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算,已有三分。
天色终究没有转明,就着黎明青灰色的天幕,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风雨如晦。
晨钟又响。
数百朝臣,共披春雨,齐聚端阳门前。
位列三公也好,六品清流也罢,都将见证一场厮杀。
内侍噗通跪下,身子抖如筛糠,“诸位大人呈言,夜起惊闻陛下有训,听陛下谕,入宫听训,眼下正在端阳门前列队请见。”
薄璟的眉心挤出难看的褶子,一手将奏疏揉皱。
“不是朕的亲随前往,没有朕的御笔君印,他们怎敢擅自入宫?”
薄宣已经回宫。
算着时间,他很快便会按捺不住,到法华庵来寻霍暮吟。
要到法华庵,必经端阳门。那里城墙高耸,呈天井之状,是四面埋伏最好的所在。他已经暗中布好弓箭手……
“倾城,是你!”
他想到了什么,穿透屏风的眸光里满是杀意。
霍暮吟被点了名,却莫名松了口气。
真到这一刻,倒没想象中的紧张。
她冷静回身,屈膝盈盈一拜。
“回陛下,是我。”
“你今夜前来,不是迫不得已为质,是为了拖延时间?”
“是。”
薄璟眸色不善。
他一向知道霍暮吟聪明,现如今才觉得不可小瞧。不动声色地设计于他,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将朕特地备下的酒,端给她。”
霍暮吟看着满盏的清酒,上面还漂浮着没来得及融化的粉末。
屏风后传来声音。
“朕不想用强,喝了它。”
唔。
果然君无戏言。
那句“在薄宣面前幸了她”,不是顽笑啊。
“倘若臣女不喝呢?”
“朕多的是法子。”
“陛下也就这点格局了,借用女子之身报复。”
薄璟道,“不拘小节。你能乱他的心,你受辱,能最大限度乱他的心。他一乱,朕便有了十分的胜算。来人,喂倾城姑娘吃酒!”
霍暮吟用力闭上眼,抬手,“我自己来。”
抬盏,仰头饮下。
“怎么做到的?”薄璟声音沉凝,“没有朕的印信,让满朝文武这么短时间内都进了宫?”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结局(上)
端阳门前, 一帘风雨,伞盖如云。
或红或紫的官袍被雨打湿,朝臣不忍交头接耳。
站在最前面的是须发皆白的三位老人。入仕多年, 他们身上自有股遍览世事的沉稳, 此时俱都拧紧了眉, 望向紧闭的宫门。
锦衣玉带的高官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议论声越发大了。格格不入的是,一旁的花青色伞下,站着一位颇有些年纪, 却保养得宜的嬷嬷。嬷嬷面有愁容,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不断望向宫门之内。
时常在宫中走动的大人都知道,这是皇后的陪嫁, 后宫的掌事嬷嬷。
灰暗的天色里,除了凄凄苦寒的风雨, 没有任何响动。
排头的一个大人见状, 抬手接过亲随手中的伞, 走到嬷嬷跟前, “敢问姑姑, 皇后娘娘懿令, 言说陛下有急谕, 事关江山社稷,要我们即刻启程,于早朝之前入宫, 眼见即刻便早朝了, 却不知这端阳门如何未开呢?”
嬷嬷到底在宫里掌事, 见惯许多场面,最擅随机应变。可她心里装了事,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提起唇角道,“大人稍安勿躁。主子的心思,奴婢不敢猜测。”
大人看她唇角笑意有些勉强,便知其中有些蹊跷。
他捋着长须道,“便是要姑姑告诉我们,姑姑出宫之前,宫里究竟发生何事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是否安好?”
嬷嬷听他问及皇后娘娘,手里的帕子忽而“刺啦”一声,被她生生绞裂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皇后娘娘睡不着,起夜点灯抄经,照佛门规矩传水净手。嬷嬷亲自去取了宣纸,没瞧见那端水的宫女是生面孔,一回过头来,那宫女伺机将皇后扣在案后,威胁着,要她以皇后之名召群臣入宫谒见。
皇后身子孱弱,久不涉事,少有人会行刺于她,是以中宫周围守卫松散。眼下她陷在刺客手里,稍有差池便命丧黄泉,一时竟也不知要不要唤人来护驾。她吓得激烈呛咳起来,一身病骨越发摇摇欲坠了。
嬷嬷不敢激怒那宫女,没有声张。
她仔细端详着,见那挟持的宫女生得英姿勃发,手臂肌肉隐现,不似寻常柔弱女子,该也不是宫里的人,一时也吓得肝胆俱裂。
她从闺中便跟着皇后,情谊不比他人,忙磕头求她饶过皇后,她什么都愿意做。
皇后咳得眼里出了泪花,就着喉间的刀缓缓坐下,断断续续地道,“你身上沾了橙花香,是她的人吧?”
