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着銮舆上的软垫,大口大口地呼吸,试图散去全身燥热。宽袖掩映下,血水一股股,顺着细长光洁的小臂淌落。
一如她所料,薄宣战无不胜,苏酬勤不是薄宣的对手。不过两三回合,便落于下风。
薄璟紧紧拧起眉。
他转身走向銮舆。
霍暮吟借着臂上的疼痛,又清明了些许。
忽而帘帐被打开,一道视线望了进来。霍暮吟尽力抬眸,望入薄璟那双似笑非笑的眸瞳里。混沌的神智将眼前的人拧扭得弯弯曲曲,霍暮吟却仍知道,他是薄璟,身上散发着浓浓苦药味的薄璟。
热汗更盛。
冷汗也爬满前额。
薄璟抬手,将她汗湿的额发拨到一遍,意味深长地说:“倾城啊,该你上场了。”
说着,枯瘦的手攫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出了銮舆。
霍暮吟有一瞬发懵。
他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到使人感到快慰,像是春雨丝丝沁入干涸的大地,叫人忍不住渴望更多。她极力克制自己本能的反应,一口银牙咬出了血,疼痛和血腥味不断提醒着她,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
由着枯瘦的手揽上她的腰肢,由着他将她摁趴在城墙上。
正在刀剑交锋的关键时期。
薄宣此剑一出,苏酬勤必定负伤落马,然则——
“薄宣!瞧瞧这是谁?”
薄璟喊,“莫非是你日夜惦念的故人?”
薄宣下意识抬眸看向銮舆原来的位置,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心下一紧,转望过来。
他看见霍暮吟的脸。
素日里被蚊子叮了都要生气的脸,眼下贴在粗糙的城墙上。俯身的弧度,峦峰险现。
他隐隐约约看见那只该死的枯瘦的手钳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素日骄矜的容颜,俯瞰众生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居然笑了,竟沾了满身大无畏的破碎感。
一颗心被狠狠揉碎。
苏酬勤见他出神,深知这便是陛下所说的“一臂之力”起作用的时机。太子殿下到底是滇南厮杀出来的,对垒他很是吃力,这还是他未尽全力的情形。而眼下正是机会……
苏酬勤心下一动,长刀裂空,劈破雨帘,眼见锋利的刀刃才要架上薄宣的脖颈。
薄宣头一偏。
一缕细长的青丝飘然而下,深寒的脸上也挂了彩。
苏酬勤明显觉得周身气压骤降,对手交锋的人肃然凛冽,浩荡杀意磅礴而起,悍戾得让人骨髓生凉。他有些僵硬,是以长剑剑锋逼近的时候,他来不及闪躲。
好在城楼之上,薄璟适时怒喝出声。
“薄宣,你连她也不顾了吗?”
他作势要撕下霍暮吟身上的素裳。
“下马!”
利剑一偏,堪堪从苏酬勤手臂擦过。
——薄宣竟当真停下了动作,修长的手紧紧握着剑,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法华庵外蜿蜒的藤蔓。
“下马!”
长腿一抬,下了马。
霍暮吟见他当真受制,紧紧拧起双眉。
却也知道眼下绝非是她能出言相劝之时——
非是她自视甚高,眼下喊着让薄宣丢下她别管,定然是于事无补的,说不准还会像戏台子上唱的苦情戏,撕心裂肺地哭哭喊喊,其下场不过两人双双殉葬。她若当真开口,一心向着薄宣,说不准还会激得薄璟越发兴奋,变本加厉。而薄宣此人,便是今日在薄璟手里的是持戒,他也不会丢下不管的,遑论是她。
霍暮吟用最后一丝清明,丈量着城墙和薄宣之间的距离。
搏一搏了。
她大口喘着气,暗暗下定决心。
薄宣放下剑。
她素手内勾,袖中碎瓷入手。
薄宣扬起脸。
她艰难地挪动视线,望入他眼底。良久,黑眸轻阖,斜眼看向了城墙之下。
雨丝丝地落。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长不远。
霍暮吟是豁得出去的人,为了目的可以狼狈,却不能处在狼狈的境地里太久。额发贴着头皮,汗津津的一身,怎么瞧都落魄。
一身傲骨不肯轻折的人,让人捏作把柄也是一种屈辱。
她不想成为谁的拖累。
可她也想活着。
她再度看向薄宣轮廓冷厉的脸。
雨落无声,交织成细密的帘。帘里的那张脸看不出一丝一毫表情。
他究竟看懂了自己的暗示没?霍暮吟对此毫无把握。
“薄宣,杀自己一剑!”
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薄璟变本加厉,竟兴奋到发出了桀桀笑声。看着假想敌落败,于他而言竟是场灵魂的破茧和重生。就好像是薄宣的血能将他懦弱多疑的过往冲刷干净,看着薄宣空洞死去的双眼,他便能获得一个无坚不摧的、从未行差踏错的崭新的自己。
他撕裂霍暮吟肩上的衣裳,又喊了一遍。
“杀自己一剑!”
