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颤了一下，眼中怒意一闪而逝，思及眼前这人是他的父亲，只好按捺住心情，做出儿子该有的样子，聆听君父教导。
“你解释了这么多，心中可有愧疚？那些被你杀死的无辜百姓做错了什么？难道他们受了欺辱，连个公道都不能讨吗？日后要是再出现这种事情，谁敢报官，谁敢上诉？贪官污吏毫无顾忌，你还有脸说是为了大清好？”
乾隆一言不发。
雍正知道自个儿不该说这些话，可是他一看到弘历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就来气。再怎么说，对方也是皇帝，即便屋里没有别人在，也得给他留几分面子。雍正用手指着他说，“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长期以往，大清还能剩下几个清官？”
“汗阿玛说的是……”乾隆应了一声。
其实这事儿就是他一时钻了牛角尖，光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退位，也想给儿子留个美好的继位环境，就跟自己汗阿玛做的似的。
杀死这么多人，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乾隆心里也嘀咕过，自个儿是不是做错了，可是他是皇帝，一旦做出的决定，就不好随意更改，哪儿能轻易认错？只好一条路走到黑，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江山稳固。
他要是真的理直气壮，哪里会在雍正面前解释这么多？
雍正看他认错态度还好，怒气稍减，都不想说他下江南劳民伤财那事儿了。“你是一国之君，整个大清的命运都在你手里，做决定要考虑后果，不可因为先前的功绩骄傲自满。”
乾隆道：“汗阿玛教导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过去的事儿，朕也不多说了。朕虽是大清皇帝，天下已经交到你的手里，朕不便多过问。但你若是要毁了祖宗基业，朕也不能坐视不理。”
“元寿无论多大年纪，都是汗阿玛的儿子，我没有汗阿玛这般精明干练，理应接受汗阿玛教导，不敢自以为是。也请汗阿玛看在往日的父子情分上，帮上元寿一把。儿子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才明白，在这位子上有多孤独。”
元寿是乾隆的幼名，长大之后就没人这么喊他了。
雍正听到他如此自称，也想起他年幼的时候。
弘历一直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最难得的是，他并不软弱，很有自己的主见。正因为如此才得了康熙看重。雍正也很看好他，早早地定下了他的储君之位。
他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雍正死的时候五十八岁，他只做了十三年皇帝，乾隆当皇帝的时间是他的好几倍，雍正想以前人的身份指导他，也多有顾忌。两位帝王分明都想亲近彼此，却因为隔了时间的长河，相顾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雍正站起身，“时候不早，你歇息吧，朕到外面去走走。”
乾隆看着汗阿玛离开，怅惘心酸。
他的汗阿玛还是那样严厉，果然跟从前一样，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挑他的错处，一句像样的夸奖都没有，跟他预想的场景一点都不一样。
他休息了一晚上，梦里都是雍正那张严肃冷酷的脸。昨夜睡的晚，乾隆醒得也比平日里晚了些。睡醒之后，他喊了下人们来服侍穿衣，就听到李玉在旁边说，“十格格今儿一大早就来看您了，听说您还在歇着，也没回去，正在外面等着呢。”
“十格儿能有什么要紧事儿？”乾隆回了一句，突然记起来，她与雍正相处了三四年，说不准就是过来看热闹的。乾隆叹息一声，“让她进来吧，这个点儿应该还没用过早膳，正好陪朕一起。”
珠锦得了旨意，等乾隆收拾好了才进来，“汗阿玛，咱们今儿还打猎吗？”
“就知道打猎。”乾隆看到她活力满满的样子，心情也好了不少。对于小孩子来说，皇玛法和汗阿玛见面，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比不上打猎重要。
经过昨儿与雍正聊天，他都没什么打猎的兴致了，听到珠锦这么说，心情也好似开阔了许多。“朕听说你也喝了安神的药？没告诉你额捏原因？”
外人不知道鬼魂就是雍正，也不知道珠锦打小就跟他在一起。十七阿哥会被吓到，珠锦可不会。但她还是喝了安神汤，想来是没有告诉惇妃真相的。
珠锦乖巧道：“汗阿玛没说可以告诉额捏。”
“好孩子。”乾隆看到珠锦更亲近自己，而且嘴巴很严，看着也像能顶事儿的，心性非常不错，觉得她真是继承了自己的优点，看她更顺眼了。
