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乾隆提醒之后,珠锦终于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咱们要离开京城多久呀?”
“什么就‘咱们’了?你倒是积极得很。”乾隆笑着故意逗她:“朕可没说要带着你去。”
“汗阿玛,不带你这样的,你先前都已经默认了,不能出尔反尔。我和皇玛法都说好了,要一起出去,你忍心看我们的期待落空吗?”
乾隆就喜欢珠锦亲近他的样子,小女儿承欢膝下,会让他有一种乐享天伦的感觉,可以暂时抛弃皇帝的负担,尽管享受父女亲情。
雍正不喜欢这种腻腻歪歪的场面,他站的远远的,几乎要出去内殿了,但是没有转身离去,显然对平凡的人间烟火气息也仍有留恋向往。
乾隆逗了一会儿珠锦,才在口头上给了允诺,正式同意带她一起去。
“汗阿玛,要是咱们离开京城,能在外面呆多久呀?会比木兰围场狩猎那次还久吗?”
狩猎那次他们离京了半个多月,珠锦觉得时间已经够长了,放在现代都能当做休年假了,出去散散心再回来工作刚刚好。
可是历史上乾隆南巡就不是这样了……他极有可能大半年都不回来,在外面快乐地放飞自我,只顾着玩耍,其他什么都不管了。
乾隆正想回答她,李玉突然急匆匆地在外面进来,雍正让开一些,给他留了个空,看着李玉站定,表情慌乱,“皇上……”
“怎么回事啊?慌慌张张的这是怎么了?”乾隆拍拍珠锦的后背,把她放下来,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疑惑的目光扫过雍正,雍正轻轻摇了摇头。
李玉向来直爽,这次却是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乾隆被他搞得心烦,当着雍正和珠锦的面,不方便踹他,背起手来,收敛了笑容,“问你话呢,哑巴了?”
李玉飞快地看了一眼珠锦,“是、是惇妃主子在惩治下人……”
珠锦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顿时笑不出来了。等她算算时间,突然想明白,按照李玉的反应,惇妃那边应该是出了大事!
“我要去见额捏!”珠锦顾不得跟乾隆在这腻歪,果断与他行了一礼,自行跑出了养心殿。
乾隆都来不及追,忙喊着几个下人:“快,快跟上十格格,别让她摔着了。”
眼看着宫人们跟过去,乾隆稍稍放心,也彻底沉下了脸,“你倒是说说看,惇妃那里怎么了?不就是罚几个下人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看把十格格吓得。”
“惇妃主子那边来信儿,宫女菡萏坏了规矩,被惇妃主子按在园子里打板子,结果打得太狠,人背过气儿去了……”乾隆宠爱珠锦,在翊坤宫附近也安排了人手,时刻留意着那边的动静,一有什么大动作,立刻会过来禀报。
不过乾隆事务繁忙,没那么多闲工夫事无巨细地过问,他只知道翊坤宫发生了什么,没有过多关注背后的原因。
乾隆一听到惇妃干出这种事情,首先担心的是珠锦,怕她看到血了吓着,“朕过去看看。”
说完他提步就走,李玉忙跟上,吩咐众人摆驾翊坤宫。
雍正跟在珠锦身后,随她一路回到翊坤宫,绕过前院,来到后面的下人房,就看到外面的院子里,几个太监围着一个衣服上渗着血的女子,像是在给她救治。旁边丢着粉色宫装,正是菡萏身上那件。
珠锦个子矮,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雍正拉住了,“别过去。”
“皇玛法……”珠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声音颤抖,身体的温度都被寒风带走,她无措地站在原地,“怎么办呀?”
为什么还会这样呢?
菡萏不是已经离她远一些了吗?她又在什么地方招惹到了惇妃?为什么惇妃不直接把她送回内务府,而是要用这种严酷的刑罚把人给杀了?
惇妃难道就不为自己着想吗?
珠锦心里有好多疑惑,但是更多的还是害怕。
万一乾隆并没有那么喜欢她,不会因此法外开恩,只是将惇妃降级成嫔,而是更严重的惩罚呢?
就像那拉皇后那样,降级成嫔,用不了多久,她就死去了。
“十格格!”惇妃大喊了一声,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第38章
现在的翊坤宫与后来的四进宫殿不同,
只有二进,而且没有与储秀宫相连。即便如此,翊坤宫还是很大的,
主子住的宫殿,
离着下人房很远,所以惇妃才对珠锦的到来如此惊讶。
惇妃的脸色非常难看,她训斥下人,
“你们几个也不知道拦着点?都傻了了吗?”