嬷嬷听言,心头立时一紧。
橙花香尾调微酸,掺了空气便有些清苦,满宫的贵人唯有一人用它。可……可那位也已葬身火海了啊!
她心头余震未休,便又听皇后道,“凭本宫的懿令,要召前朝的大臣们入宫,他们不会信的。”
却听女子声色清冷,道,“这便不劳皇后操心了。”
嬷嬷老泪纵横,“姑娘,挟持皇后,可是死罪啊!娘娘慈悲,你若现在收手,或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外头的羽林军进来,怕对姑娘不利啊!”
她以为软硬兼施便能让长岚收手。
可执刀之人自有风骨,她清冷应声道,“自入京中,谁惧生死?待事情办妥,我自不会伤皇后。”
她自是不怕外头的羽林军的。
外头哪里还有羽林军?
大小姐料想的分毫不差,阖宫的羽林军都往重要的地方去了,怎还会留在此戍守一个不涉风浪的皇后?
否则,偌大中宫,她又如何能潜伏进来。
皇后也知此令不传,今日便难逃劫数,温和地让嬷嬷备上黑犀牛角轴的旨,提笔便要落墨。
长岚见状,知主子所料果然分毫不差,便照着她的嘱咐,压了压腕,道,“用玉轴,束紫金绳。”
主子说,玉轴紫金绳的旨意,堪比军事上的八百里加急。黑犀牛角轴的旨,急迫程度便稍逊一筹了。
皇后见她连这细微处都看顾到了,知她和背后之人势在必得,也懒怠挣扎。
待玉轴紫金绳的旨换上来,她提笔落墨,气力不济地问道,“她预备着,天明前便动手吗?”
没有得到回答。
皇后的旨意,阖该皇后身边最信任的嬷嬷前去宣旨,才能叫人信服。
长岚从腰间掏出一枚白玉锥和一柄锁鞘的鱼肠剑,放到盛放懿旨的托盘中,“将这两个东西一并带去,除了宣读懿旨,什么话也不必多说,否则你们家皇后……”
眼见着她结满薄痂的手就要使力。
“是是是!”嬷嬷心一慌,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手下留情,姑娘放心,奴婢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说着便端上懿旨,一步三回头地,快步出了中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春雨润物细无声,皇后宫中静谧无比。
皇后又轻咳了两声,缓缓笑道,“姑娘不是京中人士?”
长岚一愣,没应。
“听你的口音,大抵是良川一带的。”她顿了顿,“良川可还如故?我家在良川有处庄子,我年幼时常去,那里种不活桑树……”
皇后絮絮叨叨说起年少时的事情。
说说,停停,稍缓了缓,又开始说,也不管长岚应没应。
“许多年了,没人听我说这些。”皇后笑了笑,微弱地喘息着,“说这些你不爱听,说说今夜吧,你说谁会赢?”
长岚垂眸看了她一眼,“我家主子赢。”
“本宫猜她也是要赢的,”皇后的垂下眼睫,“白玉锥是玉玺一角,玉玺象征皇权,配上刀兵鱼肠剑,便明摆着告诉卿家们,急召他们入宫,只因今夜之事事关皇权争斗。绝妙之处还在于,这旨意是本宫连夜颁发的。他们便会联想,陛下或是即将龙驭宾天,或是置身险境,才要叫从不涉事的皇后代为颁发旨意吧?若是如此,京中也没有哪个当官的敢不入宫。”
她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竭,叹了句,“你家主子啊,智谋过人,玲珑胆略,庙堂上下男儿,皆比不上她的心窍。可惜了,是个女子。”
长岚听了,道,“皇后娘娘能想明白这些,娘娘的城府也不可小觑。”
皇后听言,笑了笑。
“只是我以为,”长岚道,“女子未必不如男。男子恶习颇多,赌博吃酒,斗殴嫖|妓闹事者不在少数。”
“本宫的意思,并非女子不如男。”她喘不过来气似的,歇了许久,道,“本宫之意,是说,可惜她是个女子,极易吃亏,若是男儿……总归,阳谋是敌不过阴谋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
窗外雨落无声,下久了却也会积聚成滴。
廊檐一滴晶莹春雨飘飘摇摇坠落,砸在阶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争的深宫,凄绝之处不在于往事糜烂,而在于当年入宫之前在心里暗暗说的,那一句“绝不步前皇后后尘”的轻挑,是登临皇后宝座以后,迎面而来的密密麻麻的试探。一点一点破碎的身体,一点一点堆积的心病,在这四四方方的高墙里,这日子本身比什么都来得可笑滑稽。
长岚没看见她落寞的神色,心里担心着霍暮吟。
法华庵内。
霍暮吟喝下药,迎着细雨,站在门边。
薄璟让她入内稍坐,她没应声。
一来是她觉得与他没旁的话说了,多说无益,二来是,她身上已经有了反应,不宜与男子距离太近。她不知道薄璟下了多少剂量,药效发作得很快,四肢百骸的热意犹如长天浪涌,一波接着一波,层层堆叠,将她的脑袋冲得有些发懵,视线也时而清醒,时而朦胧。
她数着时间。
却也已经数不准了。
身上难耐的时候,时间就变得格外难熬。蜡烛还未烧出点蜡泪,她便已觉得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
薄宣。
你还没来。
该不会,那药,那铁索镣铐,当真困住了你太久?还是,你路上出什么事了?
