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分开住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住在一起,他可算是被管得严严实实。不仅吃食上要多加注意,平日里想喝酒宿醉,都要被他们夫妻俩轮番说一顿,实在是太丢他作为长辈的脸了。
坐在去国公府的马车上,幼莲认真地将送给父兄亲长的礼物再查验一遍,分类收拢好。
送给令国公的是一坛宜城的好酒,二叔虞望生是字画,大哥哥则是刻着穿林打叶的端石抄手砚,徐春慧和施芮各是几匹牡丹和红梅式样的绸缎。
江有朝坐在旁边,看着她笑吟吟的面容,抿了抿唇。
等她收拾完,他才出声问了一句:“所有礼物都在这里了?”
幼莲点了点头:“前两天已经给祖母他们送了,三叔一家和二哥哥的也分别派人快马加鞭寄了过去……要带的已经全都带上了。”
江有朝垂下眼。
沉默半晌,他又开口了:“已经检查过,没有落下东西了吗?”
幼莲朝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江有朝坐在她对面,眼帘轻垂,遮掩住了眸中的情绪,幼莲却一眼就看出他在不高兴。
联想方才他问的话,幼莲顿时明白过来,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故意把语气放得平淡:“都带上了啊,难道夫君觉得我落了什么?”
江有朝抬眼看她,同她对上视线的时候又立马避开:“没有。”
幼莲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句,声音拖得长长的,直到看见江有朝随之落下的唇角时,才起身坐到他怀里,抬头亲了亲他的下颌,乖软又黏人:“夫君生我的气了吗?”
江有朝别开眼,硬邦邦地答道:“并无。”
见他还不肯说实话,幼莲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四目相对的时候,江有朝的耳垂慢慢红了,脖颈也晕开几分红意。
幼莲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我不是送了夫君一身寝衣嘛,还是同我那套一模一样的。”
江有朝顿了顿:“……那是生辰礼。”
除了府上要送的年礼之外,她为其他人都单独备了一份礼物,只是数来数去,没有他的。
话一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小气,连这些事情都忍不住计较,嘴抿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肯再说。只是眼帘低垂,薄唇平直,满脸都写着在意。
幼莲被他这副口不对心的样子逗笑了,又拼命忍住:“其实我还给夫君缝了一条剑穗,不过有些花哨,怕你不喜欢。”
“喜欢的。”江有朝飞快接了一句。
说完感觉自己应承得太快,轻咳了咳,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剑穗而已,本来就是要装饰剑鞘的,华丽些也正常。”
幼莲点了点头:“可我在上面缀了几颗夫君送给我的东珠,还有流苏坠子呢。”
江有朝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之色,搞不懂为何剑穗上要挂这些,但嘴角还是带起一点笑:“都好。只要是夫人做的,都是极好的。”
幼莲心虚地眨了眨眼。
虽然她本来就想把剑穗作为他的新年礼物,可最近府里事情太多,一下子就给忘了。直到他方才问起,她才想起来这回事,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哄人。
江有朝握着剑穗,眸中也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荷风院的东西一应俱全,徐春慧在这方面向来妥帖,缺什么都及时让人补上,是以幼莲每次回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出嫁的娇客,反而还和原先未出阁时一模一样。
施芮的肚子如今已经很大了,高高耸立在前面,走路都要两个小丫鬟搀着,不像她平日里虎虎生风的模样。
等当面问了才知道,原来她肚子里怀的是双胎,所以要比一般人大些。幼莲还没怎么见过双生子,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施芮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容洒脱:“我和兄长就是龙凤胎,想来这俩孩子也是随了我吧。”
提及施戎,她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自从她们家进京之后,兄长就没什么官职在身,后来通过虞青松的举荐,进了兵部跟着赵大人做事,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幼莲笑道:“等哪日有空,我请赵妍来府上,你们俩志趣相投,应该有很多话聊。”
赵妍平时就精于骑射,施芮没怀孕的时候也是个好动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应当不会冷场。
施芮兴奋地点了点头,看着幼莲的目光中满是感谢。施戎就在赵大人手底下做事,她和赵妍交好,说不定还能提携兄长几分。
她开心过了,又和幼莲小声分享自己的另一件乐事:“我偷偷找大夫问了,肚子里这俩是男女双胎的几率很大呢。”
虽说两个男孩或者女孩也很好,但她还是想同时凑成一个“好”字。这样她就既有耐摔抗揍的儿子,又有贴心爱俏的女儿,也算是人生无憾了。
“不过女儿最好还是像你,漂漂亮亮的,多可爱呀。”她看着幼莲,忍不住畅想起来。
幼莲捧着茶杯,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说起。
施芮轻轻啧了一声:“你都不知道,如今京城里谁不羡慕江统领的好福气。名门贵女、圣上赐婚,容貌数一数二,性格也好,就算是身在内宅,都能做出让皇上都夸赞的大事……这样好的媳妇,当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了!”
