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二听了,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越发相信当年滇南传出来的传闻没有一句作假,滇南王荒淫无道,兼爱男女之色,行止残忍,待人如待牲畜……
他昨日递了拜帖,今日为杀薄宣与虎谋皮,明日恐怕也难逃劫难。
最好薄宣和这个□□今日都死在这荒山里,他带着妗妗远走天涯。
桓二深深吸了口气,拨开他下巴上那只令人作呕的手,道:“王爷能杀得过他再说。”
滇南王斜觑了一眼他的部下,仿佛听见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荒诞笑话一般,突然间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本王杀不过谁?十七吗?”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桓二冷漠道:“王爷杀得过他的话,又何至于被他捣毁滇南老巢,至今只敢窝在这甘陕一带不敢回滇?他孤身一人掀了你祖辈父辈百年老底,你说你能杀得过?”
他话里带着浓重的嘲讽,偏偏每一句都是事实,犹如利箭般准准戳中滇南王的心肺,刺得他一阵阵生疼。
哄堂笑意倏然止住。
滇南王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厉荏的神色,他狠狠掐着桓二的脖颈,操着一口浓重的滇南口音,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怒道:“此仇不报,我于百千万人面前自炙乳肉!”
他的部下异口同声,“此仇必报!此仇必报!”
大抵是声音太过嘹亮,底下行走的影卫们都听见了回音。
马蹄整齐起落。
影卫们都知道今日是殊死的搏斗,一个个握紧了缰绳,黯了眸色,就等潜伏在暗处的滇南王露头,他们又何尝不是“大仇必报”?
山谷之中,风声搅弄出回响。
滇南王居高临下,站在大石之上,袒露着肚皮,“十七,你长得更俊了!腰臀看着也好!放你出来玩这么久,也该回本王身边了!”
行进的影卫闻声停下。
数十人中,唯独马车旁的人抬起头。
兜帽掩去他一半神色,眸光如冰,穿越千里,冷冽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半个时辰之后——
最后一个滇南部下轰然倒地,激起一地尘埃。身上十余处血窟窿,处处血流如注,染红了结霜的枯草。
风卷起薄宣的发梢。
他提膝坐在尸堆上,淌着血的剑插在一旁。
滇南王和桓二双双被擒住,押跪在他面前。
桓二竟还有兴致,叹道:“滇南王你果真是废物啊!我只是没想到……”
他瞥了一眼边上男扮女装的人,道,“没想到马车里的竟不是妗妗,你把妗妗藏到哪里去了?玳瑁姑娘也是你劫走的?”
薄宣垂眸,看着滴血的袍角,“妗妗?”
桓二闻言一愣,继而爽朗地笑出声,大张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边上男扮女装的鹤飞楼掌柜见他如此无状,刚要对他上手段,薄宣淡漠抬眼,示意让他笑个够。
桓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见薄宣锋利的面容写着淡然,渐渐收了声,道,“你还不知道吧?霍暮吟,小名妗妗。她不会从来没同你说过吧?也是,同你说做什么,你贵为一国太子,也不过是她的入幕之宾罢了,陛下也是。可笑,可笑啊!”
他笑着笑着,突然想起自己连入幕之宾都不是,一时间心头仿佛被什么大石砸中,腥热的血逆流而上,从唇角溢了出来。
鲜红的血液伴着笑容,将他衬得格外疯魔狰狞。
薄宣受他嘲讽,神色淡淡,也不急于证明什么。
边上的影卫来回忙碌,将滇南部下的尸身都拖到这处来。
鹤飞楼掌柜看了薄宣一眼,得他点头首肯,便转回马车上取来两个匣盒,而后熟练地将滇南王的头砍下来,装了进去。
没有给滇南王说话的机会。
鲜血迸射到桓二脸上的时候,还有余温。
他分明看见滇南王才刚要骂,看见他微张的嘴巴,一道鲜血就溅上了脸——滇南王连和薄宣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就此被砍下了头颅。
桓二胸腔震骇,瞳孔久久不能回缩,他不停地往后蹬去,可手撑着的地方不是血泊,就是软乎乎的尸体。
“疯了,你们都疯了。薄宣你,你真的疯了,疯了。”
他歇斯底里。
风将他的话音吞噬,呼啸着穿过山谷。
一个个影卫分散站在风中,风吹起他们的黑色斗篷,猎猎作响,露出一张张嗜血的冷白面庞。
他们一个个身躯劲瘦,萧瑟得像永恒的枯木。
他们早就疯了。
早在滇南那座人间炼狱里受尽一切苦楚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滇南王死了,可还远远不够。
“他的脑袋我要了,剩下的尸身,你们自己做主。”薄宣看了一眼匣盒,话里有无限的宁静,“叫上持戒。”
持戒错失了杀清仙的机会,滇南王的尸身,阖该让他处置,否则这家伙便要闹了。
鹤飞楼掌柜了然。
扬扬手,四名影卫将他余下的尸身扛到一旁的大石上。
薄宣转眸看向一旁的桓二,抬手拔出插在一旁的刀,扔到他跟前。
“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桓二见状,身骨一僵。
半晌,他道:“我要见妗妗。”
“你见不到她。”
这回薄宣答得很快。
桓二不依不饶,“我就要见她,我要见她。你敢不让我们见面?”