拜他这尖锐的声音所赐,霍暮吟获得了片刻清明。春雨润物,丝丝点点飘落到她肩上,凉风一吹,堪堪驱散那药带来的热意。
霍暮吟紧紧看着薄宣,心里数着数。
一。
二。
三。
猛地一转身,用碎瓷划伤薄璟前胸,她翻出了城墙。
素裳裹着纤细的身影挂在城墙边缘上,一双手攀着墙沿,在和风细雨里摇摇欲坠。
几乎同时,薄宣手腕翻转,长剑脱手,刺向满身戒备的苏酬勤。
正中胸膛,倒不致死。
温热的血溅落。
薄宣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犹如离弦利剑般,往墙根处奔袭而去。
薄璟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前胸传来一股火热的刺痛,再展眼,看见地上一枚血淋淋的碎瓷。
下一刻,素裳翻飞——
霍暮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飘飘渺渺的雨丝,在火把的映照下,像及了当年元夕夜的大雪。霍暮吟的举动精准击中他陈年的腐败溃烂的伤,在上面碾了一脚又一脚。
他赤红了双眼,怒不可遏。
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了,大跨一步上前,见她还挂在城墙边,竟探出身来,要拉她上去。就在枯瘦的手要碰到霍暮吟的那一刹那,霍暮吟明眸潋滟,朱唇启阖。
“陛下,你真让臣女恶心。”
说着,在薄璟惊愕的视线中,灿然一笑。
纤长的五指张开,她松了手。
“霍倾城!”
薄璟紧紧按着城墙,目眦欲裂。
“谢辞陛下所赐的倾城封号。”
声音空灵,在四方的天井里,阵阵回响。
风软软的。
失重感很强。
衣裳终于不会黏在皮肤上了,猎猎往上飘飞。青丝在她脸侧扫动,刺疼了脸上的伤口。大抵是太疼了,她鼻尖竟然酸涩起来,眼眶生疼,落下眼泪。
无须被人禁锢了。
也不会被人拿捏。
片刻之后,生死不论,她都算获得了自由,她穷极两世想要获得的东西。
自然,要是能活着,那便更好些。人世间的欢愉享乐她还没玩够。所以薄宣,你的马该再快些的。
薄宣也觉得马慢。
从良川赶回京城,从那边跑到这边,都格外慢。
他弃了马,长身一纵,飞跃而去。
利箭如雨,淙淙破空。
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天空的鸭蛋青色,像无情的即将闭合的兽口。
火把明光晃晃,沉默的黑袍与霍暮吟的素裳交织。霍暮吟撞入一个□□的胸膛,被安全的怀抱妥帖收藏。
从来不疾不徐、冷静彻骨的人,此刻霍暮吟竟能听到他紊乱的气息。隔着玄色劲衣,她还能感受到他的胸腔里,狂乱而有力地舒张跳动。
他身形巧动,抱着她躲避箭雨。
他带来的黑衣影卫俱都亮了刀,公卿之列里的太子党也都冒了头,他们一刀一刀撇去利箭,又或者以身作肉墙,围出一块安全的所在。有心软的大臣见他们实在被箭雨射得千疮百孔了,忙哭着喊着扯动他们的臂膀,试图将他们拖到安全的所在。
可,这些黑衣影卫纹丝不动。
他们吐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奉,太子令,誓、誓死护下、诸公性命……”
大臣们一听,心下大恸,老泪纵横。
高高在上的君王视他们为蝼蚁,漫天羽箭皆是证据,可素有暴戾之名的太子殿下,竟叫下属以身作盾,死死护下他们擅长弹劾的铁齿铜牙。
“陛下!!陛下啊!”
