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被珠锦一把捂住嘴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十七阿哥不再说话,和珠锦一起缩在角落里。
雍正没有乾隆那么多伤春悲秋,他死过一次,不觉得死亡是多可怕的事情,只觉得那是每个人的归宿,是既定的命运。乾隆倒好,身为活人还不好好珍惜,整天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想了解朝政比珠锦方便多了,珠锦只知道一个梁进文的案子,雍正可把最近这些年乾隆做的事儿都弄清楚了。
不过现在不是训斥他的时候,雍正表情冷硬,“十七阿哥昨儿和今儿见到的人都是朕,你也别为难十格格了,朕就在这里,你要是想罚,尽管罚。”
乾隆是个很孝顺的人,哪怕曾经也有对雍正不满意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都忘得差不多了。听到雍正这么说,他惶恐不已,“儿子怎么敢罚汗阿玛?十格儿是朕捧在手里疼的,朕怎么就为难她了?还有永璘,朕也不过是想问清楚前因后果,怎么就成了朕的错?”
雍正淡淡道:“你还敢还嘴了。”
乾隆低下头,“儿子不敢。”
太皇太后不怎么管束他,而且也在几年前去世了,乾隆做了这么久的皇帝,早就不用卑微听训,一时没反应过来,出声为自己辩驳。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雍正道,“朕就明白说了,我已离世多年,阳间之事本不欲再管,只是这大清江山……”
珠锦咳嗽两声,拼命给他使眼色。
乾隆爸爸的权力欲可是很强的,后来他老成那样了,都不想放权,一直到他死后,十五哥才真正拿到实权。雍正突然出现,对他的行事指手画脚,乾隆一开始会虚心接受,后面回过味儿来,怕是要糟。
最好的办法是,从另一个角度下手。
他好面子,还怕死,舍不得人间的权势。雍正又以身作则,证明了世上有鬼,难道不是给乾隆警醒最好的方法?
可惜雍正没有体会到珠锦的深意,他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珠锦,注意到旁边的十七阿哥,没有当着孩子的面给乾隆难堪。
“罢了,你好自为之。”雍正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汗阿玛!”乾隆还想跟他多说会儿话,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有时候确实很寂寞。
能遇到自己的父亲,乾隆的恐惧之意消减许多,还想跟他交流一下做皇帝的心得,回报一下自己做出的政绩,顺便讨论讨论有关里一个世界的事情。
雍正没有理他,径自走出帐篷。乾隆追上去,打开帐门,完全看不到雍正的身影。
“皇玛法一直都在的。”珠锦清脆稚嫩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从见到雍正的那一刹那,乾隆心脏就跳的很快,直到雍正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他身体有些发虚,坐回椅子上,揉了一把额角,“十格儿,过来朕这里。”
珠锦从床脚站起来,小跑着扑到他的腿上,把脸埋进怀里,“汗阿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乾隆现在相信雍正一直陪在珠锦身边了,这事儿太刺激,他年纪大了有点受不住,没直接晕厥过去都算好的。乾隆缓了缓,“十格儿,跟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永璘啊,你先出去吧,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永璘出生的时候,雍正都去世好久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个皇玛法,只以为他是个陌生的鬼魂。雍正过来之后,他能挡在乾隆跟前,保护汗阿玛和妹妹,乾隆都看在眼里。
这孩子虽然顽皮了些,本性还是好的。就是太顽皮了,让人头疼。
“汗阿玛我也想听!”永璘只知道看热闹,并不清楚这件事情对当事人来说打击有多大。他不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在他看来,大家都毫发无伤,那个人还是自己的玛法,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就听个趣儿,保证不乱说,除了咱们仨,再加上皇玛法,绝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发誓!”
“朕要是不让你听,说不准你又偷偷跑去找他了。”乾隆说了他一句,又把珠锦抱在腿上。
“我出生的时候皇玛法就在啦,但是皇玛法总是记着男女有别,从来没进过额捏的主殿,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也总是躲得远远的。仔细算起来,跟他见面的时候也不算很多。”
珠锦先夸了雍正一遍,好让他放心。
这个年代对女子的贞洁看得太重了,就算乾隆找不出证据,也有可能与惇妃心生芥蒂。珠锦是小孩子,小孩子很少说谎,她这么说了,比雍正自己的话更可信。
乾隆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生前有多讲究规矩,不用多考虑就知道珠锦说的都是真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皇玛法不让我告诉别人。”珠锦说,“他怕吓到汗阿玛和额捏,所以谁也不能说。”
珠锦刚出生时,乾隆就很疼她,不过那时候的疼爱仅仅因为她是乾隆最小的女儿。要是拿时候乾隆知道,珠锦身边有鬼魂跟着,就算那个人是他父亲,也会对珠锦心生芥蒂。
如今父女两个相处了四年,感情好得很,彼此都很了解,珠锦再说出这样的话,乾隆完全可以替她着想,深以为然地点头,“你皇玛法说的不错,十格儿做的也很好。”
“皇玛法整天话很少,好像不太高兴。”
“他向来就是这样,其实为人倒是不错。”乾隆说。
“汗阿玛说的是,皇玛法看着不好相处,实际上人可好了。嬷嬷教我的东西太少了,皇玛法去小书房教我念书认字,我学了好多东西!”
