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擦了擦眼泪:“走,我们走。”
周氏闻言,抱紧了怀中的襁褓。
嘉玉走了半步,回头发现沈其安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停下脚步道:“大哥,没了爵位,你还有有我们。”
听了这话,沈其安的眼珠微微一动,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他们几人身上,眼神悲切,片刻之后,他沉默的跟了上来。
踏出侯府大门时,嘉玉忍不住回头,她望了眼鎏金的黑木大匾上金钩铁划的威远侯府。
沈夫人垂着头:“别看了。”
周氏强忍着情绪,到了此时,终是忍不住了,她带着泣音道:“夫君,是我害了你。”
沈其安僵硬的摆摆头:“是我之过,和你无关。”他伸手接过周氏怀中的麒儿,麒儿不过两三个月大,不知事,眯着眼睛笑的正欢心,他默了默道:“我们走吧。”
威远侯府所在位置是京都的贵胄圈儿,户户寒门深墙,不见鼎沸人声。沈家人也没说话,花了半个时辰,他们走出这块区域,走出贵胄圈儿,往来鳞次栉比,流水马龙。
“娘,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嘉玉道。
沈夫人愕然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带的银子?”
嘉玉笑了下,她想过陛下抄家什么,以防万一,就将她房里所有的银票都带在了身上,数额不多,但也有五百两,没想到真的应验了。
五百两银子对曾经的沈夫人来讲,不过是一副头面的价格,现在知道有五百两,眼泪止不住下流:“那好,首饰先别卖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息。”
正说着,一辆低调的青棚马车忽然在几人眼前停下,挡住大部分光。马夫一身利落干净的扎袖劲衣,五官严肃,翻身下车,对着他们压低声音道:“主子让属下前来接置诸位。”
嘉玉看了看沈夫人,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太子。
思及此,嘉玉小声问:“你主子是……”
马夫做出太子的口型,又道:“沈姑娘,殿下一切都安置妥当,请上马车。”
嘉玉听了,迟疑不定,不是信不过太子,而是陛下前脚将他们贬为庶民,没收家产,太子跟着就派人来安置他们。若是消息传了出去,岂不是太子公开忤逆陛下。
她想了想道:“这位大哥稍等一下。”
说着,她拉着沈夫人等人低声商量,只是嘉玉的顾忌还未曾说出口,沈夫人先道:“我们如今有些银子,自行找地方住下,别事事劳烦殿下了。”
周氏怔愣了下,太子给她们找的地方住着必定更为安全舒适,婆母为何要拒绝,她心中想到。
不过婆母都开口了,周氏心中虽有顾虑,依旧点头同意了。
只沈其安不赞同地摇头:“娘,我们最好还是跟着太子的人走。”不等她们问原因,沈其安直接解释道:“妹妹的容貌在市井中容易出问题,再者,侯府这么多年虽不争不抢,也有几个对头,若是他们起了不好的心思……”
沈夫人的脸白了白。
嘉玉深深吸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大哥所言有道。“娘,我们还是上马车吧。”
沈夫人闻言,垂头想了想,低声应好。
***
太子安排的宅院在城南一毫不起眼的小巷子中,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周边住的是略有资产的富户读书人等,并不很落魄,反而很有人烟气息,巷中到处是玩耍的小童,还有几家贩粮贩杂货的店铺。
院子房间干净整洁,不能和侯府相比,摆设却全都是实用的,不仅如此,还有个厨娘。
只细究起来,它和曾经六进的威远侯府可谓天差地别,却比今日下午他们的料想要好上数倍。
马夫将他们安顿好后,兀自离开了。
厨娘得了吩咐,一早熬好了米粥,并几个开胃小菜,只是大家颠沛了一场,每个人都没什么胃口,随意的用了点,回房间库枯坐。
卧房内的被褥陈设俱都安排好了,用不着再整理,且并不简陋,千工床纱幔梳妆台水银镜子美人榻应有尽有。嘉玉随意的看了两眼,却也提不起兴趣。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大门响动的声音,嘉玉拧了拧眉,走出房去,沈其安正在开门,朱红大门一开,他看见来人,顿时跪下了。
嘉玉急忙忙地走过去,太子穿了一身黑衣,在月光和灯光下,唯有他那在那张脸是白的。
他听见脚步声,扶沈其安起身,又侧过头,恰好望见她。
他的眸光像是黑曜石浸泡在一汪清泉中,看过来时,里面折射出满天的星辰。太子生的好看,绝世无双,高山一景行,但嘉玉发现,他不仅好看,还能给人安全感。
且太子的眼神看向她时,也告诉她,他在,别怕。
“你们别在门口站着,我们进屋。”嘉玉避开太子的眼神。
沈其安连连点头:“是,是,进屋。”
如今的沈家,没有上好的碧螺春龙井茶,嘉玉去厨房将茶杯洗净,倒了杯温热的白水,放在太子手边。