一个个大臣接连跪下。时至此刻,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颤抖着须发,唤出一声声“陛下”,试图唤醒已然杀红眼的薄璟。
薄宣眸色深黯,卷着狂风骤雨。
他素来耳力惊人,不是没有听见箭雨里那一声声“奉太子令”,箍着霍暮吟的手臂箍得更紧,他左手抱人,右手持剑,开启了一场越发狠戾的杀伐。
霍暮吟听了,心下也狠狠一动。
她心知肚明。
太子令。
影卫何尝奉过太子令,他们奉的都是影主令。所谓太子令,不过就是心思活络的影卫们,试图以命赠薄宣一场人心罢了。当年他们是如何走出滇南的,薄宣为此负了多少伤,他们都历历在目。当日如何心甘情愿地拜薄宣为影主,今日他们也如何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们满头鲜血,轻蔑地看向一旁扬刀斩箭、左支右绌的苏酬勤。他们唇角扬起的弧度,于强弩之末似乎还在警醒着他,究竟什么才叫做良臣择主而事。
陛下还是没有信守承诺。
苏酬勤心下发苦,劈裂一截黑羽箭之后,发出一声哀戚的怒吼。
箭雨未歇。
难的是,霍暮吟觉得药性更烈,渐渐有些不支了。素手按着薄宣的胸膛,迷蒙混乱之中竟是心猿意马——他穿敞领的睡裳时最是蛊人,那隐现的流畅肌理,每一道都在邀人犯罪……
霍暮吟闭了闭眼,失去最后一丝清明。
碎瓷丢了,原来的伤口在滚滚热意下近乎麻痹,没有新的疼痛,已然唤不回她的意志。身上涌起息息渴求,薄宣的存在就像是甘霖雨露,来解救她这条渴水的鱼。
一张娇颜染尽绯红,血色斑驳的纤纤玉手,终是沿着他的领口顺落。
薄宣这才觉知她的不对劲。
垂眸一看,对上一双如丝媚眼,一刹那间,脑海里有根弦应声而断。
——薄璟给她下药了。
刀光箭雨,都比不上这一招来得杀心。
他赤红了眼。
天光黯淡,时间仿佛倒回滇南的千人阵,他将剑横咬在嘴里,撕裂身上的斗篷,笼着霍暮吟,紧紧将她护在怀里,斗篷余下的长度便绕到自己的肩上,在临近颈侧的地方打了个死结。
撤手,从口中取下剑,扬开。
握剑的双手用力到流出沥沥鲜血。
他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一人拦,杀一人。
两人拦,杀一双。
御林军的尸体堆叠如山,阻绝了他的后路。他们大多被一剑毙命,流出的血色沿着台阶潺潺而流,将雨丝尽数染红。
一路杀到薄璟面前。
箭雨渐渐小了。
他们不敢射,唯恐误伤了天子。底下仍旧水深火热,薄璟不喊停,谁也不敢停。
薄宣收回视线,目光穿越一排二十余人的羽林军,望入薄璟眼里。
一如既往。
薄璟对他的恨意从来不加掩饰,一如眼下,仍是涛涛如浪,倘若有声,大抵能咆哮着将他卷入深海。苍老而毒辣的视线往下偏移寸许,落在薄宣怀里蜷成一团的人身上,一时间,恨意更加昭彰。
他露出一副天下大事尽皆在掌握之中的神情,露出帝王不合时宜的轻佻,“她染了药。朕放的。”
薄宣向前。
杀了一人。
羽林军齐齐后退一步。
薄璟眯起眸子,“朕与她在法华庵,对饮了一夜清酒,她情动了。”
薄宣迈上一步。
杀了两人。
羽林军慌然横成长列,举着刀满身防备。
薄璟得意地看着他眼下的模样。
还不够。
他要看他发疯,看他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发皱的唇启阖。
“你把她还给朕,朕饶你一命。”
薄宣眸色越发凝厉,迸射出嗜血的寒芒。
“她不是你的。”
“不是朕的?她享皇贵妃衔,何言不是?普天之下,万事万物,都归属于朕,包括你的命,也包括她。她不是朕的,难不成是你的吗?”
箭雨声歇。
以身作盾的黑袍影卫“嘭”地一声砸向地面。
皇城外打更的人不知内情,笃笃梆子声充斥人耳。
霍暮吟意识全然混沌,小巧的舌尖探出,舔去她落到她唇上的雨。一双素手悄然作乱,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反复把玩着他的腰扣。
薄宣将兜帽掩下更多,遮去她动人的娇媚容色。
“她不是你的,”他说,“也不是我的。”
她独属于她自己。
愿意停留在谁身边,便是给谁的恩赐。
薄璟听他所言,忍不住露出讥诮的笑意,视线望向自己的鞋尖,似乎薄宣所言太过滑稽。
“承朕雨露,自然是朕的。”他说。
言下之意,霍暮吟与他有染。
天下男子不能容忍之事,便是身侧之人与旁人有了私情。前朝里,女子仅仅同男子私下见过一面,便会污了名声,许多世家大族为了保全清誉,将这些女子偷偷杖死。大盛朝民风开放了些,虽不至于此,可清贵之家,男女之妨还是顶顶要紧的。
薄璟静静等着,等薄宣发狂。即便眼下未曾发狂,他也在薄宣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春雨润如酥,不多时这株怀疑就会生根发芽,蔓延的根须便会将他的前程和心境彻底撕烂——
一如从前的他那样。
他说完这句,便像是报仇了。
他不知是以什么身份,向过去那些年月的自己寻仇,惩罚薄宣,像是惩罚了过去年月的那些自己,一时间心里觉得畅快无极。
可薄宣到底也没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完此句,并没有多大反应,缓缓摇头,“你不配。”
他似是怒了,又似没怒,脸上神情依旧冷戾,唯独手里的利刃快了许多。一个个羽林军应声而倒,血溅寒天。
最后,厚底黑靴压过血泊,来到薄璟面前。
修长的剑刃缓缓抬起,架上他苍老的脖颈。
剑上的残血还有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