“哦?”乾隆回想起昔日雍正的教导,他自然知道大清的皇帝受到的是怎样的教育,圣祖仁皇帝的孩子更是刻苦勤奋,雍正的学识虽然比不上他三叔允祉,放在宗室也是佼佼者。
怪不得珠锦这么聪慧,想来雍正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短,教了她很多东西。
看来雍正是真的喜欢这个孙女。
乾隆有很多疑惑:“你皇玛法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只在你这儿露面了?”
“因为只有我能看到他!皇玛法说,他之前死掉了,完全没有意识,等醒来之后就出现在翊坤宫,没过多久我就出生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可以看得到他。可是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十七哥和汗阿玛也能看到他了。”
乾隆:“……”所以并不是他喜欢这个孙女,只是因为没得选?
十七阿哥问:“咱们去问问纪大人吧!我听说纪大人也喜欢这些事儿,好多人都听过纪大人讲的故事。想来他对这方面涉猎颇深,说不准他知道呢。”
“纪昀?”乾隆若有所思。
纪昀是个文臣,从热河回来之后,性子收敛了很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乾隆也没听说过纪昀酒后失言的事迹,把他喊来参详参详倒是可以。
“对了十格儿,你刚才说,你皇玛法一直跟在你身边,这回他也是特地从紫禁城,跟着里来到了木兰围场?”
“对呀。”珠锦说。
乾隆还想着收拾东西跑路,没想到就算回了皇宫,也未必能躲过去。他只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准备迎接亲爹的训斥了。
乾隆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雍正还是会过来找他的。雍正是个很极端的完美主义,一定会把他犯的错处拿出来讲。
乾隆怕自己落单之后雍正找过来,不敢离这两个孩子太远,抓紧时间思索这些年他的政绩,越是回想,就越安心。
雍正交给他的两项任务:平定贵州苗疆之乱、与准噶尔部议和,他早在乾隆六年就已经做到了。
黄淮水患,他也及时的拨款赈济灾民,两次平定大小金川之战,清缅之战、大小和卓叛乱,他都解决了。如今大清国库充盈,土地辽阔,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几次下江南的时候也都看到了。
他这个皇帝当的非常好,根本没什么错处可以挑。
想通之后,乾隆自信起来,像个考试得了满分的小学生,期待家长询问自己成绩,注意力转移,之前令他震惊的事情,也都放下了。
乾隆离开十七阿哥的帐子,告诉两个孩子自己还有事要做。又把搜寻山林的和珅和永琰喊了回来。和珅是他最信任的臣子,永琰是他最看重的儿子,这两个人都是能信得过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雍正的魂魄依然停留在世间。
乾隆嘱咐和珅和永琰看着点阿哥格格,别再让他们乱跑了。
和珅带着军士守在十七阿哥帐前,永琰亲自送珠锦回惇妃那里。
珠锦也知道雍正要找乾隆问责,她还没来得及告诉雍正自己的计划,有些着急地打量四周,没看到雍正的人影,便扯了扯永琰的衣服,“十五哥,我不想去额捏那里,你陪我到处走一走好不好?”
“只要你别跟十七弟似的,倒也不是不行。”永琰性格温和,很好说话。他让士兵们离远了一些,带着妹妹在柔软的草地上散步。
走了一会儿,他才留意到珠锦东张西望的,警惕起来,“十妹,你在找什么?”
第28章
蒲松龄是晚明时期出生的,康熙五十四年去世。他小时候有才子的名号,童试、乡试都是第一名,但是怎么考都考不中举人,一直到了七十多岁,国家友情赠送了他一个举人的名号。
他活着的时候籍籍无名,不足以进入当局者的视线,死了之后,所著作的《聊斋志异》大放异彩,不止后世的人喜欢,清朝和外国人都喜欢。
纪晓岚奉命编写《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并不是一本书,也不是四本书,而是三千多种图书的集合,几乎包揽了这世上能找到的所有符合清朝统治的书。
编这个书自然要找参考资料,纪晓岚编书的时候可以接触很多禁本,不止《聊斋志异》,还有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书,他都可能看过。
珠锦的心思被十五阿哥窥破,因为十七阿哥干的那事儿,根本不允许她到处乱跑,直接塞到惇妃那里,断绝了他外出找雍正的心思。
珠锦只好坐在床上发呆,思考一下纪晓岚是否真的能给雍正提供帮助。
“十格格,过来让章太医给你把把脉,我瞧着你今儿没什么精神,都不像往日那般爱玩闹了,别跟你十七哥似的,再生病了。”惇妃很关心珠锦,十七阿哥吓成那样儿,珠锦跟他呆在一块,保准也受到了惊吓。
她让莲香请了太医过来问诊,仔仔细细给珠锦看了一遍,连珠锦没留意到的不知在哪儿被野草划出的浅浅伤口,也涂上了药膏。
珠锦没想到这么一会儿没说话,就让惇妃担心了,她年纪小,话语也没分量,只好让太医诊治,又开了些安神的药,连带着十七阿哥的那份一起熬好,由莲香端过来,惇妃亲自看着珠锦喝了才放过她。
“好无聊啊。”她翻了个身,“额捏整日呆在帐篷里,不觉得无聊吗?”
