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宣狠狠闭上眼, 再度深深吸了口气。
天还冷, 前胸后背传来凉飕飕的感觉。他立时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故意的。
将他剥成如此模样, 用玄铁锁住手脚,他想唤人来解开束缚,便不免叫人瞧见了一身皮肉。她料定他拉不下这脸皮叫人看他事后之身,也难为情,以此拖延时间。
薄宣眉间的褶皱更深,一双凉眸好似深不见底的长渊,浓云不息地翻滚。
昨夜之事从头到尾再度涌入脑海,他想起那张绝色娇颜,那秾丽婉转的笑意,那泪湿的璀璨的眸子……他再度狠狠阖上双眸,被镣铐紧紧缚住的手青筋暴起。
她怎么敢!
堂而皇之地故技重施。
他还毫无知觉地重蹈覆辙!
向来沉冷冰凉的石头愤怒得像只受击的猛兽,他看着手边冰凉的锁链,胸腔里的怒火越发旺盛,难以平息。
霍誉正在楼下的厢房里收拾东西,接过华桃递来的叠好的衣物时,突然听见楼上一声暴响!
他下意识撞出来看,恰见一小截破碎不堪的雕花床柱直直往楼下坠去。
两人都知道薄宣醒了,对视一眼,心里压力陡增。
半晌,霍誉将手里的衣裳扔给华桃,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模样,整了整腰带,道:“我去瞧瞧。”
他已经装得十分镇定,却仍掩不住话里露出来的三分怯意。一双脚千斤重似的,良久也没能往前迈出一步。
等他赶到的时候,七零八落的屋里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群影卫。薄宣青丝散落,冷冷掀眼,视线如深潭寒冰,杀意磅礴四起。
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盘着腕上残存的锁链,一节一节。
“来了?”他漫不经心地道。
霍誉的腿不由一软。
原以为他在盘安州已经见惯了大世面,没想到眼下才是真的大世面。与荣开虎吃酒的时候常听他说,能在他主子面前站上半个时辰才是真英雄,他那时候已经从他阿姐的信里知道荣开虎的主子是当今太子殿下,颇有些不以为意。都说不碰太子殿下的逆鳞,便能在他跟前讨得个清淡的好脸色,他原以为一辈子都碰不上太子殿下被掀逆鳞的时候。
好巧不巧,这就碰上了。
掀他逆鳞的,还是他亲阿姐。
霍誉哆哆嗦嗦,手想抬起又强压下。
他甚至不明白眼下要不要跪他。
最后琢磨半晌,灵机一动道:“来了,瞧见动静,才知姐夫醒了……”
姐……
姐夫。
跪着的影卫们耳聪目明,听见这两个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擅自认亲,将他们家主子同一个女人牵扯在一起,这哥们恐要死无葬身之地。
四周鸦雀无声。
连烛光都僵了,不舞了。
霍誉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谁知,薄宣果然性情难测,阴晴不定,闻言面色竟有稍霁。
烛光之中,威压无端清减了不少,连带着空气都轻和起来。
他裹着蚕丝被,抬抬手,看着腕上的镣铐,“你阿姐的钥匙,放你那里了吗?”
声色清冷,淡薄如水,裹挟着厚重的忍耐,说了这样极寻常的一句话。
霍誉闻言,压着脖颈偷偷抬起眼皮,看向垂在扶手上的手腕。
那手腕上筋骨分明,修劲有型。大抵是方才用力扯断了锁链,上面有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修长冷白的手指静静垂落,指尖充血,瞧着就已有些生杀予夺的架势。
霍誉后颈一凛,忙道:“阿姐……阿姐没有交代。”
话毕,便听上位者冷哼了一声。烛火一颤,霍誉能明显感觉到薄宣层叠翻滚的磅礴怒意。
“许是……”他道,“许是在枕下。我阿姐的东西最爱藏在枕下。”
他说着,转头去看床榻——
哪里还有床榻的影子?一张雕花床已然四分五裂,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没有化为齑粉实属是它侥幸。原本的挑花榻帐支离破碎,长长短短,软在地上再掀不起什么好看的弧度。绣花枕好歹还能留个全尸,远远落在窗下,孤零零静悄悄地躲着。
霍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过去将枕头抱在怀里,动作飞快地搜寻。
“找。”
薄宣一声令下,影卫皆悉动身。
原本宽敞的一间上房眼下挤满了人,轻手轻脚地腾起物拾,又放下。
鹤飞楼掌柜不敢擅动,跪在薄宣面前领罚。他没有多余的争辩,心甘情愿等着他发落。
薄宣慢条斯理地抬盏饮茶,深黯的眼底蕴着惊天冷戾,“祁阳如何了?”
掌柜的道:“他与在滇南时无异,纵酒寻乐,蒸尸烤骨,祁阳城里年轻漂亮些的小姐公子们都闭门不出了。手下大约有六十余人,都是滇南的部下,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每夜入户掳掠年轻男女。”
薄宣不紧不慢,一节一节盘着锁链,“她那个侍女呢?”