太子见了,手指搭在嘉玉指腹方才碰过的杯壁处,口气自责:“没能保住……”
话未说完,沈夫人先笑道:“殿下能让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全身而退已费尽周折,快别说那些话了。”她今天在车夫跟前打听过,周氏的娘家夷五族,还有一些牵扯此案的官员轻则没收家产,重则斩首示众或者流放五千里。
就连不知此事的江淮巡抚也因此事判了个监督不力之罪。仗三十,贬为庶民了。
沈其安不仅是知情不报,还有林意鱼肉乡民一事,能没受任何酷刑,全须全尾的离开天牢,是大不易了。
沈夫人虽常年居于后宅,但前几十年父兄夫君儿子皆在朝为官,这些事不至于不清楚。太子对她们沈家,费尽心思。
太子闻言,不再提这件事了。他从袖口中取出几张银票并田契地契:“这些东西表姨收下,往后虽不能如从前般锦衣玉食,但也衣食无忧。”
“这怎么可以。”沈夫人惊了惊,推了回去。
太子轻轻的笑了笑:“表姨不必推辞,这些东西对孤不值得什么,但你们总要花用。”
“可是……”沈夫人迟疑的望向嘉玉。
嘉玉点了点头:”娘收下吧。“太子将东西拿出,按照他的性格,他定不可能收回去的。
太子笑着看向嘉玉:“表姨,你听表妹的。”
沈夫人踟蹰再三,见他们都如此说,遂收下了。
太子见沈夫人收下银钱,又道如今陛下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京都中鹤唳风声,这段时日若无必要别外出。然后又说等过几日侯府的旧仆将被发卖,若是他们想赎人,到时带上银钱去便可。
等这番话罢,太子起身告辞。
沈其安跟着起身说:“草民送送殿下。”
太子摆了摆手,说不必了,目光却凝向嘉玉。
嘉玉看见了,她从太子的眼神中读出了嘉玉送送我,她心里也有事问太子,往前走了步:“大哥,我送送殿下。”
听后沈其安眉头微拧,但太子先开口了,他说好。
沈夫人见状,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太子纵使对嘉玉有意,可太子平素稳重知礼,不可能做出大逆之事。何况就算现在喜欢,等太子成婚,有了娇妻美妾,自然就能将嘉玉忘掉,再者说,如今的沈家风雨飘零,离不开太子的庇佑。
说是送太子,堂屋到大门的距离不过数十米,没走几步路就到了门口。
太子停下脚步:“表妹停步,孤该离开了。”话是这么说的,太子的脚步却不动,目光直直落在嘉玉脸上。
嘉玉心中有事,对太子的举动并未深究,她柔声道:“殿下陪我走走可好。
太子听了,哪儿有不应的。
两人沿着昏暗寂静的巷道慢慢走着,不时有犬吠声隔着浅灰的院墙传出。
嘉玉走了两步后,轻声叫住太子:“殿下,如今在朝堂之上可好”
“自然是好的。”太子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为了你,孤做事都会三思而后行。”
夜风吹过,太子的声音也如这夜风般,轻柔低婉,拂过嘉玉的脸颊。
嘉玉愣住了,她抬起头望着太子。
太子半垂着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太子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段日子孤可能很忙,不能看经常来看你。”
嘉玉舔了舔唇,心中涌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测,她小声说:“殿下正事为重,我没什么好看的。”
太子摇了摇头,她听见他温柔的像是春日山风的声音:“在我心中,表妹是最好看的。”
嘉玉安静了数秒,心如擂鼓,掩饰地笑了下:“殿下以后见过更多人,就知道,我不是最好看的了。”
她的声音是冷静平和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翻江倒海,猛龙入海,不得安宁。
这,这怎么可能呢。
第31章
一定是月色太美, 美的撩人心智,她攥紧衣袖暗想。
太子低下眼睑望着她, 估摸今日的目的已经完成,剩下得循序渐进,不可吓着她,就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表妹回去吧。”
嘉玉迫不及待地点头。
等到了门口,她头也不抬的说了声殿下保重, 然后猛地转头, 疾步回往院中。
太子见了,轻轻的翘了翘唇瓣。守在一旁当石柱的林侍卫瞥见太子的心情甚好, 他有兴致赏花观月了。
再大的事, 随时间流逝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第一日嘉玉辗转反侧, 第二日难以如入睡, ……, 过了七八日未曾看见太子, 嘉玉开始疑心那日是她的错觉了, 那日是月底,月底的钩月怎么会那么亮。
尤其是日子渐渐忙碌之后, 分给太子的时间就更少了。
她们重新买下了发卖的仆人, 但侯府的旧仆有数百人,她们现在的情况,自然不可能全都买回去, 只能挑选亲近的人。嘉玉将她院中的陈嬷嬷青竹并两个二等丫头都赎了回来,可除了留下青竹和陈嬷嬷,另外两个丫鬟却是给了些银两,脱了奴籍,让她们自找生路去了。
