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璟身形瘦削,却是稳如泰山,眼带笑意地看着他,笃定他不会下此手。
城墙之下,厮杀声又起。
是持戒带着黑衣影卫匆忙敢至。
他带来了太后的棺椁。
时间刚刚好。
薄宣朱唇轻起,发出哑然的嗓声,“为你找了个体面的理由,杀我的理由。”
薄璟敛下笑意。
雨丝在他花白的发上凝成一层薄水,缓缓渗入发根。
“什么理由?”
薄宣深深看着他。
而后,将视线转向城墙之下。
那里,明黄的绸布绣着龙凤飞舞的图样,裹着长棺,十六名黑衣影卫抬着棺椁从城门缓步而入。
漫天箭雨像是一场透骨的哀歌。
持戒一身袈裟,九点戒疤,粗糙的手盘着手中小叶紫檀的佛珠,面色沉痛:“阿弥陀佛!还请陛下早收妄心,回头是岸!”
列位公卿才被一场箭雨扫得心灰意冷,有的捂着伤处痛呼,有的扶着倒地的影卫泪流满面,有的仓皇窜逃,有的跪地求薄璟开恩……他们认出持戒,又看见棺椁,面上不可避免地露出震惊神色。早前同中宫嬷嬷搭话的朱袍大人冒着箭雨快步而来,看看持戒,又看看棺椁,脸上血色褪尽,唇抖了抖,不忍道,“太后娘娘,薨了?”
持戒道,“薨了。死者为大,陛下却执意不肯让太子殿下迎太后棺身回京,否则杀无赦。贫僧想,今夜有此一变,或是陛下知道太子已迎太后棺身入京之事吧。”
他素来声如洪钟,眼下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够传入众人耳中。
朱袍大人抖着长须,捶着手心,“这便是了。”
难怪陛下要杀太子。
太后并非陛下生母,早年摄政,迟迟不肯让权,陛下面上虽未曾言明,可暗中弹压太后一党,扶持苏家等人,皆是在向满朝文武昭示他的不满。及至后来太后于大承恩寺接了太子殿下还朝,母子之间、父子之间的矛盾便越发尖锐。
是以今日有此一局,或是当真是陛下对太后一脉的最后一记狠蛮的弹压。
却是无辜罪及太子。
可,无论权斗如何诡谲,死者为大,百善孝先,一国之君更应有胸怀风度,方可为万千百姓之表率!
朱袍大人泪流满面。
“是我等之过啊!”
他抬手摘下头顶的方冠,他愧为帝师,竟教出此等人子,此等君王!
竟是要一头撞死在太后的棺身上。
幸得持戒眼疾手快,将他拦住,又以佛理佛法劝慰了几句,这位帝王之十分才将将平静下来。
城墙上,薄宣哄孩儿似的,哄着怀中作乱的霍暮吟。染血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
他看着薄璟,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一件毫不关几的事。
“当年你说我母后善妒,饮恨自尽是咎由自取,今日我说你不仁不孝,是天道轮回,并未占你分毫便宜。”
流言之刑,生前身后之名,百口莫辩之苦。
薄璟哈哈大笑。
这一局,他竟当真败了。明日之后,流言将传遍朝野上下,京城内外,乃至遍天下。
不,他还没败。
只要他杀了在场所有人,今夜之事便不会泄露出去。
即便薄宣的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要呐喊,“苏酬勤何在!”
苏酬勤迟疑一瞬,住了手。
箭雨应声而歇。
他持剑下跪,“臣在!”
“朕命你火速出城,召雁回营五千精兵,今夜在场诸人,杀无赦!”
久久,未听苏酬勤应声。入耳纷纷扰扰,都是他人的惶恐之声。
“苏酬勤!”薄璟急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亮的刀剑落地声。
苏酬勤磕了三个响头,粗狂的声音在天井之内回响——
“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抬手,苏酬勤盔甲卸下,尽脱锦衣,便连黑靴,他也摆放一旁。他仅剩一身素白的里衣,跪在苍茫的春雨里,被薄宣刺的那一剑仍在汨汨流血。他道,“抗陛下之命,实是死罪,臣以草芥之命,报陛下再造之恩!”
说着,又叩三个响头。
他抓起一旁的长刀横上脖颈。
“苏酬勤!”
薄璟大惊失色。
可长刀已横,雪刃削骨。薄璟唯一得用的良将倒在血泊之中。
长刀有灵,摔在地上,喑喑而鸣。
薄璟摔坐在地上。
宿疾又起,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人啊,来人!”
