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话便说得通了。
先皇后已然故去, 留给建元帝的不过是回忆中的往日音容, 亦或是二人从前那些情浓胜景。而先皇后薨逝一事来的太过突然,建元帝既手足无措,事后便自然会追悔莫及, 想必是当年疏忽了什么, 而对先皇后多有亏欠, 如今想要弥补却不知从何而起。
所以, 才会将这些未了的情思托付在另一个人——也就是和先皇后身份样貌皆有几分相似的努尔古丽身上。
以常人的观处来看, 存有这番心思不仅无厘头颇甚, 且对已逝的娜尔罕公主也不够公平, 更对他们二人唯一的子嗣不恭。但若是这已然成为了建元帝心中的郁结,或许连他本人也判不出来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不过还是应了那句古话: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
只是这所谓郁结又和建元帝的头疾有什么关联呢?脉案没有异常, 只怕会不会是古方查不出脑症, 又因有躯壳阻挡, 故而不得直观看出病症。但如今在此地界, 即便卫时谙的魂魄是与这里毫无关联的水云身,但她也只能依照古方药医的看法,没有别的主意可言。
她的系统只负责搬运任务结算积分,还有一张落不着闲的碎嘴,和这些救死扶伤的事不要说是一模一样,简直是毫无关系。
姜昀黎的师辈能说出这种因果相系的论法,说不定还习道法之玄远之学,以他这般高人也尚且寻不到办法,那还能让他们这些身外之人有什么妙方呢。
“谙谙莫要过于忧心,眼下暂且也别无他法,便依托前辈将父皇的病症稳住为先,而后在从长计议罢。”
言下之意,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仅此而已。
万事看造化,父皇也亦是如此。
云游子老先生曾说起过,不可误入他人之局,亦不可自作聪明替旁人解局,若是破人之局,便是种因,故而也需担起替人承果的代价。
寻常病症也罢,若是与母后有关,那便帮不了他了。
———
胤都皇城,帝宫。
“药师、药师!传药师来此,说陛下发了高热,召令速来诊治!”
云游子正于宫中一方小杂院里品着佳酿,酣畅淋漓之时,院门却被人从外头大力破开,为首的太监尖着嗓子传帝令,听得他的脑袋隐隐发胀,连酒也失了续饮的兴味。
罢了,自己寻来的差事,为那几贯酒钱怎的也得把人送到黄泉路前头才是,哪有中途撂挑子的道理。
看看去吧。
……
建元帝平躺在床榻上,殿中央的琉璃金盏为便就诊早已亮起,照得那榻上之人的面色更为苍白而毫无血色。
他的额上布满汗珠,一点一滴渐而凝成大颗滑落至枕间,在耳旁的枕巾上洇下濡湿的痕迹,再扩散蔓延开来。
嘴唇因高热而被烧得乌紫皲裂,喃喃翕动着不知从中吐露些什么不为人知的话语。手也不安分得很,倏尔攥紧又再度放开,在被褥上抓挠出轻微的丝索响动。
看起来痛苦而无助至极,令一旁候着药师的李旭昌盘着手却毫无办法,心下只如烈火焚烤,等得干着急。
“陛下,陛下怎的还说起胡话来了,那药师怎得行动如此迟缓,半柱香过仍旧是看不到人影,宫里的金米粒子还没灌饱他么!”
门外的殿侍拢着衣袖,对总管太监的怒火不敢多言,却也万没那等胆量就此忽视,只能颤着脑袋在寒风中瑟索道:“药师他年岁已高,腿脚有些不甚利索,烦请总管再宽限些时间,手下们正去寻人了。”
“咱家等得,陛下能等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是平日里咱家对你们仁慈,纵你们对这等大事也如此惫懒!待陛下险情过去,莫等咱家多言,你等当知道如何?”
“自行去慎刑司领罚!”
“吵死了……”榻间传出一声低哑而愠怒的低吼,惊地李旭昌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的训诫一事,奔向那帘帏前,喜道:“陛下,您是醒了不曾?都怪奴才扰着陛下,奴才该死!”
“陛下且再忍一刻,药师即刻便到!”