幼莲一开始还倚着椅背懒洋洋地听着,听到后面,连腰背都挺直了,娇矜地抬起下巴弯了弯唇角。
看吧,她就是这样优秀的小姑娘,即便成了亲,魅力都丝毫不减呢。
另一头,虞青松也说起这回事。
他本来不是个会关心京中流言的人,奈何妻子整日里没事做,只能听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打发时间。晚上夫妻俩聊天,避免不了这些话题,一来二去,他也对这些传言了如指掌了。
虞青松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直到在吏部负责考评的官员名单中,发现了自己曾经听过的名字。回去仔细一查,就发现了一桩冤假错案之后,他也就对流言多关注了几分。
现下看到江有朝来了,便忍不住将此事同他说了。话毕,还勉励了他几句。
“娇娇自幼就是这样出类拔萃,旁人做不到的事,她也能做到极好。如今有这样的传言,实属正常。”
江有朝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手指不小心触到系在腰侧的剑穗,脸色更冷了几分:“她是我的妻子。”
陛下圣旨赐婚,他亲自到府迎娶进门的,与旁人何干。
虞青松赞同地点了点头,圆眼里带着几分骄傲之意:“是,她也是我的妹妹……”明显没听出某人话中微妙的占有欲来。
江有朝没再开口。
晚间歇息下,幼莲半眯着眼枕在他胸膛上的时候,顺口同他说起这回事,得意地哼哼两声:“我这么优秀,夫君可要把我看好了。”
江有朝:“嗯。”
抱着她的手又悄悄收紧了几分。
幼莲没察觉到,还以为他不在意,翻起身弯腰看他,眼里满是控诉:“夫君难道不这样觉得吗?”
她说话时的表情又娇又俏,笑盈盈讨夸的模样让江有朝忍不住抬手抚弄着她的长发,嗓音沙哑:“嗯,很优秀。”
他当初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发现了。
*
转眼过了元宵,等新年的热闹劲儿彻底过去,周思敏才带着方朔上了门。
秋猎过后,她来将军府小住过几日,对明方阁熟的很,也不用丫鬟领路,自己就进了院门。一进来,就看见幼莲夫妻俩站在盛放的梅花前,不知在笑着说些什么。
周思敏留神看了一眼,双碧垂枝绿萼梅开得正好,白中透绿,是幼莲难得喜欢的素雅。
幼莲听见声音,转过身眼睛亮了亮:“我还惦记着你们什么时候到呢,没想到这么快。”
周思敏眼神示意方朔把手里的首饰盒子给了丫鬟,笑得促狭:“原来娇娇在惦念我呀,我还以为你赏花赏得入神,眼里只有江大人,没有我了呢。”
“姐姐又在浑说。”幼莲脸红了红,才不承认。
江有朝对着他们轻轻颔首,将幼莲斗篷上的系带理好之后,同方朔去了书房商议正事。除了对着幼莲多话些,江有朝向来都沉默寡言,一路上也没说几句。
方朔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眼。
等进了书房门,他才叹了口气:“朝中大臣都快吵翻天了,江统领倒是气定神闲,半点不慌张。”
如今京城局势不明,大皇子得势张狂,二皇子亦在私下联络重臣,边境又有完颜大军虎视眈眈,正是众人该站队的时候。
想到这儿,方朔就觉得费解不已。
二皇子还得势的时候,宣国公本想和他合作,顺带让兰将军给他们行个方便,结果兰家倒台了。后来他们说定了要同大皇子联手,可谁知,只是看了江有朝命人送来的一封信,宣国公就立刻改了主意。
如今明面上,宣国公府还在两位皇子之间摇摆,暗地里却已经和江家搭上了线,准备扶持五皇子上位。
江有朝沉默半晌,道:“京城时局动荡,方大人还是及早收手为好。”宣国公人在岭南,好不容易才安插了这么几个得用的人手,不该都卷入这场东宫争端之中。
方朔脸色一肃:“江统领可是知道什么消息了?”
