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第二次求而不得,也是陛下心病的病因,”霍暮吟将脖颈压得更低,壮着胆子说出后面的话,“缘于夜郎皇后。”
剥花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拿惯了朱笔的手探出,在花生盘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发出断断续续的“哗啦”声响。
空气中的香火味淡了些,是香炉里的香燃尽了。
“嗯——”
薄璟低吟了冗长的一声,撑着矮案,艰难起身。
霍暮吟抬起一眼,恰看见他癯瘦的背影,步履蹒跚,往香案上取了清香,拢到烛火架上点燃。
她压下眼,知道自己赌对了。
惹眼的留仙裙和脱鞋上殿这个不起眼的动作,他虽先提了留仙裙,却始终更关注后者,她便猜测真正的心事,源于立下这个规矩的夜郎皇后。
他的这第二桩“求而不得”,才是他真正的心事。坊间传言他如何如何恨夜郎皇后,恨到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子,恨到在西华门前灭了夜郎使团,恨到逼得她站上城楼翩跹而落——
爱恨相生,他大抵是爱过的,深深爱过。
可,经历了霍苒苒的失败,他再不会承认自己生了爱,于是开始逃避,做尽一切非人之事,用以证明帝王清心寡欲,断情绝爱,他做给自己看,也做给太后看,做给天下人看,以此无声抗逆,试图摆脱垂帘掌控,也用以震慑朝纲,号令群臣。
“她背叛了朕。”
香炉里,高香飘袅。
他仰头看着慈悲的弥陀,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背叛了朕。”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那是她亲口说的背叛。
薄宣,孽种,他穷极一生都想抹去的耻辱。偏偏他坚韧,命大,一次一次死里逃生。滇南王玩不死他,皇太后杀不死他,才沦落到现如今,他亲自动手。
霍暮吟闻言皱起眉头。
心生质疑。
她说的话不再留情面,“臣女想知道,是她自己背叛了?还是您逼她背叛的。”
这句话触动了薄璟的心。
“霍暮吟你大胆!”
帝王彻底震怒,震飞枯枝上的寒鸦。
霍暮吟道,“臣女奉旨入宫冲喜,未生有背叛之意。陛下暗中找来臣女的青梅竹马桓承礼,借着他对臣女有情,一次次抛饵料设陷阱,一次次试探臣女会否背叛陛下跟着他远走高飞。陛下对臣女无男女情爱,尚且如此,何况夜郎皇后?倘若臣女今日所受一切试探,当年的夜郎皇后十倍百倍千倍地经历过,即便她心志坚定一心向着陛下,又如何能经得起流言蜚语众口铄金?”
“住口!你给朕住口!”
薄璟不想再听下去,他已经难以自控地想起那张泪水涟涟的绝丽面庞,她挺着大肚子端坐在镜箱前,泪意难止,笑容苍凉,娇媚婉转的声音尤萦绕在耳际——
“陛下是为了霍苒苒吧?多次想从臣妾这里讨要一个答案,臣妾也倦了,今日便给陛下这个答案。是,一切都如陛下所想……”
薄璟的拳头捏得骨头都要碎裂。
他没听见她后面的话。
他看那张漂亮而柔软的嘴唇微张,却不管不顾地收拢五指,狠狠掐着那把纤细的脖颈,他看见一双朦胧的媚眼倨傲,泪如泉涌……
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中宫的。
“所以,被臣女猜中了,”霍暮吟平静地问,“陛下言下之意是,桓承礼,确是您的人,是吗?”
……
她方才,也是在试探?
激动的情绪平复。
往事翻涌上海面,瞬息又消寂,咆哮着沉入海底。薄璟抬手揉了揉双鬓,事到如今,也没必要有什么隐瞒,“是,他是一枚,还算顺手的棋子。”
她呼吸一窒。
“倘若他蠢钝,用得不顺手,陛下又会如何?”
薄璟不复方才暴怒的模样,他又成了有问必应的长辈,身子孱弱,眉目平静。
他转过身来,缓缓踱步,回到矮案前。
矮案上花生凌乱,酒水洒了一桌。
薄璟扶着案,缓缓坐下,随手取了一颗花生又剥了起来。
“他愚钝,可你聪慧,愚钝有愚钝的好,聪慧也有聪慧的用处。事实上,用你更好些。朕以为你也会恨太子入骨,现下看来,倒是朕失算了。”
他承认得无限坦然,却激起了霍暮吟眼底的泪花。
“陛下的意思是说,若我恨他,陛下便会用我杀他,是吗?”
“是,那样更快,会让那孽种更痛苦。”
花生米入嘴,嚼着咔咔脆响。
薄璟的眸光尽染戾气,如鹰隼瞧中了猎物,写满势必擒获的决心。仔细看来,眉目之间竟和起了杀心的薄宣如出一辙。
霍暮吟一颗心被大掌揉碎,素来清傲的声音,如今已有些微不可查的哽咽,“那,陛下会、让我用什么法子杀他?”
