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死的是不是你!”
躬着腰跪在地上的宋溪亭身子一僵,他冷不丁抬头,看向梁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此刻他面容上全是对宋溪亭的厌恶憎恨。
梁文帝真心想让他死。
他对他从未有过半点父子情谊。
——从未。
梁文帝说完,更是冲下身想去再踹宋溪亭两脚。
幸而冯公公抱住了梁文帝的腿。
“圣上不要,眼下朝局不稳,纯贵妃娘家大族手上的势力,您还没有全部接过,二皇子要是没了,您多年筹谋也全都没了。”
梁文帝动作这才停了下来,好一会,他“腾”一下坐回软塌边,宛若一下子老了好些岁数,手撑在软塌旁,悲恸道。
“当年朕同秦氏本是结发夫妻,纯贵妃的家族段家瞧朕有紫微之命,愿意助朕征战沙场,逐鹿天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娶段家的嫡女,朕本不愿,但秦氏却劝朕为大局着想,她愿意退居做小。”
“当时朕便想着,如果朕真有一日成了皇帝,这江山,只能由秦氏的孩子来做,后来我们便有了明修,那是朕最为开怀的一日。”
“朕本想让老二吸引着大家的注意,以此一来可以稳住段家势力,二来也可以借此暗中给明修培养势力。”
“可现在呢,朕为明修铺的路,筹谋的一切,他人都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梁文帝眼眶红了红,整个人歇斯底里地吼道。
“朕对不起秦氏,对不起明修!”
摔在地上的宋溪亭闻言,脸色彻底白了起来,像是风中将灭的残烛。
而蹲在他旁边的梅雪嫣神情同样没好到哪去,她似乎用了一点时间消化梁文帝的话。
过了会,梅雪嫣望向坐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神色呆若木鸡的宋溪亭。
她心底好似被千斤锤重重敲过压住。
须臾,她抬眼看向正在向死去的秦氏忏悔的梁文帝,一双杏眸终于忍不住生出了十二分的火意。
她踏着小熊拖鞋,直冲到梁文帝跟前,开口怒斥道。
“你最对不起的人明明是宋溪亭!”
“他何其无辜,他真心拿你当真正的父亲,去崇拜去敬爱,而你却利用他当挡箭牌,以此来为你真正疼爱的大皇子铺路。”
“其后,明明宋溪亭是无辜的,你却因为大皇子代替宋溪亭而死,将所有罪责怪到宋溪亭身上。”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表现出宠爱宋溪亭的模样,刺客根本不会来杀宋溪亭,也根本不会有大皇子代替宋溪亭死的事。”
“明明酿成所有这一切悲剧的人都是你,为什么要去怪一个小孩子,而且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这样的人,这样的你,枉为父,枉为君!”
梅雪嫣越骂越气,最后更是气急败坏地跺跺脚,她知道这都已经是过去既定发生过的事,她现在骂再多,梁文帝也一句都听不到。
但她就是气不过,她太气不过了。
梁文帝怎么…能这么欺负人,这么欺负宋溪亭!
太过生气的梅雪嫣踏着她的小熊拖鞋,站在梁文帝跟前指着他鼻子又是一顿骂。
却不知,她身后木着一张脸的宋溪亭,忽然抬了抬头,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肿胀的眼皮微微眨了眨。
***
梅雪嫣骂着口干舌燥,还在不停咒骂,但她眼前的画面却突然再次扭曲。
这一回,她眼前依旧是黑白两色,但却知道自己现在不在御书房了。
因为她现在所在的宫殿比御书房可破多了。
梅雪嫣想想原书剧情,大概知道现在是在哪了。
梅雪嫣捂住心口,方才的事对她冲击太大,她还没骂爽,现在堵着她的心口,一时十分火大。
别说宋溪亭在这样的情况下可能心里扭曲成反派,她替宋溪亭打抱不平,都想“助纣为虐”了。
想到宋溪亭,梅雪嫣也顾不上顺气儿,她快速在冷宫里穿梭着,想找到小宋溪亭,但好像她还是来晚了一步。
等到梅雪嫣找到宋溪亭的时候,他手上赫然拿着匕首,旁边是咽了气的纯贵妃,不远处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正看着这一幕。
想来这一幕,应该就是宋溪亭舅舅去冷宫救宋溪亭的那一幕。
梅雪嫣一步一步朝着手握着匕首的少年宋溪亭走去。
她路过了顿在半路没有上前的宋溪亭舅舅旁边,余光看到了他面上的不可置信,以及压抑的愤恨。
宋溪亭的舅舅果然是同传闻一样,从未相信过宋溪亭没有弑杀生母。
而离梅雪嫣还有些距离的宋溪亭,此时衣袍宽大,整个人比前几年瘦削了很多,脸色依旧十分苍白,他赤着的脚背,青筋可见,但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怖。
他的眼神比几年前平静了很多。
但在此时此刻,这种平静却成了某种诡异。
梅雪嫣听见身后宋溪亭的舅舅在让宋溪亭过去,说是来救他的,要带他离开这里。