江有朝:“只是有些猜测。”
方朔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咬了咬牙,当机立断道:“统领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岳父信您,我也信。我回去就吩咐他们先保全自身,莫要太过密切接触皇子们。”
江有朝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向桌上泛着涟漪的茶水,乌眸深沉。
眼下完颜蠢蠢欲动,不出意外,他是要带兵出征的。若是京城乱起来,光靠御林军的人手还不够,与京城相距不到三个时辰的同州,就是最好的选择。
幼莲与周思敏交好,宣国公便通过此与他搭上了线。宣国公想挣几分从龙之功,保住自己手里的军队,江有朝要的,则是同州刺史手中兵马的指挥权。
至于宣国公之前就联系了二皇子,并且现在还在鼓动对方谋反的事,既然他们不说,他也可以暂且当作不知道。
方朔朝他拱了拱手:“眼下国公府与统领站在一处,若是统领有什么消息,还请派人告知几分。”
虽然宣国公也想方设法往京城安插了不少人手,但终究比不过江有朝这位天子近臣。他们只是想立功,并不想平白无故惹一身骚。
*
正月刚过,虽然关于立储的流言纷纷,但终归还是一片欢乐热闹的气氛。
直到边关八百里急报,一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完颜兵马集结,伙同周边的两个臣属小国,在北面以包围之势进攻大盛边陲。邕州、云州接连失守,蛮族贼子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邕州刺史遇刺身亡,仅剩的士兵群龙无首,只能退居燕州任由差遣。云州将士苦战三天三夜,最终虽然不敌完颜,城中百姓却尽数逃离。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
自从他上位以来,凡是将领领军出征,少有败绩,如今却被完颜一巴掌狠狠打在了脸上。
“云州刺史是谁?”皇帝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传令兵所报的惨状。
朝中一片寂静。
云州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偏太小了,边关州城众多,云州就是边关的边关,苦寒之地,官员们都不愿意去这个地方上任。皇帝突然问起来,众人一时都想不起来。
吏部尚书张大人眯了眯眼,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个名字。
令国公站出来,眸中情绪有些复杂:“回陛下,云州刺史杨承嗣,宝庆十二年武科第一名,乃是霍氏家臣。霍家满门战死沙场,杨承嗣就自请去了云州为官。”
他年少时很仰慕闻名天下的霍邱大将军,初入军营时还去拜见过一次,与杨承嗣也打过招呼。当年杨承嗣自请去云州的时候,他还和他一起喝过饯行酒,没想到今日听到的就是他的死讯。
“霍家……”皇帝喃喃地念了一声,“好一个杨将军,好一个霍家忠烈。”
“传令下去,追封杨承嗣为左骁卫大将军,谥号忠武。任孟繁为主帅,江有朝、吕荀为副将,李承霁、霍成朗为先锋官,领兵二十万奔赴边关。”
众人面色冷肃,直到听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才稍微变化了几分。
姓霍?霍家人?
记性好的早就想起来一年多前那桩牵涉众多官员的案子,记性不好的暗自嘀咕两句,表情疑惑得很。
江有朝和李承霁对视一眼,站出身拱手应是。
镇北将军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霍成朗擦剑的手突然停了,急急地喘了两口气,才面色空白地看向长风:“你,你说什么?”
长风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霍大人,您不用再自己想办法跟上队伍啦,陛下下了旨,让您做先锋官领军呢。”
霍成朗努力弯了弯唇,眼中却倏地落下一滴热泪来。他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心中又悲又喜,百感交集:“二十年了,我霍家,终于能回到战场了……”
虽然是儒将,可他的骨子里流的还是霍家人忠君报国的热血,近乎二十年的囚禁,没能磨灭他的身体,却耗尽了他的斗志。
只有在来到京城,替霍家报了几分旧日的仇怨之后,他才狠狠松了两口气。
“对了,伯英呢?”霍成朗这才想起他来。
长风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主子现下还在勤政殿里议事,令国公、孟尚书、吕大人都在,程老将军也在一旁听着。”
霍成朗点点头。
虽然完颜步步逼近,大王子甚至亲自领兵打了好几座城,但攻势终归是慢了下来。燕州有令国公旧部韦将军坐镇,连同相邻三座城池互为驰援,极大地阻止了完颜军队的深入。
众人在勤政殿商议了整整一天,等到夜色笼罩帝京时,才纷纷踏着月光回了家。
分开之前令国公拍了拍江有朝的肩,一句话都没说,却尽在不言中。
等江有朝回了明方阁,就看见幼莲坐在软榻里,双手捧着桌上的茶杯,望着窗户上的花纹怔怔出神。听见他进门的声响,一双圆润清亮的眼眸立刻看过来。
江有朝顿了顿:“用过膳了吗?”
幼莲没有说话,看着他好半晌,才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结实的腰背。
江有朝下意识抱住她,直到低头看见怀里人通红的双眼,赶紧手足无措地从怀里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幼莲本来还绷不住眼泪,看见他手里那条熟悉的手帕时,忍不住笑了一下,眼泪就自然而然地滚了下来,嗓音有些哑:“我都给你绣过好几条帕子了,怎么用的还是这一条?”
这还是他们未成婚前,她送给他的那条。
江有朝大手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它们都很好,只是这条最特别。”
幼莲抬手给自己擦干净眼泪,咬了咬唇:“你别担心……从前爹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定好什么时候走了吗?”幼莲手指摆弄着他的衣襟,一拽一拽的,语气有些低落。
江有朝:“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