掌柜的一愣,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霍暮吟,道,“玳瑁姑娘还在桓承礼手上,为防被掳走,辗转了好几个宅子,昨日险些被掠去,好在霍大小姐留了名死士看顾,这才幸免于难。只是玳瑁姑娘在躲避时,肩膀脱臼,背上肩上擦破了皮,桓承礼已暗中延医请药,目前已无大碍。”
薄宣闻言,回想起霍暮吟的那名死士。
他和那名死士远远见过一面,身材高挑瘦削,面容清隽,瞧着很有些少年意气,若非被当成死士豢养,也会是盛京的偏偏少年郎。那日在朝天阙上,霍暮吟与少年郎凭栏远眺,男子少年英俊,女子慵懒美艳,瞧着倒很是刺眼。
呵。他倒是乐于为霍暮吟出生入死,不知是霍暮吟死士令在手的缘故,还是另有其他缘由?
薄宣摩挲着指节,压下心中莫名的不舒适,淡淡问道:“祁阳城里还有盛京来的人吗?”
掌柜的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祁阳城里有没有薄璟派来的人。
“有,二十八名盛宫羽林军,身着便装,站住了城中各处城门、渡口和商铺,紧要的位置上都有人。”
祁阳城不同于良川,占地广博,城内建筑规划复杂,百姓颇多。它就像一个够不着底的水缸,水底下藏着什么,无人得知。对方又擅长伪装,短短时间之内,仅以数十人的人力,能收集到这些消息已属不易。
薄宣阖上眼,靠到椅背上,手里盘锁链的动作没有停。
哒。
哒。
哒。
薄璟把地点选在祁阳,一定有他的道理。
祁阳城里该是不止六十个滇南人和二十八名盛宫羽林军,还要加上祁阳守卫五百名,乡兵八百名,统共过千人。要想强攻祁阳,从盘安州起兵至此,动静未免太大。尚未摸透对方的底,若仅以数十影卫强攻,便是能撕开个口子叫祁阳城里的虚虚实实出来见见天光,那也是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如今之势,祁阳、良川、盛京、江南、盘安相互牵制,罗网交织,祁阳驻有滇南王和桓二,良川归属影卫所有,盛京薄璟虎踞,江南和盘安互为犄角之势。丝丝屡屡的线来回穿梭,在霍暮吟身上打了结——
霍暮吟是他的软肋。
桓二手里有霍暮吟。
滇南王和薄璟意欲用霍暮吟牵制他。
偏生霍暮吟没有乖乖在他身边待着。
薄宣的眸色黯了又黯。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阖眼冥想。
倘若他是霍暮吟,眼下的情形,他会往何处而去?江南?还是盛京?
直到霍誉从雕花床的碎木里找出一张小小的信笺。
这信笺折了好几折,叠得只剩手心大小,上面单独一个“宣”字,挺拔而秀气。
薄宣接过,垂眸打量。
修长的指尖夹着信笺,上面的“宣”字写得别出心裁,“宀”下的那一横,还调皮地画成两道弯弯的眉毛,最后一笔两边翘起,像霍暮吟笑时唇角的弧度。
——这便是霍暮吟服软讨好的暗示。寻常景况寻常人,她定是不会花这番功夫的。
薄宣冷冷一哼,实则心里已经软了三分。
霍誉头皮一紧,心想阿姐你可别在信笺里写什么幺蛾子。
他抻长了脖子偷扫了一眼。
信笺里头整整齐齐写了两行十七个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诗经》!居然是《诗经》!他阿姐什么时候读了《诗经》?不是说《诗经》情情爱爱小家子气吗?
他心里翻江倒海地嘀咕了一阵,耳根子都红了,却也不敢言语——
他这位姐夫欺负起他来,说不准比他阿姐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埋头继续翻找能解开镣铐的钥匙。
薄宣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似是能看见她穿着里衣趴在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模样。
瞬间将信笺攥出了皱痕。
她也知他“爱而不见”,还笑他“搔首踟蹰”?
