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侍女正对霍暮吟上下其手,在她腰间摸了又摸。
霍暮吟收回视线,眸光落在眼前躬身的侍女上,凉凉道,“搜遍了吗?”
搜身的侍女手一僵,退开两步,朝边上的内侍福了一礼,低眉垂目道,“禀公公,这位小姐身上未有锐器。”
内侍听言,仍未肯让路,盯着霍暮吟鬓边的一对鹿鹤衔铃亮银簪,一扫拂尘,“还请娘娘取下鬓边的银簪。”
霍暮吟扬扬眉,冷笑。
抬手取了一簪放在手心,“这么短的簪,也要脱下么?”
内侍不卑不亢,“娘娘,失礼了,要的。”
霍暮吟皮笑肉不笑,抬手取下另一边的簪子,放到他手中。
“幸而我今日戴的首饰少,可以进去了么?”
她一眼望入法华庵中。
法华庵三重门,重重大敞,羽林军执戟林立。
她一眼看见殿里供奉的三宝,佛祖菩萨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含着笑意,悲悯地俯瞰着众生。
三宝面前有一排明亮的烛火架,烛火架上的红色蜡烛不知何时换成了白色的,满满当当一阶梯,白白的一片,瞧着像是谁家里森森的祠堂,有些渗人。
烛火架前是张供奉瓜果的香案。十四坛米酒堆成两排堆在上头,封坛的纸都是白的,明显是祭祀所用,皆被掀开了一半。
薄璟一身五爪盘龙的明黄帝王常服,盘腿坐在香案前的一个蒲团上,背影瘦得厉害。他垂着脑袋,拿着支黑羽箭,一笔一笔划着块灵位。
内侍让霍暮吟稍待,自己埋头进去请示。
薄璟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什么,内侍才有折返回来,领着她入内。
走进法华庵中,浓郁的香火味和烧金纸的味道便扑鼻而来,伴着醇醇酒香灌入腑肺,别样的气味,说不出的怪异。
霍暮吟揣着沉沉的一颗心,迎着明亮的灯火走到阶下。
身影一顿。
提足将鞋脱去,悄悄上了台阶。
她走到廊下,避开薄璟投出来的身影,拢着手静静站在门边,并未打搅他。
薄璟听见响动,慢条斯理地划下最后一笔,而后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将牌位背部朝外地搁到香火案上,缓缓扭过脖子望了出来。
好些日子不见,他瘦得越发厉害,这么一扭头,脖子上耷拉的皮扭出了层层叠叠的褶皱。
他扯唇笑说,“原是倾城啊。”
霍暮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想是方才苏酬勤将事情都禀报了,他知道她没死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压低脖颈,福了一礼,“回陛下,是臣妾。”
薄璟的脸上没有悲喜,转回头去,望着香案上新漆的牌位,“缘何穿你姑母的衣物?”
霍暮吟没有答。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仿佛从旷古传来,道,“是为了来见朕?”
回应他的,仍是霍暮吟的沉默。
年迈的帝王也不发怒,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他的声音越宁静,霍暮吟的心越是悬起。
直至最后,他语气寻常地问,“乾天殿的火,是你放的吧?”
广袖下,柔嫩的手抓皱了衣裙。
她浅浅吸了口气,声如蚊蚋,壮着胆子承认道:“陛下明鉴。”
帝王垂下头,轻笑出声。
“倾城呐,朕就喜欢你这个性子,天不怕地不怕。”
他起身来,着令在三宝殿中摆设席地的矮几,枯瘦的手随意从香案上探取了一坛米酒,让霍暮吟入内来共饮几杯。
霍暮吟扶着门框,道:“陛下饮酒受不得风,或者还是关上殿门好些?”
薄璟道,“独有你才敢这样论说朕的身子。”
他将酒放在矮案上,吃力地坐下,道,“不必关门,你不想敞着叫他们看见,朕令他们取架屏风来便是了。”
寻常的语气,同许多年前一样,听着很是宠溺。
若非知道今夜她是作为人质来此的,若非知道他要用诡谲手段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若非知道他要用她来捏亲生儿子的命脉,她或许还会以为,今夜将要进行的只是同长辈之间的一场叙谈,他是仁慈的国君,是宠她的皇帝伯伯。
可惜不是。
她提起唇边的笑意,沿着席次坐在他左下首。
提起酒壶,潺潺往薄璟面前的夜光杯中添着酒水,她换了自称,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臣女记得米酒是祭奠亡人的,陛下在此夜祭何人?”
薄璟抬手饮了满杯,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是走上了漫长的回忆征途。
他平静地说,“你这丫头,真是大胆。”
他转言道,“也是,若非大胆,今夜也不能提出活人换活人。”
霍暮吟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酒香醇厚,薄璟又饮了一盏。
“你今夜实不该来。你心悦他?”