“朕不会管这个,”他伸手又剥了一颗,捏着花生仁放到她面前,“试试,今年的花生颇香。”
霍暮吟目光落处,视线已然朦胧。
她没有谢恩。
“唉呀,”薄璟道,“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朕或会着人指点你一二,榻上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霍暮吟的泪顺颊而下。
是啊,榻上是最好下手的地方,是,也不是。上一世即便是在塌上,也是他纵容,她才能成功置他于死地。
最好下手的地方,不是榻上,是他的心上。
霍暮吟想要的答案,都亲耳听薄璟说了。她颤着手,拈起案上的花生米,送入口中。途中手颤了一下,花生米险些掉了。眼泪掺杂着,她嚼得飞快。还不够,她抖着手剥壳,囫囵将花生米往嘴里塞。不,还不够,她抓起桌上散落的花生,来不及剥壳,一把一把塞入口中。
米酒的香味蒸腾而起,眼泪的咸味浸润,她含着满嘴的花生,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
薄璟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哭,神色却仍淡淡,“你哭什么?”
她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马蹄踢尘踩折了青草,猎猎蹄声是萧瑟的战歌。
一群影卫刺破黑夜,穿出山谷,萧萧入了京城。风鼓起他们的斗篷,荡开血腥袍角,在夜色中留下深刻的划痕。
城门卫阻挠,杀城门卫。
羽林军阻挠,杀羽林军。
浓烈的鲜血沾满靴底,干了又湿,他是地狱回来的修罗。
影子传信而至,她果真回了盛京,去过东宫,盛装打扮,入了法华庵。
影子又传信至,霍成章被昔日老友——江南桓家的家翁出卖,苏酬勤将他们夫妇二人暗俘回京。原本霍暮吟与薄璟谈判拿了利,霍家夫妇已被解禁,谁想桓家向大理寺呈递诉状,诉霍成章截获江南粮道一事,眼见证据确凿,他们夫妇二人如今已押入诏狱候审。
诏狱是什么地方?
霍成章暂且不说,素来养尊处优的国公夫人恐怕要病上一阵。霍暮吟大抵还不知此事,没什么动静。
薄宣看完密信,勒马回身,拔出长刀。
“把桓承礼提上来。”
寒白的刀光映到他分明好看的脸上,他的容色阴沉得像嗜血的魔。
桓承礼被反剪着手,捆在马背上。
急速前进的马蹄陡然缓下,他心下便觉得不对,眼下见薄宣再度起了杀心,他一愣,挣扎着道,“我说过,霍伯父在我爹手上,你敢杀我?”
回应他的,唯有马喘着鼻息,发出了霹噗声响。
长刀一横。
薄宣的声音凉如夜色。
“你没用了。”
桓二还要再说些什么。
手起刀落。
一道鲜血溅上黑袍。
桓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剧张,张着的唇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薄宣真的会杀了他,即便他手上还有筹码。
“脑袋和尸身都带着,入京。”
长刀归鞘。
薄宣脸上没有任何惋惜,也瞧不出任何情绪,他侧眸看了血泊里的残尸一眼,毫不留恋地策马离去。
天将亮。
微茫的日光将薄雾染成鸭蛋青,叶子上的霜凝成露。马蹄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便有信哨往盛宫的方向离弦而去。
薄璟在矮案旁坐着小憩。
霍暮吟知道他没睡。
他和她一样,在等消息。
法华庵前传来交谈声,隔着高墙,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不一会儿,有人进来同内侍说些什么,内侍跟了出去。
薄璟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正当霍暮吟以为他不会有反应的时候,他说话了,破碎的声音揉在清晨的凉风里,“他来了。”
霍暮吟垂下眼睑,嗓音微哑,“他,陛下非杀不可吗?”
“是。”
“哪怕当年夜郎皇后是赌气之言,哪怕他是您亲生的皇子?”
苍老的面容上,单薄眼皮下的眼珠动了一下。
许久,他说,“非杀不可。”
霍暮吟闻言,心里一片灰寂。
帝王之心难测,做的决定无论如何也难更改,她说再多也是白费唇舌。
“臣女……”她提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提起唇角,“臣女能知道缘由吗?”
