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国君便命定为了出身大辽边塞的亲信,也是此次战事的主力之一,大都王索隆达。大辽借此重新与中原商谈关于北狄覆灭后的三国关系,将停战息战与边疆防署等公文悉数送到了上京城内,供国君一览。
此后,整片北域之内再无北狄的影子,只有叠合为一的漠北十三州。
娜尔罕的那些兄嫂姊妹,大多都因不堪忍受新任汗王手下的折辱与内心的痛恨折磨,选择了拒不投降,在受人侵害之前以各种方式了断了性命。
而她在远不可及的胤朝凤宫中,除却沉默地听着这一切,接受着这一切的变故与残忍以外,再没有别的能够改变的法子。
那日瑶台烟火之前,他因黔南一事要南下巡服私访,也亲自去凤栖宫中告诉了娜尔罕。踏入殿中时,见她久违地坐在镜前替自己描眉梳妆,面色不再如往日颓丧,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这也令他喜不自胜,走上前去想碰又不敢碰,但心里仍旧是高兴的。
“皇后今日是要见什么人么?”
“臣妾没有什么人可见,也没有什么人会来见臣妾。”
他自讨没趣,抬手摸了摸鼻尖,复而背过手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现下已到晚间,皇后缘何要梳妆添面?”
镜前之人久未言语,良久才放下手中的眉黛,在他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去回答了的时候,转过身来,面色平静:
“陛下此前送给臣妾波斯进贡的螺子黛,臣妾还未曾试过,今夜无非是心血来潮罢了。”
她的言语给了他莫大的期冀,那份堂而皇之的窃喜自心底不断柱根发芽,快得令他险些不敢抓住。明知冰释前嫌早已不可能,但眼下他仍旧是恬不知耻地想要再试探她几分,是否就能再与她近几分,是否还能再有重新开始的愿景。
该如何回话呢。
他在娜尔罕面前,不再似往日那般冷枪暗箭,反倒在这种节骨眼上学会了察言观色,开口的每一瞬都小心翼翼。
倒是在这种时候学会去关心她如何。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明日朕要启程南下,约莫两月后回京,朕今夜前来,是想将此事告知皇后。”
应当再添上一句的,这些都无足轻重,他的本意只是想来看看她,又怕无缘无故被她的冷淡拒之千里,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臣妾知道了。”
他看向她,欲言又止,眸色比宫顶上坠着的金灯上的花案还要复杂深沉。喉头滚动之间,他率先打破寂静,开口道:
“你会等我的,对吗?”
没有用朕,也没有用皇后,没有提及名讳,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你我二字,像是再向她讨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一个能令他安心的答案。
娜尔罕如是福身,朝着面前的建元帝螓首轻点,软声应下:“臣妾会料理好后宫,静待陛下归京。”
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瞬间,他察觉到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不住令他退回身去,再次回望驻足于他身后的娜尔罕。
尽管嗓音艰涩嘶哑,他也仍旧是不甘心,想要再隐晦地问上一句:“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对我说的吗?”
预料之下的摇头未曾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她凝神片刻,向他行了跪地参拜的君臣之礼。瓮瓮之声从埋于臂弯的袖缝中传出,说的是祝福的关切之语,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愿陛下此去一路安康。”
她以自己为饵,向他抛了最残忍的钓勾,让他心安理得离开,还心情甚好,答应了罗元霜央求着的,在小别之前去瑶台赏最后一场烟火。
那时他登临墙陲之上,只觉天地万物为他所有。看人间万家焰火,天灯点地,有冽风割面也不觉寒冷,道君临天下,如是而已。
而不过一日光景,风云皆变,如今他才返过头来追悔莫及,于恍然深思之中大彻大悟,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根本从未拥有过什么,也早就抓不住她了。
娜尔罕,我错了。
我不会再央求你原谅我了,只求你能再回头看我一眼,再同我说半个字眼也好。
别走——
别走!
一口浊气在宫灯残影下飘摇消散,映出雾后带着颇有兴味的笑意的苍老脸庞。
“陛下梦见什么了?”
建元帝半个神魂还浸在方才纷杂错乱的梦中不能醒神,瞧着榻前的云游子愣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娜尔罕走了。
下一次他盼神拜佛求她入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看来,陛下是梦见了故人,因而忘情于梦中不愿抽身,草民说的得可对?”
“你如何得知?”
久未开口的声线固然喑哑无比,建元帝指节磨着床褥的边缘,将动不动,心底那股怅然若失究竟还是挥散不去,问了一句后便瞅着耸立而上的帐顶,目光空洞。
只听得那藏着领略过沧桑的老成酒嗓,在耳畔侃侃道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草民看不到陛下的心症,但能看到陛下的梦。”
“你这老道士,倒是同朕打起哑迷。也罢,朕懒得同你这老头子纠缠这些似有若无的事了。”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能见见她就好了。
云游子呵呵哼笑出声,转头将那点着三柱息神香的香炉息去,同建元帝问询道:“陛下如今高热已退去,可觉心中郁气弥散些?”