**
日上三竿,天地清朗。
手腕上的镣铐终于解开了,薄宣已然换上一身影卫的玄衣斗篷,站在城墙临风处,握着手腕转了转手。
良川城放出消息,原来入宫冲喜的霍家大小姐、后来的皇贵妃娘娘并未薨逝于乾天殿的那场大火,辗转流落到良川来,就在鹤飞楼歇息。太子殿下收到消息,披星戴月赶到良川,今日便要接她回京,定于未时日跌时分启程。
眼下,良川城卫将鹤飞酒楼保护得如铁桶一般严实,一只蚊子都别想跑进去打搅“原冲喜的皇贵妃娘娘”。影卫站在里层,黑衣兜帽垂着,盖住了半张脸,却掩不去一身肃杀。
路过的行人忍不住拿眼往这里瞧,不敢靠近分毫。
祁阳城西的一处小宅子里。
桓二拧着眉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等着里头的女郎中为玳瑁上药。女儿家伤在肩膀和手臂,本就不好见人,是以玳瑁要求找个女郎中时,他一口便答应了。他身为江南才子,熟读圣贤之书,严于律己,即便只是个丫鬟,也不能相误。
小宅子里没有旁的下人,他将玳瑁安排在花厅屏风后的一处罗汉榻上换药,一来有什么动静他能极快知悉,二来要是玳瑁唤他,他也能及时听见。
桓二拧眉,盘算着心事。
这几日滇南王的人如同疯狗一般,在祁阳城里烧杀抢掠,州府都被他夺去,当成他滇南王的王殿。庙里烧金纸的铜炉被搬入府衙,柴禾丢进去,烧出熊熊大火。滇南王便将抢来的女子剥光了,摁在那上头,女子受烫哀嚎,反倒激起他的兴致,便在炉边将女子强要了,事后直接将人丢入炉中,说要炼出些许脂膏敷脸。
桓二听羽林军说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恶心得作呕。
滇南王素有恶名,他初时不以为意,以为是民间三人成虎之故。是以陛下叫他来同滇南王接洽,最好能借刀杀了薄宣时,他欣然应允。现如今,他心下生出许多后悔,可若想到薄宣也被摁在那炉子上烤……
桓二看着自己搭在桌上的曾经被薄宣废过的手臂,一颗心无止境地往下沉,恨意从血脉之中蒸腾而起,汇成无限的杀意。他突然也没有那么进退两难了。
抬盏喝了口茶,突然想起玳瑁进去了许久,一愣,偏头问道:“玳瑁?”
里头没有动静。
日光耀眼,晒干冰封的土壤,蒸出冰下泥土的芬芳。筋骨药的苦香味被风裹住,从屏风后面飘逸过来。
桓二又唤了一声,“玳瑁?”
里头还是没人应声。
拿着茶盏的手一凝,他猛地将盏放下,腾地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罗汉榻上空空如也,郎中挎的医药箱大刺刺开着,换下的筋骨药的药包还摊开在上面。
人跑了。
方才那个女郎中是假的!
桓二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回想着方才那个女郎中,身形瘦削高挑,步履生风,面容精致但瞧着眼生,不似祁阳人的长相,头上脸上的妆容发髻也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他越想越觉得那郎中是个男人假扮的,可现下也无从查证了。
原以为玳瑁仅是个小丫鬟而已,便是替妗妗死了,也是她的荣幸。先前又已经对她晓之以情理,告诉她此举事关霍暮吟的性命,她该是不敢擅动才是。未想今日出了这样的差错。
桓二狠狠一拳打在屏风上,蛮力之下,旧时的伤处又倏然疼了起来,沿着手臂一阵一阵剜心。
他咬牙切齿。
今日所受,薄宣,我要你一一偿还!
最好妗妗没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碎尸万段都不足惜!
桓二阴托着手臂,沉着一张脸忖度了许久。
他转回厢房,自己拾掇了一番,向祁阳州府里的滇南王递了帖子。
未时的日光不似午时热烈,还起了风。
良川府的府尹绷着头皮,笑吟吟地送走太子大驾。望着远去的一行黑衣影卫,他擦擦额角的汗,有气无力地嘱咐道:“关闭城门。”
边上的扈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下才未时,太子殿下刚走。”
换来府尹兜头一掌,“本府不长眼睛吗!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太子殿下嘱咐的,你敢不听!”
那扈从听说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心头一凉,不敢再有怠慢,忙不迭地去安排。
轰隆声响,偌大的城门缓缓关闭。
远去的琉璃宝盖马车陷在一群黑衣影卫的包围圈里。微风撩起,隐约还能见到马车中靓丽的身影。
接驾回京走的是霍暮吟来时的路,到了良川城边界,一行人马没有停顿,穿入重重叠叠的山中。薄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斗篷,寸步不离地跟在马车周围。
站在半山腰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数十影卫行动迅速,整齐划一,像是搬运粮食的蚂蚁。草丛里的一双眼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窸窸窣窣,那人猫着腰蹿回熟悉的土地庙里,“他们来了!”
滇南王正提着一只老鼠的尾巴晃来晃去,欣赏它哗哗流血、不断挣扎的模样。听报,他将手里的老鼠往边上一甩,惊喜道:“十七来了?老鼠不好玩,换成十七会不会带劲点?”
老鼠“吱”的一声尖叫,被甩到一旁的桓二身上,重重摔落地面,小小红红的脚丫一蹬,死了。
桓二怒得额角青筋直跳,却也吓得面色铁青,他忍气吞声,忙不迭地擦着身上的老鼠血迹。
滇南王横过来一眼,见他一幅小家子气的模样,仰起满是横肉的脸哈哈大笑,肚皮上的肉都随之震颤。
“一只老鼠都吓成这样,怪不得那么怕十七。”
桓二擦血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皮。
他知道薄宣在滇南时又名十七。
凹陷的眼窝里,视线锐利得可怕,恨意渗透在声色里。
“我再怕他,他也要死了,不是吗?”
滇南王笑意未敛,方才捏过老鼠尾巴的手来捏他的下巴,“这事过后,从了本王。”
边上的人起哄道,“是啊桓小爷,你养得胖些,定是有几分姿色的,从了我们王爷,吃香的喝辣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