年迈的君王沉默。
他缓缓睁开眼,打量她倾城的娇韵。
“他不是朕的皇子,该死。他是朕的皇子,更不能活。”薄璟又露出了那副神情,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像走进了沥沥过往,“他太用情,当不了君王。”
……
霍暮吟错愕,随即心里升起漫无边际的荒谬感,她没有忍住,敛下唇角牵强的笑意,冷笑了一声。
“难不成,要如同陛下一样,逼死发妻,杀死亲生儿子,才能当个好君王吗?”素来慢傲的美眸抬起,冷冽水光折射出洞彻人心的寒芒。
眼见薄璟没有回应,她直起纤纤身骨,膝盖轻挪,往后移了一步。
“既如此,”她朝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拜,“此一拜,拜谢陛下昔日对臣女的关爱和照拂。”
薄璟眸光落到她身上。
她起身。
又拜。
“此一拜,拜谢陛下今夜的米酒和花生。”
薄璟眯起眸子。
霍暮吟起身。
再拜。
“此一拜……”
她顿了顿,“此一拜,臣女以其妻之名,替他拜谢陛下,生身之恩。”
薄璟一顿,情绪翻涌。
良久,他收回视线,垂眸冷笑,“倾城呐,你这丫头。你越是如此,朕越是不会放过他。”
“臣女明白。”霍暮吟起身,俯视着这个孤家寡人,“臣女告退。”
转出屏风,初春的凉意迎面袭来。
内侍横身,羽林军压戟。
才三重门,便有三十余人拦她去路。
屏风里侧,清酒泠泠入盏,传来薄璟不疾不徐的声音。
“朕想听听,我们倾城,明白了什么?”
霍暮吟轻轻抬起下巴,头也不回。
“臣女明白了一首赋。”
“什么赋?”
“《凤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臣女的姑母霍苒苒,不过是陛下放给世人的幌子,遮掩陛下心事的遮羞布。遮羞布下,藏着薄宣的生母,已故的夜郎皇后,是吧,陛下?”
“时光荏苒,陛下如今已经知道,自己德行不足以与已故夜郎皇后相配,当年是陛下亲手作孽,没有底线地一次次试探,致使夫妇二人难以百年。”
霍暮吟彻夜未眠,眼里血丝密布。
迎着清晨的凉风,她站得格外笔直,走出不去,却也没有退后半步。
眼眶红了,喉头艰涩。
她说,“陛下要杀薄宣,是因为他做了陛下做不到的。陛下不肯承认自己对夜郎皇后的爱意,对心上之人百般质疑,步步走到孤家寡人的境地。他没有步你的后尘,他……”
眼泪顺颊而下。
她艰难地稳住语调,将下巴扬得更高些。
“他在滇南历经生死,看尽炎凉,却仍有一颗爱人之心。他对我百般回护,百折不挠,你给夜郎皇后递刀子,他却一路担尽风雨,为我擎伞。”
“他做了你做不到的,是以,陛下妒了,深恨自己,转恨于他,一如当年转恨夜郎皇后一样。与此同时,陛下先扯了臣女的姑母做遮羞布,后又怪罪于夜郎皇后莫须有的不忠,却不敢承认是自己一步错步步错,一条道走到黑,就像不敢把香案上的牌位转过来公之于众一样,反而试图一笔一划弄花夜郎皇后的生前身后名。薄宣的存在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陛下过往的千疮百孔,他只要存在,陛下便会日复一日煎熬。陛下以为,杀了薄宣便都结束了。世人都说陛下深情,说霍苒苒累世的福分却不知好歹,可事实上,您不爱她,也不爱夜郎皇后,您只爱您自己,甚至为此,不惜杀了自己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儿子。这些,便是臣女迄今为止,所懂得的。”
她的心思剔透,看穿人心,无人能及。在她眼中,薄璟全然阐释了人性的狭隘,他一生所求,不过是确保自己的判断和选择都绝对正确而已,于是,失了霍苒苒以后怪罪于夜郎皇后,却在日复一日的交锋中爱上了这位美丽的国母,过去的失败和难以言明的爱他痛苦难当,自我纠扯。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夜里,他决定嫁祸于发妻,于某种契机下启动了试探、推翻、再试探的循环。直到夜郎皇后不堪其扰,赌气说了那样的话。
关于这些,薄璟没有反驳,他的情绪平静,眼波克制地涌动,像是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他拄着膝盖起身来,走到香案前,将夜郎皇后的牌位转了过来。
修长而干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上面的划痕,他说,“你打小聪慧,却不知道慧极必伤的道理。到底你也是要死的,朕便明白些告诉你,女儿家,情情爱爱总是首要的,但你漏了一点。”
他转回身来,隔着屏风看向门边纤细瘦弱的身影。
“朕要活着。而只有他死了,朕才能活着。”
走到今日,他与薄宣之间不再是简单的亲情纠葛。他杀了薄宣的哥哥,逼死他的生母,害他流亡千里不胜其苦,此间仇怨,以薄宣的修罗性情,他们父子二人,自是不能共生。
霍暮吟揭去眼泪,苦笑。
“原来如此,那是陛下老了。”
说着,外头应景似的,传来一阵急快的脚步声。
内侍埋着头,将手中的奏折高高举起,一路呈入庵中。路过霍暮吟时,他脚步略停顿了一下,鞠了一礼,便继续往里而去。
霍暮吟压下眼尾,瞥见他颤抖的手。
她闭上眼,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