前额汗滴淌落,落到如羽的睫毛上。
睁眼,闭眼。
再睁眼,视线又朦胧了三分。
手脚虚浮,身上热意滚烫。
时间该是差不多了。
薄璟已经开始更衣。
他戴上冕旒,旒珠在屏风后摇摇晃晃,撞出清脆声响。
他又点了一炷香。
霍暮吟已经汗湿了全身。
留仙裙贴到她娇嫩的皮肉上,甩不脱。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屏风后的身影,恍惚以为那颀长修利的身姿是薄宣。
可她心知不是。
“拿壶酒来。”
前额贴到门框上,她闭上眼,用尽力气嘱咐。
内侍听见,抬眸看了薄璟一眼。得他轻轻颔首,才从矮案上取了酒壶送过去。
霍暮吟掀起眼皮,瞧了一眼,抬手将它打翻。
“我要一坛,去拿。”
内侍回身看了一眼。
薄璟闻言,探手从香案上取了一坛,慢条斯理走了过来。
到底是父子,棱角冷厉得有些相像,宽阔的肩膀也无不同。霍暮吟恍恍惚惚,已经辨不真切眼前人,好在最后一丝理智犹存,鼻息之间充斥的是药香味,不是清冽的冷松香。
不是他。
霍暮吟伸手接过他手上的酒坛。沉沉的重量入手,虚软的手指没能托牢它,一坛“哐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酒水肆意流淌。
她对此药太敏.感。
寻常女子沾染此药,也需一炷香的功夫才能起效用,可她,从喝下到现在不过片刻功夫,一张脸便已嫣红如许,潋滟双眸启阖之间魅惑销魂。
原本清心寡欲的薄璟,眸光流连在她纤细的脖颈之间,喉间的喉结忽而隐动了一下,在苍老下垂的皮肉下显得格外分明。
霍暮吟靠在门框上,提唇,惨淡笑了笑。
身子一歪,手撑在布满碎片的地上。
疼痛的感觉穿心而过,她清明了些许。
本大小姐最怕疼的。
薄宣,记你欠我一次。
素手轻勾,一枚碎瓷入了袖中,划破凝脂的雪肤,留下一道红痕。
她这一跤摔得太过刻意和突然,薄璟往后轻仰,怔了片刻,才去看她流血的手。本就深邃的眸子有如深潭,探究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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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风冰凉,春雨如织,城墙已经被染湿。
快马裂风破雨,终于刺入盛京地界。
紧闭的城门湿润而斑驳,映衬得门下那支竹叶青的油纸伞格外惹眼。马蹄声渐,在城门前走来走去的琉璃转身,抬头远望,见一袭黑衣从浩渺烟雨里奔来,立时便想迎上前去。
她迫不及待地取出怀中的信件。
骏马嘶鸣,前蹄高高抬起。
马上的人认出琉璃,劲臂一收,勒缰停马。
冷冽的眸光紧紧钉在她身上。
琉璃本就头皮发紧,被他一盯,越发觉得后颈寒凉。
她丢了伞,快步走到马下,将手里的信恭敬呈上,“太子殿下,大小姐交代奴婢,请太子殿下看了这封信再进城。”
寒凉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落到她手里的信封上。
“薄宣亲启”四个字映入眼帘,“宣”字依旧是那不成文的写法。
修长的手指伸出。
琉璃立时把信呈上。
薄宣还没看信便问,“她算准了孤会回京?”
琉璃脖子僵了僵,道,“算、算准了的,还让奴婢在城门前等。”
嗯。
不仅算准了他会回京,还算准了他什么时候会回京。
薄宣长眉微不可查地蹙起,展信而阅。
良久,他将信收入怀中,修长的手重新握上缰绳,抬眼看高耸的城门楼。城门楼上,“盛京”二字业已被雨打得斑驳。
抬手。
立即有三名影卫驭马上前来。
薄宣凉凉嗓音犹如寒冰,带着隐忍的暴戾,断骨拆皮般无情。
“传令影首,调齐所有兵马,端阳门候命。复一人,传令持戒,率十八卫,请太后棺身入京,停棺端阳门。余一人,率余部随我入京。”
“是!”
三名影卫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黑袍轻动。
城门未开。
高高的城墙上头,城门卫探出脑袋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