上的丝线。无碍,午间换了便是。”
无心的一场小话,却在卫时谙的心上带起点点莲波,也令她略微有了些许的灵机。想来自己别无主意,的确有那等必要去邀约沈弄溪把把关,瞧瞧自己闭门造车的结果不说十全十美,是否也能算上个差强人意。
那编出来的搪塞辞令,如此一来倒也不是谎话,横竖调了个个嘛,谁邀谁又有何不同。
午间食过膳,卫时谙连觉都顾不得睡,前脚递信去了京兆府,后脚便匆忙换了身衣裳,挟同少艾拿了腰牌走出宫门去。
……
“谙谙,怎想着今日来寻我?漠北公主一事如今如何了,她可已好上些许?”
卫时谙提着从库房里挑的玉珊瑚簪锦盒,还有些时令进贡的果子,一并递了过去,惹得沈弄溪睁大了眼,惊道:“你我姐妹之间,还做甚带什么礼来!”
“从前我去你府上玩乐的时候,叔父赠我把玩的东西还少不曾?”
卫时谙失笑着摇头,侃道:“哪就是特为着你的,不过是早间在房里转了一圈,瞧着这簪子衬你上回穿的那身流云纹薄柿袄裙,便顺巧带过来给你看看可还喜欢。”
“怎生还跟我客气上了。”
沈弄溪眨了眨眼,接过锦盒挽住了卫时谙的胳膊,便听得她接着说道:“这两日我未去看望她,圣上因接连的事件,警惕心重了不少,琼英阁外的防守也越发严苛。为避免横生枝节,过两日我便请了父皇再去看看她吧。”
“今日来邀你,也是有一事想问问你可有什么主意。”
沈弄溪回眸朝卫时谙看去,甚为识相地放低了声音,将卫时谙上下打量了半晌,迟疑道:“你该不会是……”
卫时谙顺着她的目光,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的腰腹,半晌后才猛然回过神来,嗔道:“想什么呢!是殿下的生辰在即,我却不知该备什么礼好,这才想着来问问你的。”
“你家中有兄长,年年过生辰都赠些什么为好?我不大清楚男子都喜欢些什么物件,再加之百官来贺,往来间定然都是拿着顶名贵又时兴的精琢珍品呈上去。若我再送些一样的,一来算不上独一份灵韵生辉,二来岂不是没了意思。”
沈弄溪闻言,倒是放弃了揶揄打趣,偏过头认真思量一番。却想得她与沈听肆兄妹之间,似乎都是他送她物件多,而她逢生辰给兄长送的不过是些砚方镇纸一类,阿兄也都眉眼含笑着接下,道一句妹妹用心。
但兄长总归与夫君不同,更何况那人身份与世家子弟有着霄壤之别,又怎好等量齐观。
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定个办法来。
“朝臣们送来的那些,莫过于玉斝金铎角银腰带,都是届时收进库房里待某日赏着门客,亦或是放在哪处落着灰,到底见惯不惊,太子殿下不会缺这等物件。”
“你倒不如送些体己的,替你夫君绣个香囊荷包,帕子也尚可,或可请个平安福再串进其中,总归是那些平日里能带在身上看得见的,又可含你一方情思心意才是。”
如是,卫时谙凝眉默了半晌,转头回忆起今日午间他被勾破了丝线的广袖衣衫,提起了在那一瞬之间闪过的想法:“不若替殿下做身衣裳如何?长宁坊可有哪间绣楼的料子好,咱们去瞧瞧。”
“做衣裳?”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挑些上等的丝织匹缎,再配上玉具蹀躞带,也颇用了心思,又还可派上用处。
只不过坊间的成衣铺子到底比不过进献宫里的织品,那些世家公子姑娘们穿得再金贵,也不若宫中贵人来得宝气天成。料子上是挑不出什么花样来,要想别出心裁,就得将目光放到绣娘身上,在纹样绣工上另辟蹊径。
“长宁坊的铺子便去看看面料倒还尚可,时下坊间织娘们开造了花楼机,有织造技艺的女娘都去绣楼司职,也带活了不少人家的跑活营生,效率也从前要高上许多。”
花楼机,这倒是不陌生。
卫时谙点了点头,“先步车舆,咱们去瞧瞧长宁坊的布料,定下几匹再看绣样。”
轼车催了马,轿厢晃动之中,沈弄溪忽而一拍掌,拉住卫时谙的手道:“我想起来了,方才便想同你提起,只是半天没能记起那铺子的名号来。长安街东面有间曰云中仙的绣品铺子,绣娘出自姑苏,是吴中苏绣三大家之一梅家的后人,一月只接一单绣活。”
卫时谙正心动之间,却听得这极少的接待份量,有些失意:“如今也不是月初,我们去了只怕也赶不上趟了。过了年关,手底下活本就多,哪里顾得上我们这还急着要衣裳的。”
“苏绣是细工夫,一件便须耗上好些时日,也不是催催便能赶完工的事。”
“有绣好的成品可供来客选,或是可加价指定绣娘接下传定,法子倒是都有,唯独就是银子的问题了。”沈弄溪展颜,“咱们又不愁银两的事,再加之苏绣极名贵,每年进贡宫中的布匹也不见多,京中权贵们大多只会择成衣来买,甚少有去为了何事专门定苏绣裁衣。”
“虽说一月里只接一单听起来骇人,但谁又知一月里到底能否接得了一单呢?不是谁都花的起、又肯花这笔银子的。”
“听闻苏绣分单双面绣,大抵要多少银两呢?”卫时谙犹豫一番,想来库房里银票金锭还余了不少,平日里吃穿用度又都是从月禄和东宫私库里出,根本动用不了她的银两,也不知这些够不够做几身衣裳的。
“上回替爹爹做寿,我同阿娘去过一回。那间铺子没开在闹市,知晓的人本不多,更是因流传在外的财殚力竭之名惹人畏惧,虽说技艺精湛,但远不如长宁坊的绣阁来得火热。”
“阿娘要的是成品,团花狮子纹单面绣,一身下来须黄金一千两。若是定做刻样……那兴许还要再贵上一些。”
如此,卫时谙也算心中有了个定数。说话间已到了长宁坊口,哄闹之声自不远处传将到车架之中,将闹市里的车马喧天尽收耳里。
二人一路驶至门楼最高的绣阁前,望着那湛金牌匾上偌大的“唐帛正德”四字,提步进了店内。
“娘子想看看什么布匹?给哪位做衣裳呐?”掌柜的提着掸子清扫着一旁的檀木柜,是个眼神尖利的人。看着来着衣着不菲,其中还有一娘子盘着妇人发髻,当是出自京中哪家权贵。
卫时谙抬眼望了一圈铺子里头挂着的匹缎,没正面回答掌柜的招呼,而是换了个方向攀谈起来:“掌柜的,我瞧着您家铺子这般气派,不同于其他的绣阁还分了上下几层隔间,不知这二层三层都放的什么缎子呢?”