梅雪嫣看着宋溪亭缓缓抬头,看向他舅舅的方向,幽静的眸子显得有些空洞,不一会,他动了动,神情无悲无喜地朝着他舅舅的方向走了过去。
梅雪嫣停下了脚步,转身回望宋溪亭舅舅的方向,然后再一次愣住。
宋溪亭舅舅身后,再次出现了先前令梅雪嫣心悸的黑色漩涡。
梅雪嫣眼眸一转,便明白过来这黑色漩涡的含义。
它的出现,代表着宋溪亭只要踏进去,他的人生将会比现在更黑暗一点。
未来的宋溪亭,将会一步步走上万人唾骂,人人畏惧,无人可信,无人可依的反派权臣之路。
梅雪嫣看着宋溪亭单薄瘦削的背影,她忽然想到八岁的宋溪亭。
眼神清亮澄澈,他尊师重道,友爱兄弟,心有大业,仁慈宽厚,是小小芝兰玉树,是踏着青岚而来的朝日。
而现在的宋溪亭,脚下不再有青岚,朝日也终将成为染上鲜血和污秽的泥中月。
梅雪嫣看着还在走的宋溪亭,她眼眶一红,别过脸,目光闪过不忍,但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既定发生过的事实。
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曾经的宋溪亭早已经历过的。
可当她自己亲眼所见,看着宋溪亭一步步往前走,还是一步步走入深渊。
她还是于心不忍。
所以,在宋溪亭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扯住了宋溪亭宽大的袍袖。
即便,她知道宋溪亭下一秒就会往前走,丝毫不会感受到她的拦下。
梅雪嫣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想在袍袖消失前,努力拽着它。
但过了一会,手中的袍袖却没有流动消失的迹象。
梅雪嫣微怔,却见本该与她错身而过的宋溪亭突然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十四岁的宋溪亭已然开始显个,同后来的宋溪亭没有差多少身高。
他本是漠然面容缓缓转了过来,目光落在自己的袍袖上。
过了一会,他薄凉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冷宫里。
“是你吗?”
梅雪嫣捏着宋溪亭袍袖的手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宋溪亭,宋溪亭却是继续。
这一回,他换成了肯定的语气。
“我知道,你终于又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梅雪嫣更是震惊,明明宋溪亭不应该会察觉到她,但她心尖莫名有种直觉,宋溪亭是在跟她对话。
而就在梅雪嫣还处于震惊中时,她身前苍白着一张脸的宋溪亭,眼睑缓缓抬起。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有着…执拗。
“这一次,能不能你来带我走?”
……
不远处的宋溪亭舅舅声音传来:“溪亭你说什么胡话呢,这里哪有别人,舅舅才是来救你的,你应该跟舅舅走……”
宋溪亭充耳不闻,清寒目光执着地落在自己的袍袖上。
他一眨不眨,感受着袍袖上的触觉。
他不想眨,也…不敢眨。
像是一丝脆弱的微光,他生怕一点点动静就会让她消散不见。
他不敢动。
直至,他听到了一道温柔的低喃。
“好。”
宋溪亭干裂紧抿的唇,终于微微松了些。
过了会,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而在握住的瞬间,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彩色。
***
梅雪嫣牵着十四岁的宋溪亭,来到一片海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牵住宋溪亭的手后,两人又转变了场景,可是这一次能阻止宋溪亭不踏入那个黑色漩涡便是成功。
即使是,只能阻止梦里的宋溪亭。
不过看着一直牵着自己手的宋溪亭,起初梅雪嫣以为宋溪亭能看见自己,但后来发现不是。
他只是能感受自己,现在能听见自己说话,但并不是一开始就可以。
具体小宋溪亭说,起初是在八岁的时候,他在去往御书房的路上,似乎感受到有人捏了他的脸,然后是十岁,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让他不要再往前走。
再然后是十一岁,他父皇要掐死他,有一双手在帮他掰开父皇的手。
同样也是十一岁,他听到了一个软糯却生气的女声,一句一句帮他说话,替他指责他的父皇。
再然后就是方才,宋溪亭感受到自己的袍袖被人扯住。
宋溪亭不知这人是谁,但他知道她没有害过他,一直都在帮他。
宋溪亭同梅雪嫣坐在金黄的沙滩上,眼前是缓缓垂下的夕阳。
两人安静了半晌,忽然那道女声说。
“纯贵妃…不是你杀的吧。”
宋溪亭挑眉:“为何不是?”