“这儿与宫里也没什么区别,手底下这么多人陪着,怎么会无聊?我看你啊,就是在外面野惯了,都是被你汗阿玛纵容的。”惇妃也很无奈,要不是现在不在宫里,帐篷之间离得也不太远,隔不住声音,她真想拿出鞭子打了一下女儿的手心,让她长长记性,“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那东西是人是鬼还不一定,万一要会伤人呢?你啊,还是好好安分呆着,收收心,过了这段日子再想别的。”
珠锦没有办法,只好留在屋里,跟惇妃说说话,看她刺绣。
也不知道是她天赋异禀还是别的什么,竟然越看越觉得舒服,有一种小学里玩颜色涂鸦的快乐,“额捏绣的真好。”
“你才知道啊?小没良心的,额捏给你做了这么多,竟然一个都没放在心上?”惇妃朝她嗔笑一下,抱怨道:“白瞎了额捏的一片心意。”
“诶?”珠锦很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惇妃反问了一句,忽而沉下脸来,没有说别的。片刻之后,她重新对珠锦展露笑颜,只是笑容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不知道就算了,今儿额捏亲自绣给你瞧瞧,看看额捏的手艺。”
珠锦看着惇妃的一双巧手,有些羡慕,“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刺绣呢?”
“等你把书画学得差不多,就可以学刺绣了,还能自己弄几个新鲜花样,闲着无事打发时间。”
“等回宫之后,我想学画画!”
珠锦看着惇妃绣了一下午,晚饭时候容妃过来,跟她们一起吃的,吃饭之后又聊了会儿天,直到太阳落山,容妃才回去。
珠锦早早地洗漱完,爬到了床上,抱着被子替汗阿玛和皇玛法默哀。
木兰围场的星夜很美,草原空旷无垠,仿佛伸手便可触到星辰。
春日草虫不少,并不死寂,偶尔有窸窣声音发出,远处也会有鸟兽的鸣叫。
雍正身侧安静极了,那些弱小敏感的虫子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到来,没有一只敢靠近。
自从来到木兰围场之后,雍正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所以真的是因为他的情绪过于激荡,魂体才变得强大,能被十七阿哥和弘历看到吗?
雍正在月光下行走,不一会儿来到了乾隆的帐篷。
皇帝的帐子外面守卫森严,透过帐门能看到里面的人影。光线很亮,弘历还没有入睡,也不知有几人在里面伺候着。
外面的军士看不到雍正,他轻易绕过防守,从帐门处穿过,外面的人只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过,背后发凉,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接着便与寻常一样,没有再感觉到异常。
出乎雍正意外,里面只有乾隆一个人,宫女太监都不在。他在乾隆身侧停下来,像小时候检查儿子课业那样,看了一会儿。
雍正原以为弘历熬这么晚,是为了处理朝政,走近之后再发现不对劲。他面前摆的不是朝臣们的折子,手里拿的也不是朱砂笔,而是普通的毛笔。
雍正看了一会儿他写的字,发现也不是最近发生的事儿,似乎都有些年头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儿子在干什么,有些无语。
他显现出身形,颇为复杂地喊了一声,“弘历。”
乾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纸抓到手里,团成了一个球。纸上的墨水还没干,湿乎乎地沾在手心,冰凉的温度让乾隆立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讪讪喊了一声:“汗阿玛。”
“朕早已清楚你做了什么,不必如此费心。”雍正没以为乾隆是在炫耀自己——有什么可炫耀的?给他五十年,他绝对比乾隆做的更好。
乾隆这样的行为,在雍正看来,更像是在向祖宗汇报工作,他能理解乾隆的紧张,柔和了声音,“你的功绩,朕都看到了,差强人意,只是仍有诸多不足,需要改进。朕听说前不久,你办理了直隶的一个叫周尚亲的知县?”
“是,原来汗阿玛都知道了。”乾隆笑道,“朕常常思考明末旧事,大清的贪官污吏要除掉,闹事的奸民也不可留。故而在查明真相之后,连下八道旨意,将案子判出结果。”
年迈的乾隆对雍正而言是陌生的,他记忆里的儿子才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与现在的风烛残年相去甚远。听到乾隆这么说,雍正的怒气一下子就起来了,他用力拍了下书案,“朕看你是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