当然不曾。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番痛思悔意之事又能有什么用处呢。站在娜尔罕身前,看着自己从前对她所做的冷血漠然的一切,如今倒是明知这些不对,他却没有再能赎罪的地方,反而要一动不动地任往日的钝刀一刀一刀将他与娜尔罕割裂,碎裂的镜片再圆不回从前的样状。
见她多欢喜,梦醒便多忧愁。
“还是老样子。”建元帝沉声叹了口气,复而掀开衾被下榻,眉眼之中天然的压迫感并未因病气多有消减。
“药师可知,今日朕缘何会口鼻生血?而后又如何治得?”
“陛下近来熬长夜理政事,本心气郁结,在加之休眠不定,肝火愈甚,故而得以口鼻充血。巧遇头疾发作,两两相冲,便足以致使陛下昏厥。”云游子拢着衣袖,手中的药钵里不知盛的什么,正于他的捣药杵下被来回研磨。
“你是说,朕如今的症状只是因操劳所致?不是朕的头疾恶化么?”
闻言,那捣药声顿了一瞬,随后便响起一声哀叹:“陛下,草民请案与太医院院判记录在册的脉案相同,一致判定陛下的脉象并无问题。”
“不过是陛下近来似乎吃错了什么东西,身子有些亏空,也许是过度劳累所致,其余并无其他大碍。”
建元帝眉心即可皱起,愠怒发作:“难不成当朕是在玩儿戏,诓骗你们不成!”
“那头疾折磨朕痛不欲生,险些令朕怀疑是否不过半百之年便要大限将至,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疾!若朕的身子没有问题,那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嗜睡,白日里人无精气且颇为乏困?“
“不是朕不愿保重心体,而是只有夜半时分朕的神志才尚且能余一分清醒,才得以处理那些堆叠已久的文书案册!”
云游子久立一旁,并未言语。
“你说你的脉案记录与太医院相致,那为何你有法子能止朕的头疾,而他们行不得?”建元帝胸膛起伏,撑着桌案连茶水也顾不上喝,直盯着云游子的面色,遏令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脉案相同,但草民与他们不同。”云游子走上前一步,“陛下也知,草民出自南疆,习得医术大多为古方经验所致,研究得深了,也便从中悟出了些自己的道理。”
“这一点与院判等人习得的中原正统有所不同。”
“草民在诊医救人这件事上参透出的最大的天机,便是讲因求果。从前有年轻的壮小伙寻到草民,也说是他有头疾已三月有余,只不过是断断续续,其中还伴随有高热。”
听得与自己症状相似,建元帝倏然林起眸光,屏息静听他下文如何。
云游子的嗓音与手中钝重的捣药声相得益彰,在空寂的金殿中绕着梁柱来回打着转绕着圈,带起回音阵阵。
“常言皆说,这病人的身子自有本事,若是想让人按着那医书记载来生病症,无非是天方夜谭。能说出这话的,也定是庸医无假。”
“饶是草民当时已行医三十年有余,也未曾听闻过还有这种疾症。他说发作之时便是脑中如有一根筋脉断裂般轰然炸响,而后便有神经不断颠击跳动,连带着产生心慌与耳鸣,人几欲站不稳。”
“以草民的诊断来看,凡与头症有关,初步断定问题出在心源亦或是肩颈,最严重才是脑中有病灶待革除。而再说仔细些,涉及脑中筋脉,却又没有晕眩之症那便可排除是心源,答案仅在肩颈与脑症中了。”
云游子将药杵移开,见里头被研磨地差不多了,便将其搁置到一旁,抬头见建元帝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榻上,双眼一瞬不瞬看着他,嘴唇翕动:
“然后呢?”