他撩起自己的袍袖,瘦弱的手臂上全是青红的伤痕,有被抓的被咬的被打的……
不管是什么伤痕,都非常严重。
宋溪亭淡淡道:“她进冷宫之前,为了讨那个男人欢心,重新复宠,找人给那个男人炼制长寿的丹药,自己以身试药,但还是打动不了那个男人,见着段家大不如前,寻个由头,就将她打入冷宫,而她一方面受了刺激,一方面又因试药中了丹毒,刺激了头部,变得有些疯疯癫癫。”
“时而将我认作其他妃子,时而又将我认成大皇子,偶尔认出我,兴许也是因爱生恨…不,她对也没有爱,她爱的只有那个男人,而我也只是她讨那个男人欢心的工具,所以,当那个男人将我视为敝屣,她歇斯底里质问我,为什么不表现得再好一点,招了那个男人的厌烦。”
“就这样,我同她呆了三年。”
“你说,我是不是很有动机杀她?即便,她是…我的母亲。”
梅雪嫣知道宋溪亭这三年定然不好过,但没想到纯贵妃也不是真心待他,她原以为纯贵妃去找圣上求情,是因为宋溪亭,未曾想,她只惦记圣上还爱不爱自己,而自己这个儿子没了利用价值,在纯贵妃眼里就成了任由她打骂的出气筒。
她心里一瞬间闷的不行,尤其听着宋溪亭平静地讲出这三年的过往,好似那个被人虐待的少年,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
宋溪亭,对痛苦麻木了。
梅雪嫣心里更痛了些,她擦了擦眼,手背上全是眼泪,梅雪嫣紧紧地捏住宋溪亭的手。
好一会,她才压住哽咽,试图正常道。
“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相信你。”
宋溪亭一顿,过了会,他从旁捡起一颗小石子往眼前的海水里丢,荡起些许涟漪。
宋溪亭唇微抿,继续:“很早很早以前,我也希望能听到有人跟我说,相信我。”
“但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没有一个人。”
“就像刚刚,我走向那个黑色漩涡的路,没有一个人拉住过我。”
“我在这个梦境里循环了一次两次三次……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过。”
梅雪嫣声音立时响起:“这次不是改变了吗?”
“我拉住了你,我带你走了出来,而且我也相信你。”
宋溪亭垂了垂眼睑,感受着握在手心暖暖的触感,好似温暖是可以从手心传递在他心尖一般。
许久许久,他轻轻地“恩”了一声。
“谢谢你。”
梅雪嫣笑了笑:“客气什么。”
海风卷着浪,一层一层润湿着金黄的沙滩。
过了会,宋溪亭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母亲她是自杀的。”
“她精神错乱,以为自己看到了秦氏,说秦氏嚣张,竟要比她先寻死,去地下陪那个男人,她不能让秦氏得逞,也不能让她抢先一步,所以,就有了刚刚那一幕。”
梅雪嫣本来以为自己会意外,但真正听下来,似乎也没那么意外,反倒有几分唏嘘。
而且,今夜她最意外的是宋溪亭的事。
宋溪亭,根本就不是一个反派。
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梅雪嫣的心情越发复杂了很多,耳边宋溪亭又道。
“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吗?”
梅雪嫣点头:“当然,短期内我们会天天见的。”
“不过说这个话,你似乎也不懂什么意思。”
宋溪亭唇角微微上扬:“无妨,我信你。”
夕阳缓缓落下,宋溪亭好似累了,他听着梅雪嫣唱着奇怪但舒缓的歌谣,嘴里轻声念叨了一句。
“谢谢你。”
“谢谢你的出现。”
世界再次归于黑暗。
宋溪亭醒来的时候,揉了揉眉心,昨夜他似乎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这次他还是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
只依稀记得,是个开心的美梦。
他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像是心尖某一块被填补了一般。
宋溪亭扶着额角,暗道一声奇怪。
他打开藏青色床幔的时候,却见边上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的梅雪嫣把被子踢开了。
宋溪亭伸手进去给她盖好被子,梅雪嫣却忽然握住宋溪亭的手。
她的猫眼还闭着,显示她还在睡觉。
【宋溪亭,你别怕,以后我保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宋溪亭挑眉:“难得在梦里,还有想保护本王的时候。”
宋溪亭将梅雪嫣的小肉垫也一并塞回了小被子里,吩咐齐管家看着梅雪嫣。
自己则去给莫老下逐客令。
只是宋溪亭也没想到,今日静王府的不速之客还真挺多的。
梅雪嫣醒来的时候,又见到齐管家这张脸已然不是很意外,只是等她意识慢慢回笼的时候,却忽然跳下婴儿床,想去找宋溪亭,昨夜的梦也不知对宋溪亭会不会有影响,现在可不能放他一个人待着。
齐管家却拎着梅雪嫣的猫脖子不让她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