“您要说这个,那小的可得为贵夫人您好生推介推介。”掌柜闻言便来了劲头,也明白如此开门见山的来客,就是瞅准了下手,只要能将人留在铺子里,不愁今日盘不下一笔买卖来。
“底楼,也就是您当下站着的,大多都是素匹素缎,还有些时兴些的款式纹样都一并示在这儿,但料子都是些常规的细麻丝、绵丝绸及绢布。”
“二层是稍贵些的布匹,多为绫罗,做当下时令的衣裳大抵是不算合适了。娘子若要看好些的,便是三层的织锦。蜀地纺的蜀锦,黔南云锦,广陵杭锦,吴中宋锦皆有。”
“要论纹路,平纹斜纹最是常用,联珠纹天华纹八达晕纹要少见些,不过也有贵客相中,娘子看——是要哪一类?”
作者有话说:
标注:辅赞藏诸用,庸人自扰之。——取自[宋]楼玥《陈文恭公挽词》
明天除夕啦,最近几天忙着备年货做年夜饭大扫除,虽然累但是很开心!宝贝们新年快乐!兔年吉祥!
第六十五章
“烦请掌柜领我们去顶阁看看吧。”
卫时谙的回答在店掌柜的意料之中, 他也未说二话,便向身后的伙计看了一眼, 而后亲自带着卫时谙沈弄溪二人上了楼。
今年开春才购进的云锦壮锦, 今日应当又能添一笔买卖了。
也或可是几笔,只怕这些银钱对贵客娘子们也不在话下。
头阁里存着的都是顶名贵的布匹,储存方式远与厅阁晾挂着的大不相同, 成卷成叠地锁在放着木柜之中。不过仔细些嗅来,还能闻见这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升腾弥散着另一种不大属于织品亦或是木柜的草木气息,而是一股淡而温的幽香,屏去了寒冬未退的湿冷气。
“娘子且看看吧。”
掌柜的从最左手边的第一屉始,将整间屋内的大小箱裹依次打开, 而后恭敬退至一旁, 未多做介绍,只推手请着卫时谙走近些,“每箱布匹绸缎, 外头都以朱笔写着类别, 娘子可捻住边缘瞧瞧质地。”
“做咱们这一行的, 玩不来旁的花样, 唯布匹绫罗的品质为最好的招牌。我们东家在长宁坊开了二十年布莊, 回头客不见少, 新客愈来愈多, 这才有了如今红火生意。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的事儿咱们干不来,赚的都是真心实意的银两, 娘子们买回去尽管放心便是。”
卫时谙点着下颌, 指尖拂上那木柜的边缘, 却在它的内里出摸出来甚为硌手的触感, 而方才室内那抹暗香也随着这一箱箱大敞的木柜更显浓烈, 惹得人鼻头微痒,也自然反应过来了这股香是出自何种物什。
“木柜里放了椒壳?”
“娘子好眼力。”掌柜盘着手笑而未语,指了指石壁上那些粘连着的胡椒角,而后才道:“越是贵重珍稀的布缎,越须精心保管。屋内大多都是木制组件儿,点不得明火,可缎子精贵受不得日光曝晒,故而想得这么个法子去潮防霉。”
虽是白日间,但楼阁内因无灯展,有些地界还是照不到光亮。方才未曾细看,只瞧见了那木柜内壁里粘连的是胡椒壳儿,这会子看掌柜的一指,方才发觉但凡这屋子露在外头的青石壁上,皆以椒壳相覆,也为这间光照不甚烈的顶阁中添了不少暖意。
的确是做得讲究。
卫时谙走近每个箱子前,俯身观摩着布缎上的走线纹样,指节拂过表层,缎缎都是上等的柔、滑、绒、软。
只不过有一处的布匹质感倒与别处不太一致,区别了柔滑的表里,而是采用的绒地缎花技艺,暗纹浮刻在绒缎之上。装饰虽不及方才那匹哆罗呢纹饰丰富,但其织造精细,用料上乘,再加之其纹理庄重,倒是更符合作礼赠人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