薄宣眸色深沉。
“玳瑁呢?”桓二又道,“我要见玳瑁姑娘。”
薄宣唇角一挑,漠然道。“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我要见霍暮吟!”
桓二大吼起来,梗着脖子,寸步不让地逼视他,像一直固守最后领地的困兽。
薄宣缓缓对上他的视线。
冷漠。
杀意。
仿佛在看一只濒死的蝼蚁。
千里冰封的冷感将桓二压地喘不过气来。
他颤着声,“你把我杀了,她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回应他的是穿谷的风声,连绵衰草沙沙作响。
薄宣撑着膝盖起身。
“见她做什么?由着雪泥污她的衣裙?让他在风雪中挨饿受冻?还是给她吃糠咽菜?又或者把她当成筹码,送给他,满足你借刀杀人的私欲?”
“桓承礼,你能给她什么?”他俯身,嘲讽地盯着那双凹陷的眼睛。
这个人,薄宣曾经让过步,没有杀他,因为他是霍暮吟看重的友人。
一回两回三回。
但不包括这回。
“孤给过你机会。”
提起剑,嗜血的剑刃靠上他的脖颈。
“你正面提刀来杀,孤或会高看你两分。”
他的杀意,已然昭彰,无所顾忌地摊晒在日光之下。
桓二眸瞳之中的清傲一点点破碎,眼底的惧色浮起,他摇着头:“你不能杀我。”
“给孤一个理由。”
“霍伯父,在我爹手里。”
第87章 水落
昔日繁华的盛宫烛火寥落, 潜藏着败落的序章,唯独东宫大院依旧井然有序,起居饮食, 都似平日一般。
霍暮吟掏出太子令牌。
戍守的影卫见她手执太子殿下随身的令牌, 不敢随便处置, 转头禀报了值守的影子大人。
影子压着眉眼出来,瞧见两名年轻的男子。
准确来说,不是男子,明显的女扮男装。其中一人身高手长,眉目英气, 满身的防备;另一人瞧着有些眼熟,身段有致,眉眼绝艳,拿着太子令的手纤细白皙……
他轻轻拧起眉头。
霍大小姐?
“你……”影子上前一步, 低声问,“大小姐怎么在这里?”
不是在良川吗?
还作如此打扮?
霍暮吟知他心中疑惑, 道:“人多眼杂, 先让我进去。”
影子倒没有阻拦, 侧身让开, 让她入内。长岚要跟着进去的时候, 他却伸臂拦下, 一抬眼, 对上她防备又凌厉的视线。
霍暮吟转头道,“她跟着我来的,信得过, 让她进来吧。”
影子的手还横在空中, 力劲卸了不少。他打量着长岚的神色, 长岚被他看得不自在,忍不住抬手将他的手臂压下,跟上了霍暮吟。
主仆二人,身后缀了个影子,一路无言,到了“天光殿”。
风穿过长门,廊下的灯笼随风晃动,惊着了边上打盹的鹦哥。
那鹦哥醒来看见人影,叽叽喳喳叫起来,“混账!混账!”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影子握拳抵在唇边,不敢说话。霍暮吟则是红透一张脸,也没作声。
半晌,她回头道,“我赶了一日一夜的路,今夜暂且在此歇下,还劳烦你差两个信得过的侍女过来。”
影子道:“这是自然。那这位公子……”
霍暮吟笑道,“这是长岚,也是女子。今夜与我一处歇息。长岚,这是太子殿下的近侍,影子。”
“影子大人。”
长岚一拱手,不卑不亢地见礼。
影子轻轻“嗯”了一声,道:“如此便请大小姐歇下,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唤我便可。”说着,便告辞退下。
霍暮吟仰头看着“天光殿”匾额,笔走龙蛇铁画银钩的字迹,渐渐与上一世“藏天光”三个字重合,恍然见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侍女来得很快。
霍暮吟沐浴更衣。
她潜在热腾腾的温汤里。
两世了。
这是她头一次自愿回到这里,也是她头一次在这里感受到无限的安心和宁静,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沐浴之后,倦意滚滚来袭。
干净的锦被贴着她的肌肤,生出无边惬意。眼下的盛京,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安心睡去。轻薄的眼皮打着架,霍暮吟脑海里闪过一个个想法,计划着明日,可她已然没有精力深想,浓浓的困意犹如漆黑的涵洞,一口将她吞噬。
盛宫仍旧飞檐斗拱,天很低,错落的殿宇无端显得压抑。
物是人非,往日繁华奢靡的重华宫如今潜藏在黑暗里,黑压压的一片,宫门前两盏微弱的烛亭灯火像是昏昏欲睡的两只眼睛。高高的宫墙遮去了半边天空,光秃秃的树枝排列成行,像是困兽干枯的筋骨。
曾经生机勃勃的衔春湖已经发出一股腐臭。破败的荷塘冰封了半边,融化的半边水域里,什么绣鞋杂草,鱼鸟尸身,俱都浮在上面。坐着游湖的那艘木舟也已老旧,摇摇晃晃撞着岸边,发出“咵哒咵哒”的声响。