回应他的并无人声,只有帐内长久的喘息与沉叹。建元帝依旧是阖着眼眸,神态如方才一般,仿若此前那一声算是印证的印证只是李旭昌等人的错觉。
有人扰了他的好梦,惹他不禁不悦出声。而下一刻,娜尔罕便重新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玉指微勾,便将他再次拉入一场南柯幻影之中。
他此刻的心境并无外人看上去那般煎熬痛楚,反而与此不同的是,他半梦半醒,神魂颠倒以致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神思四处飘忽至无人之境,牵回多年前的契阔谈宴。
如深陷一场大火,那焰舌吞得他浑身滚烫发颤,手脚却似三九寒天一般冰冷而僵硬。他在一片冰火两重天之中恍然看见了娜尔罕的脸,便觉着这一切的痛楚与难捱都可抛之脑后,那还有什么怨言可说。
这些年里娜尔罕肯入他梦的次数少得可怜,自上一回头疾发作之时梦见过那一回,再到如今,已经许久未曾再从幻境之中见到她的面庞了。
这头疾每每发作,总令他如坠阿鼻地狱生不如死,若不是高坐明堂,换作平常百姓人家的子弟,他早便一头抢在墙柱上一了百了,哪还用得着再耗费时间同这摄人精魂的头症做无谓挣扎。
可如今因祸得福,能引得娜尔罕入梦,是何等福泽。这苦楚再痛他也趋之若鹜,半句疼都不会喊。
只盼着她能多来梦中看他几次,同他再多说上三两句话,这样即便是头疾日日发作,再勤上一些他也能忍下。
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他因脑中疼痛而翻过了身,唇中溢出压抑的闷哼,可嘴角却泛着笑意,诡异而窒息。
再次陷入沉睡的黑暗之中,他如脱胎换骨一般浸入自己的年轻的身体,再从桌案之中抬头,见到跪坐在自己身前的娜尔罕。
她蹙着细眉,额间花钿随着轻皱的眉头凝着郁色,令他不禁想要抬手将那愁绪抚散,却发觉自己掌控不了这副身子,只能看着事态按当时的模样发展,什么都动不得。
又是这样。
“臣妾知晓陛下朝事繁忙,不该在此时打扰,但臣妾今日听闻罗贵妃说,北狄如今正与大辽激战,已然落败了五回,失了三处州部了!”
“臣妾想向陛下求证,这可是真的?”
她说着话,眼眶因心焦意躁泛起红,却由她怕殿前失仪而被生生忍了回去。此刻她的手定然如她从前的习惯一样,拿指尖死命掐着手心,似乎尝到了疼痛便能将心中的胆怯与慌张逼退。
他想告诉她,是。
前线一早便传来战报,大辽之战连夺四捷,如今这一战更是旗开得胜,一鼓作气直逼敦索霍特部,北狄的中心州部,也是通向这场硝烟深处的命门。
拿下敦索霍特部,就能结束一切。
而已大辽的兵力和富足的粮饷,撑到一月绰绰有余,结果早已不言而喻。
“朕并不知晓此事,我胤朝与北狄有盟约在前,若有急情,贺兰将军自会向朕传达边关动向。”
“罗贵妃那边,朕会行责罚。皇后也莫要听风就是雨,任旁人说得一句便自乱阵脚,没见得朕这儿的奏折堆积如山么?作为中宫皇后,平日里不说几句体己话便罢,明知不该扰朕,又为何来此添堵?”
听听,他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啊。
“未能体贴陛下,是臣妾之过,求陛下恕罪。”
“行了,退下吧。”
不,我错了。
娜尔罕,别哭,别走——求你别走!
她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抬手装作不经意抹了眼睛,将沾到手上的泪甩向了昏暗的墙隅,也烫疼了他的心尖。
不,他有什么资格去喊疼呢。
那些伤她的话不就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么?那时是仗着她还尚且安康,仗着她还信任依赖自己,仗着她无法离开这深宫之中,便什么都不顾忌,不愿再多疼她一点,再多念想她一点——
他心高气傲,只觉不过几滴眼泪罢了,哪里值得他多费口舌。
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自会向她解释一切,眼下哪里等得那么多。届时她恨也好,骂也罢,都由她去,怎样都随她。
他不能不要这个送到手上的机会。
万古垂青,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这是身作每个皇帝都梦寐以求的夙愿,他亦不例外。
只可惜,好像真到了那一天,她也并不是他所料想的反应。
任他如何好言相劝,亦或是威胁相逼,她皆无动于衷。一切都如未曾发生过一般,她仍旧是做着她端庄的皇后,料理着后宫的大小琐事,那些从前觉得棘手的问题,仿佛在一夜之间得到解决的秘方,做起来尤为娴熟。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那些宫中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手段,也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皇后失势,对准她的所有矛头都如烟云消散,似乎所有人都笃定这后位之人留不久一般,懒得再同她争斗什么,难为消停了一段时日。
她们猜的真准啊。
准得他心发慌,想要回过头再去找,到底从哪一处开始便是错的。他一直笃定在手的东西,要化成一咅散沙,从他的手心里慢慢流走,流到最深的忘川河里,与埋藏着亡灵的眼泪的河水融为一体。
他每日都去寻她,想要同她说些什么。可临到她跟前,倒是不会如他所预想的那般会被拒之门外,顺利地近乎完美。
她顺从得极尽谦卑,听着他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也不会拒绝他的触碰,只是一直沉默着不开口。若不是她还会走动,还会在自己说话时眨动眼睫,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提着线的木偶人说话。