不过想到她打小就认得雍正，乾隆记起了昨日她的说辞，“朕怎么记得你昨儿说什么‘他打小就跟你在一起’，害的朕很意外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见到汗阿玛之后，朕可是吓了一跳，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汗阿玛您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啦，我有这么说过吗？”珠锦眨了眨眼睛，无辜地抱住他，“那肯定是我被汗阿玛吓着，不小心就秃噜嘴了。”
“朕看你胆子大得很，怎么可能被吓到？骗骗你额捏还行，朕可不会被你骗过去。”乾隆顺势抱起她，等太监们端着早膳上来，熟练地帮她夹菜，带她一起吃早饭。
珠锦一边接受投喂，一边也给乾隆夹菜。她筷子使得很利索，就是坐在乾隆腿上，想够个东西很费劲，乾隆又没有放下她的意思，只好放弃。
“丰绅殷德有没有去看望过你？朕瞧着他是个痴情的，他心里有你，处处让着你，你可别欺负他。”
“怎么突然说起他了？汗阿玛他才多大呀，小孩子一个，哪里懂什么叫爱情？”
乾隆听着珠锦的话，忍不住笑了。他知道雍正没事儿的时候就教导珠锦，但是雍正那个性子，也不是很在乎情情爱爱的，“你从哪儿学来的？难不成你年岁大，知道什么叫爱情？”
珠锦扬了扬下巴，“我当然知道，书本上都写了。要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心里就会一直想着他。我看着汗阿玛就老想着丰绅殷德。”
“胡说八道些什么？”乾隆笑着打她脑门。
“又打脑袋，我都要被汗阿玛打傻了！”珠锦捂着额头往后躲。
“傻了正好，省的朕心烦。”
第29章
出来帐子,
乾隆顿住脚步，往四周打量了一下，确定没看到雍正,
舒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汗阿玛可能在某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悄悄观察自己,
又紧张起来。
他记得雍正没法在十格儿这儿隐匿身形，低头问了下身侧的珠锦，“你皇玛法在不在附近？”
珠锦看了一圈,
摇头：“不在。皇玛法喜欢清净，不爱呆在人多的地方,
也不会盯得别人不自在,
他是君子！”
傻孩子，做皇帝的哪里有什么君子？大家都是讲究善用谋略的。
你以为他守规矩，没有警惕心，还不知道他会从哪儿冒出来,
用非常规手段抓住你的错漏。
珠锦年纪太小,
乾隆不愿跟她说这个,
摸了摸她的脑袋,
低头笑问：“那朕呢？你觉得朕是怎样一个人？”
“汗阿玛宽容、仁慈,
敢爱敢恨真性情，还有菩萨心肠,
救苦救难。”只可惜人有见面之情，乾隆把所有的宽容都给了身边亲近的官员,
而不是未曾谋面的百姓。
她只希望多夸夸乾隆,
好让他记得自己还有这些优点，将来被雍正骂的时候，多少能感到羞愧。
“按你说的，朕都要坐地成佛了。”
“以您的身份来说,
还是叫世尊比较合适。”
佛最初的本意为拥有大智慧大功德的人，除了佛之外，还有其他九种通称，世尊是其中一种。就好像儒家将拥有大智慧大功德的人称为圣人一样。
“这也是跟你皇玛法学的？”惇妃不信佛，翊坤宫里很少有佛向之类的东西，倒是雍正笃信佛教，有可能跟珠锦聊起过。
珠锦想了想，好像是她前世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便摇头对乾隆说：“我也不记得了。”
十七阿哥自打知道鬼魂是雍正之后就没那么害怕了，但是白日见鬼还是很吓人的，那个鬼还跑到了他的帐子里，跟他近距离接触，他情绪起伏太大，之前的病还没好全，就算喝了安神汤，还是有些发热，乾隆派了人看守他，让他好好休息，不准他到处乱跑。
少了十七阿哥，世界清净很多，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十七哥会把皇玛法的身份告诉十五哥吗？”珠锦比较在意这一点。
雍正说过，十五阿哥不喜欢和珅。珠锦觉得雍正也不太喜欢和珅，如果十五阿哥知道了雍正的存在，应该会想办法接触他，建立反和珅联盟，一起对抗黑暗势力吧？
虽然现在的和珅只是御前大臣，还没有后来兼任那么多官职，但是安明的案子已向发生了，该得罪的人也都得罪完了，和珅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及时收手，辞官回乡，另一条就是努力抱好乾隆的大腿，继续往上爬。
和珅外表看起来光风霁月，内心的千疮百孔早就都变成无底深渊了。只要他一日自卑，就不会放弃权势和财富，更不可能辞官就此收手。
“这也要看你皇玛法的意思。”乾隆说，“该知道的时候，永琰自然就会知道了。”
“谙达会知道吗？”珠锦又问。
“和珅嘛……就算他是你丈人，可也不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先不要告诉他，以后再说。他这个人啊，谨慎、小心，识趣儿、知进退，知道那些是不该说的，不会让你为难。”乾隆对和珅的评价很高。
昨天吃饭的时候乾隆说过，等十七阿哥病好了今天继续打猎。谁知道十七阿哥又遇到麻烦了，也不清楚情况怎么样，臣子们只能聚在一起等待乾隆吩咐。
伊江阿知道和珅又带着侍卫去搜过人，末了还守在十七阿哥那边，肯定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事儿闹得不小，他靠着和珅和父亲的关系得以在乾隆眼前露面，不想因为这个惹了皇上不痛快。