薄宣冷冷看他孤家寡人,垂死挣扎。
须臾,待薄璟不咳了,他将长剑挽到背后,蹲身而下,平视着他这位血缘上的父亲,却没有话说。
“咔哒”一声。
黑袍之下,腰扣应声而开。
薄宣面色一顿,垂眸看向斗篷里,那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狡黠妩媚的眼。
庆历二十三年,皇太后薨,皇帝大病不起,太子执政,屠戮羽林军数十名将领,大盛内外,戾名远扬。
同年端午佳节,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改国号为嘉顺,出兵滇南,征讨滇南王余部,又屠戮数百人。
车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车里,华桃锦绣华裳,戴着蝶抢菡萏的掐丝亮银头面,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
霍誉悄悄观察她许久,琢磨半晌,才敢僵着肩膀,半蹲着身,偷偷挪到她身旁落座。喉结滑动,手在膝上蜷了又蜷,终是抬手,将华桃的脸轻轻拨到自己肩上。
他露出得逞的笑意。想了想,觉得不能太招摇,于是便收敛了。他刻意放缓了呼吸,生怕惊着了瞌睡的人。
他没看见的地方,华桃唇角微微扬起。
马车行过闹市,往宫里的方向去。
人声熙攘,有些话便难以避免地传入耳际——
“你是没看见,滇南杀的那些人,个个都被剥了皮倒悬在梁上呢,我有个远方表兄到那里去做玉石生意,凑热闹去看了一眼,回来愣是病了好些日子。”
“谁说不是,前些日子,不又有个大臣被推出午门斩了吗?”
“说是阴晴不定,这才没人敢将女儿送入皇宫啊,平白的,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欸?是霍国公府的马车,瞧着像是要去宫里的。你们听说了吗?说是霍国公家的大小姐被钦点入宫了。”
“小声些,可别浑说,霍国公家的大小姐早年不是进宫给先帝冲喜了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冲喜的是义女,可不是身负贵命的大小姐,否则先帝眼下恐还健朗呢。”
“嘘——你不要命了?”
“那,那霍大小姐岂不是性命危矣?”
“要是痛快便也好了,恐怕要死也不能,折磨人的手段你佚䅿是没领教过,再过些时日便知道了。”
……
霍誉一入宫,便拽着华桃,火急火燎地冲向寿宁宫。
谁曾想,本该“遭受非人折磨”的那位正靠在窗棂边的拔步床上,鼓着嘴不知吃什么。一双白嫩的脚丫子悬在半空,晃来晃去,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她对面,一身衮金云纹玄色常服的人正冷着一张脸,轻轻地将凝脂膏涂在她如玉的手臂,全神贯注,唯恐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明窗之外,秋风雁回。
明窗之内,璧人登对。
秋日好似溶了金,描画他们的轮廓眉眼。
霍誉听见他的阿姐挑起媚眼,挑|逗着年轻的帝王,“我还是好奇,那日你究竟是如何脱困的?”
俊朗的帝王头也不抬,悄悄红了耳根,明知故问,“哪日?”
“良川那日。”
“想知道?”
霍暮吟诚实点头,“想。”
帝王俯身,轻轻往她臂上的伤口处吹着,垂着眼睫道,“今夜便知道了。”
轻舟已过万重山,故旧之事,梨云梦远。
事隔经年,还好,我能重回你的岛。
还好,你愿意登上我的岛。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番外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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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错镜八岁的时候,和晏无荒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他浑身是血,垂死挣扎,她遥遥站在廊下,被她爹遮住了眼。
林错镜十二岁的时候,又见到了晏无荒。
那时他衣着高贵华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新贵,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九千岁,而她成了乱臣之女,满脸污浊,只能扯着他的衣摆,求他相救。
晏无荒收了她,把她养在宫里。
十年之后,她出落得窈窕诱人,只要一眼,就能轻易勾了旁人的魂魄,她是宫里人人都要尊称一声错镜姑姑的女子,也是晏无荒手里最听话也是最锋利的剑。
剑要刺向东宫。
林错镜领命。
一切都照晏无荒的计划进行。
直到大婚那夜,她将东宫抵在椅背上,柔美的身段缓缓压低。
男人带着满身寒霜闯进来,攥着她的手腕,寒声道:“本督还未下令,你敢擅自做主?”
林错镜不解,眨眨眼,看向他赤红的双眸,“督公不是这个意思吗?”
晏无荒倏然眯起长眸,冰凉的手指擦过她嫣红的嘴角,轻声又危险地呢喃。
“我们阿镜,长大了……”
“擅自做主,要罚的。”
“我养大的姑娘,当然只能是我的。”
*
林错镜知道宴无荒没有心,可她还是犯了致命的错误,难以遏制地爱上他了。
想要的就要得到,不论要走的路有多远,这是九千岁亲自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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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男女SC,1V1
2.晏无荒假太监,错镜不是好人,双疯批,男主更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