他说什么她都点头,他做什么她都应承。
而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疯子,因她的无觉无视而倍感恼怒,将她压在床榻之间命她行久已为曾履行的夫妻之实,逼她夜夜侍帝寝。
她仍旧像个已死之人一样,衣不蔽体躺在床笫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穹顶上灯下垂挂的喜穗。
那盏灯还是当年迎她入宫,他亲手所折,又嫌弃不够精致,复而添了喜鹊登梅,提字于其上,在大婚夜握着娜尔罕的手,将它小心而仔细地挂在了帐顶之上。
如今在她看来,万般讽刺也不过如此。
任他失控也好,沉怒也罢,她没有半点反应,终是在他咬着她的肩头,不住逼问之下,她才哑着声开了口。
那是半个月以来,她对他的第一句话。
是,即便是在最抛云入雨之时,她也仍然形似一个感知不到任何的哑巴,连唇瓣都不需要咬紧,从前动情时眼尾浮上的酡红也不复再有。她面色如常,瞳眸失焦,一遍一遍提醒着他,这病态荒唐的情|事,还要再继续吗。
砚舟,我们回不去了。
又或者从一开始,你也就未曾爱过我。
是我太天真,胆敢同一国之君谈真心,我们从过去便是假的,只是你演技实在精湛,将我吸入你眼中的风暴漩涡后,便就此令我万劫不复。
你收放自如,而我自愧不如。
你我之间有关风月的博弈,你是赢家,我愿赌服输。我自己造下的孽,我会认。从那日以后,你每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展露的每一刻表情,都如火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不敢忘。
它们和从前浓情蜜意的一切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将我挟紧在其中,循环往复告诉我,有多愚蠢,多蒙昧,多鸠拙。
“谢砚舟,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一滴滚烫的泪自眼角堆积,而后顺着眼睫的走势流向耳廓,再沉入铺散的发间,弥散不见。
思绪的恍然拉扯间,他又仿佛回到了那年,阿苏勒大漠上那些将向银川伸出锋利爪牙的胡杨树下。
猎风吹起姑娘殷红的幂罗,险些便遮去她明丽的面容。只不过这媚色天成的脸上还泛着几分不甘和委屈,朝着他努嘴道:
“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站在原地望着从前那还未被他摧残至枯萎的大漠之花,心疼地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眼前人下一瞬就要消失。
他的呼吸也放得极缓,可面前的姑娘却在他的视线之中变换,成了努尔古丽的脸。
那张面容上呈现的不再是艳丽惑人的娇俏,而是浸着胆战心惊的泪意,嗓音颤抖:
“陛下,您不能这么对我。”
“我誓死不入后宫。”
——“谢砚舟,你不配再见我。”
“陛下,求您收回成命!”
——“谢砚舟,你对我赶尽杀绝,如今却要来和我说原谅?”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原谅?”
——“谢砚舟,我放过你,你也放我过吧。”
——“谢砚舟,我们就此别过,我与你,死生轮回不复相见。”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二章
长夜还在继续, 暗室百千灯里,他独自行走于斑斓梦境, 遨游在他所执念的故人往事之中, 既心痛又欣喜,其溺不可言。
视线一换,雷鸣电闪。
天降大雨, 浇在广阔无人的宫门前,洗刷不了半分冤屈。她终是不知从何处确认了北狄战败的消息,从螽斯门一路跪到帝宫,在滂沱的大雨里不惜沾得满身泥泞,也阶阶叩首求李旭昌通报见他一面。
瞒不住的事实令他恼火而无所适从, 恍惚之间不知能以何种面孔去面对她, 又如何去同她解释。看着公案上从北疆传来的大辽频频的捷报,比近日里朝臣上请的奏折还多,而此前他却屡次将这些刺耳的字眼揉碎, 再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对她装傻充愣, 反复搪塞。
如今见她在大雨之中被肆意浇淋, 不顾宫中嫔妃的非议与编排, 也要压下一国之母的身份脸面来御前求面圣, 那形单影只的单薄身影, 在雨幕之中灼伤了他的眼帘, 令他扔下一屋子的牵绊手脚的朝事,红着眼眶向那被雨帘遮挡的姑娘奔去。
那时, 他也是会心软的人。
“朕会遣卫渊前去北疆支援你父君与王兄, 胤朝与北狄的盟约在前, 朕不会食言。”
最后一刃白光在阿苏勒大漠上挥起时, 黄沙归于平静的土地, 遍地的鲜血在细密的沙子上凝结,东方升起的日光之下渐渐变成紫脂色,满目疮痍。
散去人烟的沙场,如人间炼狱。
娜尔罕所日夜期盼的转机并未出现,而是接到从边关传回的战败的消息。卫渊将军带着仅剩的八千铁骑从秦关赶回上京,却没有带回殒身塞北的邯勒王的尸首,也没能带回她矫健如大漠孤狼的手足兄长们。
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浩劫里,唯有远在大胤皇城中的她是例外。
这场战事来得猝不及防,令父兄们连遗信都未曾有机会去准备,族人不论男女老少,降者归顺,不从者即刻绞杀。
娜尔罕就此成为北狄绝无仅有的遗孤。
许是北狄地界离大辽中心较为遥远,大辽本就疆域辽阔,国君的手伸得太长也只怕是不好管顾。于是便指派了协助攻敌的漠北四州部,扩北狄领土为十三州,整合成听一君调遣的州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