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定康笑眯眯地开口:“依草民所见,兵部尚书孟繁,秉性中正,志虑纯良,亦可堪为皇子师。”
“他不行。”皇帝想都没想就否决了程定康的提议,“孟卿过于刚直,不懂变通,为臣自然没有错处,为人师长就要差远了。”
他可是听说孟家父子俩不太安生,孟繁成天被气的拿着家法追着打儿子,让他来教导小五,不成不成。
想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比起孟繁来说,江伯英的确要比他合适得多。况且他是年轻人,想来和小五也能说得上话。
“朝中武将数目不逊于文臣,可能用、好用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其中真正忠于他这个皇帝,又和世家大族没有牵扯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朕的小五,恭顺谦良,是个一心向学的好孩子。文韬武略上,也只有后者欠缺几分。”皇帝看着江有朝道,“朕并非要他做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而是要他知人善用,遇事果决。”
江有朝明白了他的意思,领旨谢恩。
等到出了勤政殿的门,程定康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有太大负担,教导五皇子的事,还有章玉成他们几个老家伙在呢。”
皇上子嗣不丰,给成年的皇子赐了皇子府住在宫外,五皇子年纪尚轻,依然在宫中接受教导,江有朝只是皇子师之一。
江有朝轻轻颔首:“师父为何不答应陛下的话?”
虽说程定康已经辞官回乡,可只要他想,陛下的圣旨明日就能送到程家去。
“退都退了,还起复做什么……”程定康摇了摇头,“若不是挂念着你这个混小子,我早就打道回老家了。”
“礼部的谢延礼,如今也在教导五皇子,你若得空,就去他府上走一遭吧。”
程定康看着身边高大挺拔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收徒收成愁啊,可怜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花费心力替自己的徒弟筹谋。
*
正月初三这日,幼莲和江有朝一同乘马车去国公府。
年后的节礼是冯管家预备的,足足六抬箱笼,出府的时候让梅氏看了都惊讶不已:“怎么回趟娘家,要带这样多东西!”
江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梅氏立刻讪讪收声。
江二叔同她念叨:“你也不想想,年前老大媳妇家里送来多少东西,这会儿只是拿点儿回去,你怎么又多话了?”
他们只是叔婶,又不是父母,反正也住不了多久,打好关系能让伯英照顾下两个儿子就是了,偏偏妻子老是要多嘴。
梅氏心直口快,说出口就后悔了,这段时间她管着两个铺子舒心得很,才不想再去招惹江有朝夫妇:“我就是一下忘了,忘了……”
殷氏坐在旁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眸。
自从去年八月里进了京,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父母一面了,只能偶尔通些书信聊表思念之情,现在看着幼莲回家羡慕不已。
殷氏身怀有孕,江学礼一向关心她的动向,见她心情低落,开口安慰道:“等二月放榜以后,咱们就先回家看望夫子他们。”
殷氏忍不住笑:“夫君若是考中了,还要忙活外放的事,哪里有时间。”
“这叫什么话。”江学礼不赞同道,“夫子辛勤教导,待我考中了,肯定要好好感谢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来的教诲之情。”
有丈夫的这句话,即便只是哄她,殷氏也觉得宽心不少,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马车上,幼莲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挑起帘子看外头。江有朝随意看着桌上的兵书,偶尔朝她那边扫两眼。
今日幼莲穿了一身喜庆明艳的章丹色袄裙,在车上还紧紧裹着披风,他伸手探了探,感觉到一片暖融融以后就收回手。
主街上人多起来,幼莲自觉放下了帘子,乖乖端起苦夏给她倒的热茶喝。
马车乍然间停下,幼莲拿着杯子的手一颤,被江有朝大手斜伸过来握紧,才稳住了没叫里头的热茶洒上一身。
长风在外头回禀:“主子,对面是二皇子府的车驾。”
街道很宽,容纳三辆马车同时通过都没问题,他们的马车却被迫停下了。幼莲从窗边往外看了看,二皇子府的马车果然堵在了前面。
江有朝皱了皱眉,叫她安心待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出去了。
二皇子站在对面,看见江有朝的时候轻笑了一下:“没想到能和江大人遇见,倒是巧了。”
江有朝朝他拱了拱手,声音淡淡:“见过二皇子。”
“皇子妃与令夫人在闺阁时常约着一起出来,只是华昭如今有孕在身,倒不好让她出来同令夫人一叙了。”二皇子没在意他冷淡的模样,嘴角依旧挂着亲和的笑容。
幼莲坐在马车里头撇了撇嘴。什么时常约着一起出来,明明就是她和华昭别苗头,在众人面前暗暗比较而已。