霍暮吟闻言,眸色隐动。
她不知道。
心悦吗?
还是仅仅觉得亏欠?
她举起酒杯,“此杯,满敬陛下。”
薄璟无奈地笑了笑,道,“或许你也不知道,你心悦他。毕竟从小到大,朕可没见你为了谁这样拼过命。从来都是作壁上观的小滑头,如今倒是以身犯险了,小命都不要了?”
霍暮吟为他斟酒,“陛下会要臣女的小命吗?”
“要你小命容易,”薄璟道。
他又露出了那副神色,“可那还不足以让他生不如死。”
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让人心神俱颤的话——
“他以为朕是他的父亲,是以为情所牵制,心慈手软很多回。倘若他以为的父亲,在他面前幸了他最爱的女人,倾城,若你是他,你会如何?”
霍暮吟抬起眸子。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可薄璟浅浅的笑意就在她面前,方才的话萦绕在她的耳际。
他说什么来着?
要在薄宣面前幸了她?
她难以想象那种情形下的薄宣。
她动了动唇,又不忍问。
一颗心跳得像是垂死挣扎的鱼,她最后还是抬起眸子,问了——
“陛下何以,那样恨他?”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石出(小修)
白烛垂泪, 将空气烤出热意。
薄璟的探究的视线落在霍暮吟脸上。她神色倒是镇定,脸上有素日里养成的、抹不去的骄矜,瞧着十分自若。若是遇上寻常些的人, 或许还能被她瞒过, 不巧的是, 他是一国之君,自登基以来经过许多杀意暗涌的大场面,也历过许多命悬一线的生死。
他看见她细细的手指捏着小小的酒盏,用力得指尖发白。
像许多年前一样。
跳完了那场倾城之舞,腿还有些打颤。
这可是个骄傲的孩子。
薄璟眸色轮转, 缓缓抿了口酒,“朕以为你会不高兴,觉得冒犯。”
他说的是方才的那句话——
在薄宣面前幸了她的那句。
霍暮吟摇摇头。
她抬起明亮的眸子,好像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臣女更关心的是,陛下因何如此深恨薄宣?陛下子嗣凋零, 大盛江山要交托于谁人之手?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为何……”
她话没说完, 薄璟便将酒杯磕到桌面上, 发出突兀的响亮声音, 打断她的话。
才喝了一半的酒溅溢出来, 他深深盯着霍暮吟, 想判定她别有用心。
可惜霍暮吟双眸清明。
他好似因此发了怒,眸光深炯,里头燃起数十年不熄的烈焰。
“他不是朕的儿子!”他维持着一个君王的体面, 咬着后槽牙, 尽量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重复道, “那个孽种,不是朕的儿子。朕!”
他用力地按在桌上,指骨快要嵌入桌面,出口的语调却截然不同,轻,而缓。
“朕!即使天下易主,对不起列祖列宗,即便史笔把朕写成昏庸的君王,也不会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他狠狠咬着牙,下眼睑轻轻抽搐。
霍暮吟看着他脸上颤抖的松弛皮肉,领会他必杀薄宣的决心,捏盏的手指松了又紧。
她有些错愕的,一时不明白这生死恨意从何而已。
错愕到,一时之间想不到要说些什么话。
“他……”她偏过脸,蹙起好看的眉头,“他怎么会不是您的儿子?他不是夜郎皇……”
“别跟朕提她!”
薄璟连头脸都染上怒意。
年深日久的暗室从来都是无人之境,如今被一双不谙世事的手推开了窗。
窥探秘密的人都该死,霍苒苒的外甥女,也不会例外。
他起了杀意,双目赤红,淡而长直的睫毛隐隐颤动。他垂着头,前额的银丝落下几缕,像是岁月里几经搏杀、艰难求生的拾荒者。
大抵是上位者当久了,惯于生杀予夺,君王金口玉言,没人敢说不字。是以他的杀意无所顾忌地昭彰,在某一瞬间锐不可当。
霍暮吟察觉到了,身骨僵硬,背后渗出细汗。
“倾城啊……”他唤。
霍暮吟头皮发麻,细汗渗遍额角。
“臣女在。”
“你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吗?”