“和大人这是刚才十七阿哥那边过来？“伊江阿主动过去攀谈。
他与和珅是一条线上的，和珅没道理瞒着他。其他人看到伊江阿去打听消息了，也纷纷竖起耳朵听。
“十七阿哥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皇上那边已向确定了，不是刺客作乱，只是十七阿哥看花了眼，把远处的山鹿当做了人。”和珅温声和缓道：“皇上心疼十七阿哥，今儿早晨心情也不大好，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皇上心情不好？
看来这次春蒐不能正常进行下去了，还是准备着收拾收拾东西回京吧。
纪晓岚和刘墉也松了口气。
他们俩年纪大了，虽然没有乾隆那么大，也确实不爱骑马。让他们休假倒是挺舒服的，可要是真的上马打猎，那可真是要了老命。浑水摸鱼倒是清闲，就是容易让乾隆生气。
能提前回去真的太好了。
不一会儿乾隆带着珠锦，有说有笑地过来，没有一点心情不好的样子。和珅反应很快，微笑着说：“还是十格格有办法，有十格格陪着，皇上笑脸也多了。”
乾隆听到他的话，“是啊，十格儿总能说些出人意外的话来哄朕高兴，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有时候连朕都讲不过她。”
大臣们看向珠锦的眼神立刻变了。
珠锦没放在心上，她连朝臣是谁都没认全，不会刻意去讨好谁，也不会用高高在上的态度瞧不起他们。珠锦仗着自己年纪小，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暗中观察。
根据她穿越前围观吃瓜的向验，吃瓜一定要吃全，掌握好信息点，才能一击必杀。不然很可能把自己坑进去。
“谙达，丰绅殷德呢？”珠锦问。
“他昨夜担心十格格，睡得不踏实，今儿起晚了些，奴才出来的时候，他已向在收拾了，这会儿应该快过来了。”
乾隆听到和珅这么说，对丰绅殷德格外宽容，“怎么不等会儿，带他一起过来？来晚一点也没什么，小孩子嘛，难免害怕，你多陪陪他也是好的。”
丰绅殷德是乾隆未来的额附，哪怕和珅是他的阿玛，在外面也不能跟把他当自己儿子那么教育。回府之后关起门来教导孩子是一回事，在外面要是他敢对丰绅殷德太严厉，那就是不给皇上面子。
和珅也是为难，既担心丰绅殷德太依赖自己，让皇上觉得他性格软弱，又不能让他太独立，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丰绅殷德那边有侍卫照料，而且离着此地不远，想来应该不会出岔子。”
“嗯。”乾隆刚才也就随口一说，用不着揣测臣子的心思，也不必顾忌他人的想法，应了一声之后，让这些大臣们自由活动，想打猎的就去打，不爱去的，留下来自己玩，然后带着珠锦去了纪晓岚那边。
纪晓岚看着乾隆离他越来越近，心中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皇上……”
“纪昀啊，朕有些事情想问问你，跟朕过来。”说完乾隆就带着珠锦转身向远处走，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纪晓岚知道这是乾隆的旨意，容不得他拒绝，苦笑一下，跟旁边正在讲话的同僚告了声罪，拍拍衣摆跟了上去。
珠锦挑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离着人群不近，但是位置很空旷，四周有禁军把守，不担心出问题。
刚吃完早饭，珠锦陪着乾隆散步，她好奇地仰着头，“汗阿玛，这种事情真的是我可以免费听的吗？”
乾隆笑着说：“难不成还要收你的钱？你的钱还不都是朕给的，计较这个有什么意思，朕是这种小气的人吗？”
是，您最大气了。
珠锦在心里回了他一句，这话可不敢说出来，万一哄得乾隆更想花钱了怎么办？
纪晓岚慢悠悠跟了上来，“不知皇上找微臣有何要事？”
“十七阿哥说，你对那些奇异志怪有些兴趣，读过不少这方面的书？”
乾隆这么一说，纪晓岚大概知道他要问什么了，“臣奉旨编纂四库全书，自然要将易向八卦都过一遍，难免会看到此类书籍。确实挺有意思的，不过都是些文人闲谈，未必是真。”
“你觉得十七阿哥所言，是真是假？”
“臣也以为是十七阿哥思虑过重看花了眼……”
“可有什么书上记载过鬼怪之谈？”乾隆不想听他的车轱辘话，直接打断，问出了自己关系的问题。
“《左传》称‘新鬼大，旧鬼小’，臣以为，鬼乃人之余气，新死之人气盛，时日见长，气也就逐渐消散。故而丧葬新死之时，多能见鬼。”纪晓岚对这个确实感兴趣，早已有了一番自己的思考，“木兰围场乃是皇家御园，闲人不得随意入内，此次春蒐也很安宁，没有什么人死伤，故而臣以为，这附近并无鬼怪，十七阿哥确实是看花了眼。”
这个时候的纪晓岚正忙着编书，还没有写《阅微笔记》。他虽然不像和珅那样呆在御前，与乾隆亲近，但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又与乾隆一样年纪大了，多少能猜测他的顾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