江有朝原先对京城这群贵女没什么兴趣,与幼莲成婚以后,倒是也听她说过和华昭郡主的事情:“家妻风寒才愈,还是不打扰皇子妃了。”
本就是托辞,二皇子笑了笑:“江大人统领御林军,如今还兼任教导五弟之职。父皇昨日当着我们几个的面,可是好好夸赞了江大人一番呢。”
他和大皇子互为掣肘,却还要听父皇夸一个臣下,心情属实算不上有多好。
江有朝神色冷淡:“陛下过誉了。”
二皇子脸上的笑僵了僵,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笑着开口道:“五弟少年人心性,若是有什么不听教导之处,江大人不必一味袒护。”
江有朝应是。
二皇子自讨了个没趣,神色不豫地坐回马车,对上了华昭看他的视线。她的嘴角轻轻勾起,似乎心情不错。
“你笑什么?”他下意识开口。
华昭垂下眼,敛去眼底的讥讽之色,嗓音轻柔:“妾身是替您觉得不值当。您贵为皇子,如此礼贤下士,江有朝还不领情。”
她本是霸道的性格,虽然在他面前也温柔小意,这样夹着嗓子说话倒让他不习惯得很。
“你不用在意母妃的话。”二皇子顿了顿,看见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下意识放低声音,“娶你之前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格,不必强行改变。”
听到他话里的安抚,华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天,还是没开口。
兰贵妃当着一宫婢女训斥她的时候,不见二皇子站出来说一句话,这下反倒装起好夫君来了。
她只觉得可笑。
“您放心,妾身就算委屈自己,也不会不顾腹中的孩儿。”华昭想了想,最终还是放软了语气,轻轻靠在二皇子肩头。
等着他们过去,长风才叫车夫重新打马启程。
幼莲方才坐在马车里头,把他们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关切地开口:“二皇子不会难为夫君吧?”
江有朝见她忙着听外头的动静,连手炉都不抱了,就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不会。”
两位皇子分庭抗礼,他是陛下信臣,又掌管皇城护卫,拉拢都来不及,怎么会轻易得罪他。
幼莲“哦”了一声,想想他的手段,也不再担心什么,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到了令国公府,穿过垂花门,就看见虞兰若和王泽夫妻俩也回来了。
看见他们的时候,虞兰若心虚地低下头,王泽倒是一如既往地摇了摇手上的折扇,殷勤打招呼道:“见过江大人。”
他自从在梁景延的生辰宴上出了丑,又被人蒙着脸收拾了一顿以后,就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之前又出了燕州那档子事,惹得陛下不喜,就更加深居简出了。
不过这倒方便了他窝在房里同妻妾通房胡闹,光是这几个月,后院里头怀孕的女人又多了好几个,虞兰若只能边哭边给他收拾烂摊子。
“我才听说陛下封了江大人供职明德殿的事,还未曾恭喜大人呢。”王泽嘴上恭维,心里不痛快极了。
他们家当年可是伯爵府,若不是后来站错了队,哪里会像现在一样败落。就江有朝这种寒门出身的破落户,只配巴结着他!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根本不敢在幼莲夫妇面前表露一丝一毫。
江有朝瞥了他一眼,轻轻颔首,算是全了面子情。幼莲理都不理他们两个,直接就拉着江有朝走了。
王泽在原地脸色青了又白,闷头跟上他们俩的脚步。
一家人坐到厅堂,自然要好好聊聊天。幼莲挨着令国公坐下,江有朝自然而然地坐到她旁边,虞兰若夫妇安静坐在下首。
客套几句后,令国公先给他们俩一人发了一个红封:“这是你们新婚第一年,讨个吉利的意头。”
幼莲自觉不是小孩子了,本想推辞,听到他这话,就抬头冲令国公笑了笑,乖乖把红封收下了。
江有朝顺势把红封递给她,幼莲就一并收起来。
王泽瞥了一眼,猜到里头的银票不会少,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当初娶了虞兰若,第一年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令国公府给他塞什么红封,怎么换成江有朝了,反而就有了。
徐春慧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觉得实在好笑。不过大好的日子,她也懒得同他们两个生气,直接无视了过去。
午膳是一道用的,瞥见江有朝给幼莲夹菜的动作,令国公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看来女婿只是脸上看着冷了点儿,其他方面还是很照顾他们家娇娇的。
用完膳,幼莲懒得听虞兰若夫妇打的小算盘,先和江有朝往外走。才出了门,就看见一身素裳的妇人站在门外。她打扮素净,没戴任何簪钗首饰,翦水秋瞳望过来的时候,明显怔愣了一下。
“小姐。”妇人福身行礼,裙裳动作间露出清瘦纤细的身形。
幼莲见到她也很意外,脸上泛起盈盈的笑:“琴姨娘安好。”
她笑着向江有朝介绍:“这位是琴姨娘,是兰若姐姐的姨娘。我幼时贪玩落水,还是姨娘将我救起来的。”
琴姨娘的动作滞了一下,对上江有朝看过来时冷淡晦暗的眉眼时赶紧低下头。
江有朝黑沉沉的眸动了动。