虽说如今也有人伺候,但嘉玉经此一事,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了,每日去厨房跟着厨娘学习烹饪。那怕如今日子不错,心里却害怕有朝一日再出事,能学一门手艺就多一项生活技术。
不仅如此,嘉玉还学着做衣衫。她从前学女工,学的是刺绣,那时她是侯门贵女,府中有专门的绣娘缝制衣物鞋帽,她一个小姑娘,只用学些刺绣,做些精致的小玩意打发时间,做衣衫鞋帽却是用不着她。
如今,嘉玉把家常过活的技艺捡了起来。
至于沈其安经过最开头几日的萎靡后,也重打起精神,亲自去巡查太子赠予的田庄和京城里两个铺面。
一切开始步入正轨。
用度和从往不可同日而语,可他们依旧能穿上细棉锦缎,吃上鸡鸭鱼肉,比起绝大多数人好了。
一家人也慢慢恢复了精神气,正午太阳好的时候,还会在院中聊聊天,打打叶子牌。
嘉玉慢慢习惯了这种宁静清闲的日子,若是往后半生都如这样,她想,也是不错的。
只是这日,有人驾着低奢雅致的马车前来,再度打破了宁静。
乐安公主她没有穿繁复艳丽的宫装,时节冷了,她穿了件石榴红绣西番莲对襟和同色的挑线裙,外罩一件雪白的披风。她的神情不是白色披风衬出来的冷,仍旧是华美艳丽的。
“沈姑娘,别来无恙啊。”乐安公主她从马车上走出来,毫不客气的踏脚走进她家的院落,她立在院中,细细的打量后,道:“看来左卿安对你不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嘉玉不知乐安公主的来意,而且她的样子很像是来找麻烦的,嘉玉跟在她后面说:“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乐安公主轻轻的笑了声,眼波在嘉玉的脸上流转:“沈姑娘的房间是哪间?”
院中的动静惊动了沈夫人等人,她出门看见乐安公主,楞了一下,虽不知道公主为何前来,但乐安公主的身份在,躬身行礼。
乐安只看了她们那么一眼,她也懒得说让人起来,只对嘉玉道:“可惜了,本公主看太子如今凄惨无比,想着他对沈姑娘这么看重,想和沈姑娘说说太子的近况,既然沈姑娘毫不关心,那就算了吧。”
她说什么太子怎么了?嘉玉微微一怔,又见乐安公主转头往外走,她连忙拦住她:“公主留步。”
“殿下如今怎么了?”
乐安公主睨着她:“沈姑娘确定要在这个地方说。”
嘉玉看了眼,院里不仅有沈家如今的佣人,还有跟着乐安公主而来的内侍宫婢。
"请公主移步。”
等入了卧室,嘉玉亲手关上卧房的房门,深吸口气扭头望去。乐安公主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设,不时还啧啧感慨:“看着没什么珍贵的,每样东西的来头可不简单,太子对你倒真是一往情深。”
“公主慎言。”嘉玉心里一紧。
乐安公主嗤笑了声,她走到嘉玉的眼前,乐安公主和嘉玉两人的身高相仿,但公主的鞋跟微高,两人对视的时候,乐安公主就比嘉玉高些,能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沈姑娘不会真以为太子只将你当成妹妹吧?“
当然这两个字差点说了出来,只她顿了那么一下,就再没能说出。
乐安公主咯咯的笑了两声:“沈姑娘自己都不敢否认呢,毕竟哪个表妹会为表妹自做这么多事,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给表妹一家求情,冒着被废太子的风险,安顿你全家。要知道,太子做这些事情时,他自身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形销骨灭。”
什么叫太子做这些事时他自己都是如履薄冰,太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因为沈家付出了什么东西。
“公主此言何意?”她声音发颤地问。
“啧啧。”乐安公主冰冷的指腹划过嘉玉的脸颊,“看看这小脸白的,很关心他吗?”乐安公主靠在嘉玉的肩膀上说话,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窝处,嘉玉下意识往旁边站了站。
她道:“望公主告知臣女,殿下,怎么了?”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就带上了惊惶担忧。
太子此时应好生生的在东宫之中,坐着明日之主的位置,乐安公主所言是诓骗她的,嘉玉如是提醒自己。
可她不由得想到太子若是没事,怎么可能近两个月都没消息传来,林侍卫上个月还经常探望她们,这个月却是一次都没来过。
乐安公主整了整裙摆,坐在鼓凳上:“本宫上次告诉你的事,陛下两个月前也知道了。”
上次告诉她的事?嘉玉舔了舔唇,努力回想,一句话猛然闯入她的脑海之中。
那不是假的吗?
乐安公主用手指着下巴对她说:“陛下可听说了,太子真的不是平王的儿子,他是王妃和别的男人所生。”
“不可能不可能。”嘉玉震惊道,“殿下和长相分明像平王爷的,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