“退一步讲,若真是脑中存了病灶,大抵是回天乏术,任大罗金仙来也别无办法。但那些病症的众多特征之一便是不会有高热,且发作不甚频繁,人也亦会日渐消瘦,五脏衰竭。”
“仅凭着脉象来看,那年轻人的身子毫无问题,故而草民也得以放下心来,去探探他的肩颈处。”
“不若药师也来瞧瞧朕的肩颈?朕平日里伏案长有四五个时辰之久,许是伤了肩颈处的筋脉才得以引发头症,也尚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莫要急着寻求得解,且先听草民说完,陛下有何疑问再说也不迟。”
建元帝如是垂头,拂了拂手道:“接着往下说罢。”
“令草民颇感意外的地方便是,那青年虽多劳作,腰部倒是有旧疾,但肩颈毫无病症可言,草民的最后一丝把握也被眼前这尤为稀奇的怪谈夺去,一时半会寻不得任何法子。”
探着建元帝的表情在霎那间松垮,云游子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梢,白胡一撇接着道:“既然这儿也不是那儿也不是,草民便索性与这小年轻攀谈了片刻,不说倒是不打紧,一盘问,这下给了草民一个天大的突破口,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他将话茬停在这儿,不上不下的,吊足了建元帝的胃口。一个求生之人对于生得渴求比什么都迫切,哪怕是此刻他在同他说道些什么法事巫道,这般荒谬的言论他估摸着也敢信上八分。
云游子咂了咂嘴,将冲调好的药盛进碗盏当中,端至建元帝身前,又看着他一把夺过悉数服下,继而抬眼看着他,示意他将原本故事的结尾说道清楚。
“你盘出了些什么?能在顷刻间断定解决他的病症。”
作者有话说:
标注: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取自[魏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第六十三章
阴在阳之内, 不在阳之对。
云游子抬手摸了把染着霜白的虬髯,背过身子行至禅椅上盘腿而坐, 笑叙:“草民问他, 近日来可有受过什么意外伤,亦或是感过风寒,再或是进过何不明之物。但凡有恙处, 皆可报于草民。”
“他思虑片刻,却说无。”
“这倒是怪事,古方有言,病疾断不可以无故生。定然是草民问的还不够细,或是他遗漏了什么, 于是乎我便将时候往前提上一些, 再度问询他是否在两月前,甚至更为久远的三月五月前,有过何伤疾不曾。”
建元帝听入了神, 下此说旨:“他忆起来了?”
“自然。”云游子颔首, “他听了我的话, 倒是将信将疑说起自己的确在两月前受过一次伤, 是割粮草时不慎被镰刀划伤一道小口, 但所幸伤得不深, 待凝血愈合后也就并未再去管顾它。”
犹记得当时那年轻人挠着脑袋, 颇不在意道:“庄稼人日日背灼天光的,只恨白日不够长, 哪里还有闲工夫想起这些。总不能真是这东西弄的吧?”
思及此, 云游子摇着头慨叹:“他言道那时正值清秋时节, 气候更是忽冷忽热, 下了田后也确实发了几日高热。不过只当日白日里流了好些汗, 夜里受了冻染的风寒罢了。”
“如此隔了两月,却不想近日里多低热,到了晚间,尤其是亥时过后,还时常能起高热,烧得人神志不清,更是令人提不起精气神,没有那等气力再去田中做活,这才想着去寻郎中瞧病。”
建元帝眉头一皱,眯起眼质询道:
“仅凭这,你能从中判出什么来?横竖最重不过是金疮痉,但常言这病症又名七日风,若是因受锈伤等而得此疾,自行捱不过七日,便再无医法可行。”
“身体强直,则风毒之邪乘皮肤破伤已攻入脏腑。风为阳邪,善行而数变,循血入肝,引发肝风内动,致脏器衰竭而亡。”
“他不是好了数月有余,那自然能排除是七日风所致,除此之外,还有何值得说道的?”
身作帝王,便不得心存乏术,建元帝素来书囊无底,对医理虽说不得专攻善读,但也并非是一无所知之人。故而在道出这所谓金疮痉的来龙去脉后,也得到了云游子的首肯。
也就是云游子这副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的模样令他看着不由心烦,建元帝既嫌他为何不能长话短说,非要绕个圈子说些云里雾里的耗费时辰;又想起他如今是唯一能帮他脱出困境的医者,也便只得压下心中的燥火,沉默地听他接下来究竟要说冗云些什么。
看出他的不耐,云游子不由失笑,但仍旧是磨着建元帝的性子,似乎是存了心戏耍他一番,定然要吊着他的胃口。他便端起了一旁已然凉下的茶水,就着这寒气喝进了口中。
顷刻,只听得声磕到桌案的脆响。云游子撇了撇嘴,腹诽道:
茶水果真是世上最难入口的玩意儿。
罢了,就当是帮这皇帝老儿看清他那颗黑心肝的代价罢,日后总归是要看着讨回来的。
“陛下所言极是。他这病症看似与这金疮痉无关,与后来所生的病症都并无关联。但草民要说的是,事实远不是如此。”
“恰恰是因为那年轻人忽略了这微不足道的伤痕,才令它找到了契机,使得那脏污之血凝结在创口处,而后跟着血液流动不断胀大,瘀堵心脉致使灵台脱落,脑干供血不足,躯干警示机能便率先发动低热驱度,低热不行复而高热,这才有了他如今的症状。”
殿内良久未有人言语。
建元帝垂头思索着近几月的境况,却并不曾从其中发觉自己有过河不妥之处。近月来宫内宫外皆算不上太平,朝儿受过伤,太子妃卫氏受过伤,努尔古丽也受过伤,还连带着沈卿家的女儿一并。
唯独只有他,非但未曾受过什么伤,反是日日进补,身子却未见得半点好。
他的嗓音低沉还带着几分颓丧,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说给旁人听:
“但朕这几月来,除却头疾,身子未因他事而抱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