苍老的嗓音浸了清酒,多了三分哑意,锐利的实现看向前面的屏风,蜡烛晃动的火焰在上面晃出层层叠叠的影。
霍暮吟一愣,垂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又一路照拂臣女,是故,臣女少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薄璟皮笑肉不笑,垂在额角的花白发丝跟着颤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倾城,你不明白。”
“臣女愚钝。”
“不,你不愚钝,你聪明的很。”薄璟仰头喝了米酒,许是酒气氤氲,恨意和杀意消弥了不少他的眼角渗出水光。
他指着霍暮吟,“你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
听着这嘉许,霍暮吟非但没有多高兴,反而揣着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陛下谬赞。”
“朕有没有谬赞,你心里清楚。”他倾身过来,抬起眼皮,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眸子,“你今日穿这身留仙裙,像极了当年的她。脱了鞋袜再上阶,却不是她的规矩。你在试探朕。”
霍暮吟的心像是被谁捏住,一下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她道,“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法眼。”
霍苒苒喜着留仙裙,洒脱不羁,一生所求不过纵情山水无拘无束。这脱了鞋袜再上阶的规矩,却是宫里传出来的。
具体些说,这规矩是夜郎皇后所设。
那一年冬夜,她亲生的两个小儿被薄璟找的乳母药晕了,埋于雪下,找到时,薄宣的孪生兄长已经冻得僵硬,没了气息。
原本薄宣也是要死于那场冬雪的,因缘际会,被一个善心的宫女救下,后又行李代桃僵之计,用一个宫女病死的私生子换出了他。
那一夜的中宫灯火通明。
冻死的小儿脸颊红晕犹在,皮肉被冰雪刮得看不出容色,好些人来来回回,太医宫女穿梭,点炉熏香用药,可上天没有给她奇迹。夜郎皇后以泪洗面,眸色空洞地摇着摇篮,猛然惊醒过来,摇篮里没有儿子,她满宫寻找,垂头却看见光洁的地面上落满雪泥泥泞的鞋印。
她的儿子,冻死在雪里。
满地的鞋印,都是证据。
她想起儿子们最不喜喧闹,稍有脚步声便哭着不肯入睡。密密麻麻的鞋印,来来回回的人,该把她的皇儿们吓醒了。
也就是守灵的第二夜,夜郎皇后立下规矩,日后入中宫、入灵堂、入佛庵前,有她在的地方,都要脱了鞋袜。
“朕记得,朕下过令,不叫坊间传她的故事了。”
“臣女幼时听到的。后来您御笔朱批,问斩了全盛京二十七个说书先生之后,便没人再明着传了。”
薄璟抬手揉了揉眉心,提袖为她斟酒,“听倾城这意思,是在怪朕?”
“臣女不敢。”
霍暮吟抬眸打量他的神色,暗暗吸口气,推敲着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话。
须臾,她才稍稍起身端正了下坐姿,将身上的衣裙理好,而后才抬起潋滟明眸,“陛下,想听实话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是朕的倾城?”
他抬盏饮酒,眸光微黯。
霍暮吟听言,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陛下言下之意,是说她今日没有活的可能。
她将这些不安压下,偷偷把他的神色纳入眼底。
稍稍向他侧过身,叠手磕头,恭敬道,“臣女接下来所说诸话,皆是臣女片面之言,倘或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望陛下恕罪。”
薄璟垂眸,看着她满头乌黑的青丝,心底对她将要说的话有了些计较,眸底情绪隐动。
单薄的嘴唇轻轻一抿,微微抬眉,胸怀广阔般道,“你但说,朕赦你无罪。”
说着又唤来内侍,让他端些烤好的花生下酒。
待花生上桌,霍暮吟才直起上半身,压着脖颈道,“方才陛下说求而不得,臣女斗胆猜测,陛下有过两次。”
薄璟剥花生的手一顿。
片刻,“啪”的一声,他捏碎了壳,倒出里头的花生仁,“详细说说。”
霍暮吟抄手埋头,道,“天下人都以为陛下钟情于臣女的姑母。”
“你觉得不是吗?”
“不敢。”霍暮吟道,“这算是陛下的头一次求而不得。陛下与姑母青梅竹马,陛下年轻时,臣女的姑母风华正茂,少时情谊根深蒂固,一路以来历经风霜戎马倥偬,直至陛下顺位登基。”
“臣女的姑母不知为何,离京而去。这是天下人皆知的,陛下的‘求而不得’,天下人以为臣女的姑母便是陛下唯一的遗憾。”
帝王心术,寻常人是读不懂的,她的姑母聪慧无极,那时便明白了,从前兄长的好友,后来的九五之尊,薄璟想将她纳入后宫的理由,不再是单纯的情爱,而是因为他将死士令交到她兄长霍成章的手上,作为帝王,手里须得拿捏着什么东西以作牵制才会安心。霍苒苒不想当那个东西,宁死不当。
霍暮吟话说得婉转,留有余地。
然而,知者自知。
霍苒苒死后,薄璟是惋惜的。
此后的爱恨,也由此而生。
薄璟知道他愧对霍苒苒,可他是一国之君,不能低头认错,也不愿低头认错,恰巧太后和夜郎王施压,逼他在失意烧心之时娶了夜郎皇后,于是遗憾转稼,夜郎皇后不明所以地成了他的罪人,他借着折磨她,成全自己对霍苒苒的所谓深情。
可他没想到,日久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