幼莲还在同他分享从前的事:“就在院子里那片湖,当时迎春她们几个不在,我一个人害怕死了,好在姨娘闻声赶来。”
也正是在那次才落下了寒症,将养了一年,才算是养好了大半。
她对琴姨娘万分感谢,当着她的面,自然也肯叫一声兰若姐姐。否则按着平时的脾气,不对她甩脸子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以姐妹相称。
“姨娘是来寻姐姐的吗?她还在里头陪着婶婶说话,想必等下就出来了。”幼莲笑吟吟地开口。
琴姨娘避开迎春扶她的手,恭恭敬敬地给幼莲行了个礼,才起身答道:“劳小姐费心了,奴婢在外头等着就好。”
她脸上带着拘谨的笑,似乎怕幼莲特意花时间陪她似的,赶紧开口道:“小姐和姑爷先行回荷风院吧,不必在奴婢这里耽误时间。”
“姨娘……”幼莲对她这副生疏的态度一向没办法,只好叫迎春给她搬了椅子,“您在这里坐等一会儿吧。”
“多谢小姐。”琴姨娘行礼道。
她看着二人慢慢走远,才轻轻垂下眼,看着幼莲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走出去一小段距离,幼莲再回头看,果然发现琴姨娘并没有坐下,而是依然站在门口的角落等着,身形清瘦又纤细。
幼莲轻轻叹了口气:“姨娘就是这样重规矩,我怎么劝都不听……”
江有朝看着她的背影,眉心下意识拧了拧:“之前好像未听说府里有姨娘。”
圣上刚赐婚时,祖母就打探了令国公府的事,其中提到国公府三对夫妻伉俪情深,从不收用妾室的事情,还借此敲打他要与夫人好好培养感情,不要妄想纳妾之类的事。
幼莲解释道:“琴姨娘是照看二叔长大的丫鬟,后来也没有出府嫁人,而是做了二叔的妾室,一直养在府里。”
因为她是虞望生身边亲近的人,虽然没有爱情,却有相处多年的亲情,徐春慧斟酌许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这件事。
这些年琴姨娘深居简出,每天都待在小佛堂里礼佛,从来不出来招人眼,徐春慧也乐得给她一份尊荣,让人好好养着她。
“我小时候其实不太喜欢姨娘的,没想到她还愿意救我。”幼莲一想到这件事就有点愧疚。
受令国公影响,她年幼的时候总觉得纳妾不好,再加上徐春慧对她呵护有加,总觉得琴姨娘成了插在二叔和婶婶中间的人,一向对她视而不见。
结果不小心落水的时候,挣扎半天,居然是琴姨娘救了她。
江有朝对她落水的事情很感兴趣:“琴姨娘会水?”
幼莲点了点头:“姨娘救了我,自然是会水的。自那以后,迎春她们几个也特意学了凫水,就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
故而之前赏花宴,庄小姐落水的时候,幼莲一开始想让她们下去救人。
江有朝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等到幼莲去找徐春慧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时,他在院子里看着还未抽条的桃梨海棠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树下笑闹的少女。
“主子。”长风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查一下夫人当年落水的事。”江有朝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不解,“尤其是那位琴姨娘。”
长风愣了一下:“您这是……?”
江有朝沉默。
长风明白他的意思了,领命去查:“您放心,属下一定将此事办妥。”
*
幼莲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车节礼,回去的时候只拿了两封信。
一封是三婶婶季长雁写的,她懒得叫人送两次,索性把给她的书信同国公府里其他人的放在一处。另一封则是云娘送来的。
当初柔嘉的事情解决之后,云娘夫妇就离京投奔扬州老家的亲戚,幼莲还拿了扬州司马的帖子给她。虞望年和季长雁到了扬州以后,两家意外见了面,云娘的信也就一块儿送了过来。
柔嘉郡主和孙家的事,江有朝也经手了一部分,是以听到云娘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幼莲也不瞒他,把前因后果细细和他说了一遍。江有朝初时还安静听着,听到柔嘉郡主对她挥鞭,令国公亲自去御前告状的事,眉眼不禁动了动。
“岳父对你很好。”
幼莲娇矜点点头,很有从小被宠到大的底气:“爹爹最疼爱我了。”
江有朝抱着她,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表情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两人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也就没有再去正院拜见江老夫人,叫丫鬟传了话就用膳睡下了。
第二天江有朝早早走了,起身的时候幼莲还在睡,蜷缩在锦被里,红扑扑的小脸半遮半掩,如瀑青丝随意披散着,越发衬得脸只有巴掌大。
他伸手替幼莲掖了掖被子,又叫守夜的丫鬟给她重新灌了汤婆子暖被窝,才转身走了。
头一次做这种教导人的事,江有朝好好准备了一番,又打探了五皇子的脾气秉性,琢磨着初六那日如何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