一路破败和苍凉。
唯有长路尽头的法华庵还有鲜活的颜色。
那里倒是点着灯火,说不上灼灼辉煌,却足以照亮大部分角落。空气里充斥着米酒香裹挟着香火味飘出来,再走近些,闻到的便是烧纸的味道。
羽林军执戟按刀戍守,五步一人,十步一哨,还有一组两人来回巡逻。
宫门前的禁卫队队长满身大汗,由着内侍卸下甲胄,搜遍全身。他悄声打听道:“公公,陛下突然召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内侍手脚不停地又搜了一遍,揉揉他双臂的袖子,确定里头没有藏什么刀具之后,让他把头上的发冠也卸下来,仅余一条丝绢缠着。他道:“不该打听的别打听,陛下是明君,你若没做错,自然不会为难你。”
那队长越发害怕了。
他埋着头,一路瞅着内侍的后脚跟,跟着进了法华庵。
远远便听见利器刮擦木头的声响,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越放越轻,一直到供奉三宝的大殿前,他已经不敢呼吸了。
内侍示意他在庭中等待,自己脚步轻快地上前禀报。
随后,他便折身回来,同那卫队长道:“进去吧。”
卫队长不敢有一刻迟疑,擦擦前额的汗便往前走去,乖乖跪在廊下:“卑职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里头没有动静。
利器刮擦木头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偷偷抬起一眼,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一手拿着块牌位,一手拿着黑羽箭,慢条斯理地在上头划了一道又一道。
突然,刮擦声止,上位者撇过头,饱含威压的视线扫了过来。
卫队长精神一凛,猛然埋下了脑袋,心脏狂跳。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良久,他听见里头传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你放了两个人入宫。”
卫队长一窒,回想起今日凌晨入宫的那两个会“驻颜术”的“东宫之客”,忙不迭磕头,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说了。
里头又道:“是往东宫去么?”
“回陛下,是。”
“若有半句虚言……”
“还请陛下放心,若有半句虚言,卑职血溅午门之前!”
走出法华庵时,凉风吹来,卫队长打了个激灵,腿都软了。
他走以后,廊下的柱子后走出来一名男子,铁血面容,络腮胡子,脸上有强压不下的疲倦,瞧着风尘仆仆。
他的身影投在庭院里。
里头的声音不疾不徐,“苏将军都听见了?”
苏酬勤抱拳,单膝跪下,“微臣都听见了。”
“怎么做,还要朕教你吗?”
“微臣知道怎么做。”
“咵哒”一声,里面的人将新漆的小叶紫檀牌位放到香案上,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缓步走了出来。
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黑羽箭的箭羽,突然撕心裂肺地咳了两声,撑在门框上缓了缓。皱纹遍布的眼眶里,一双眸子明亮,含着些许水光,在门槛上坐下。
他道:“霍老头,还好吗?”
苏酬勤磕着头道:“谨遵陛下旨意,未对霍国公动粗,说了皇贵妃娘娘在太子手上性命难保,他就带着国公夫人同微臣一道回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薄璟定定望着不远处的花草,“他若是想躲,你该找不到他才是。”
苏酬勤道,“陛下神机妙算,派微臣到江南查粮道失守一事,桓家便知道陛下的意思,主动向陛下投诚,从中斡旋,透露了霍国公的行踪。”
“嗯……”薄璟沉吟着,道,“桓家这是想做个纯臣呐。”
只是,为求荣华富贵,连数十年老友都能出卖的人,又能堪什么大用呢?
薄璟沉吟了半晌,嘱咐道,“太后在大承恩寺薨逝,棺椁至今没有找到。方才城门卫也说了,来了两个‘驻颜术’师,往东宫去了。你走一趟,必要时将霍老头拿出来,薄宣心里有倾城,自然不会看着她父亲受难。”
“若是……”薄璟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能不起冲突,尽量息事宁人,能将太后的棺椁带回法华庵便好。别让他拿着这具棺椁做文章。朕眼下,信得过的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