“额捏……”珠锦松开雍正的手,朝她跑了过去。
路过菡萏的时候,
动作顿了一下,
她不忍心转头看,但还是期待着菡萏还活着,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菡萏无力下垂的脖颈,
还有紧闭着的,
青白至极的面容。
这不是珠锦第一次见到死人,
穿越之前,
珠锦亲自送着奶奶下葬,
守灵时也见过她的遗容,远远地看着母亲给她净面。
可那是自然死亡,
与菡萏完全不同。
菡萏还很年轻,她只有二十多岁,
就这么被人活生生的打死了。杀死她的人虽然惶恐,
但不会后悔。
这就是阶级。
哪怕皇上追究下来,首先要收到惩处的也是惇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
珠锦突然想到了鲁迅的那句话:这历史没有年代,
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注)
“额捏。”珠锦眼中的泪水流了出来,她不敢再看菡萏,只朝着惇妃那边走,“额捏,我害怕。”
“十格格。”惇妃看到珠锦哭了,心里也十分不忍,她连忙上前,把珠锦抱在怀里,不让她看周围的人,也妄图隔绝了小院里弥漫的血腥味,“别怕,额捏在,没事的。不过是处理一个下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珠锦抱着惇妃嚎啕大哭起来,惇妃哄着她扭头对宫人们说:“没看到小主受了惊?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她抱起珠锦,就要往主殿走,还没等她离开下人房,就被从外面进来的侍卫堵住了。
上三旗的侍卫器宇轩昂,列作两列,将中间空了出来。他们腰上夸张钢刀,气势过于摄人,惇妃强硬冷漠的表象也在这一刻被戳破,珠锦能感觉到她的惶恐和畏惧,愤怒褪去,她也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人罢了。
乾隆瞥了一眼乱糟糟的宫人,没有喊停。身兼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的和珅,带着几个人过去,手脚麻利地几下就把菡萏拖了下去,身穿蓝色宫装的太监提着水过来,倒在地上,接着跪着用抹布用力擦,没一会儿连血迹也消失不见。
他们自然不敢让这等污秽的场景脏了主子的眼。
乾隆没有关注旁边的人来人往,甚至给菡萏的眼神也不多。如果不是菡萏在珠锦身边做过一段时间大宫女,也许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个人。
此时乾隆冷漠地看着惇妃:“朕一直以为,你是个心地善良,温柔纯善的好女人,好额捏。”
“让皇上失望了。”惇妃定了定神,惨然一笑,将珠锦放下,轻轻俯身,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十格格乖,去你汗阿玛那里。”
珠锦意识到了乾隆和惇妃之间的僵硬气氛,抱着惇妃不撒手,哭喊着往她身上爬,“额捏,额捏抱抱!”
惇妃克制着自己,狠下心来不去看珠锦。
乾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拉住珠锦,把她抱在怀里,“十格儿,汗阿玛在这里呢,别哭了,别哭了。汗阿玛带你回养心殿好不好?”
珠锦哭得太狠,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停地抽噎着。
乾隆拍打着珠锦的后背,“好孩子,别害怕。汗阿玛还有你丈人都在呢,你看看,那边是不是和珅?”他转了下身子,指着远处给珠锦看。
和珅正与诸位侍卫一起,身姿挺立站在一旁,保护皇上的安稳,也听候他的吩咐。看到乾隆看向这边,连忙小跑过来,“皇上。”
“走吧。”乾隆淡淡说完,哄着珠锦,带她往回走。
和珅与李玉对视一眼,吩咐銮仪卫将翊坤宫的宫人们控制起来,严禁闲杂人等出入,也跟在乾隆后头回去了。
雍正跟着菡萏的尸身行走,这个宫女还没能意识到自己死亡,浑浑噩噩地跟着自己的实体,对周围一切视若罔闻。
这些年宫里去世的人不少,雍正不是第一次见到魂魄,他遇到鬼的次数,比珠锦知道的更多。大多数鬼跟他没有关系,雍正也没兴趣往这些同类身边凑。
菡萏是个例外。
别说雍正和珠锦的交情,足够他探究一下这其中的真相,就算是不为珠锦,雍正自己也觉得好奇。
几个太监围在菡萏身侧,伺候珠锦的嬷嬷们也在。她们不死心地拍打菡萏的脸颊,试图唤醒她的神志,又揉胸口、掐人中,忙活了好一会儿,菡萏依然没有动静。
胡嬷嬷转过身,朝着众人摇了摇头。
“人真的没了吗?”高海问了一句。
菡萏之前只是个普通宫女,走了大运才来到珠锦身边。惇妃那边的人跟她没什么交情,只有高海还有几个嬷嬷,与菡萏接触的多一些。
菡萏突然死了,他们几个都心有戚戚焉。
“銮仪卫在旁边候着,说不准一会儿就有人来收尸了。与其同情菡萏,倒不如想想自个儿的出路。”魏嬷嬷冷静道,“惇妃主子为什么罚她,别人不知道,咱们几个可是心知肚明。万岁爷要是罚下来,惇妃主子没得跑,咱们几个也要受牵连。”
高海苦着脸,“可是咱也见不着小主,实在没法跟小主求情,这还能怎么办?”
刚升任大宫女不久的水芝一直沉默着,像是被吓破了胆子,此时她骤然出声,竟冷静地很,“不如去找和大人求救。”
“和大人?”魏嬷嬷反问了一句,“倒也不是不行。”
她跟着珠锦一起去春蒐,见识到了乾隆与珠锦,还有和珅的亲近。魏嬷嬷记得和珅总是温润君子的模样,虽然年纪轻,却十分沉稳可靠,十七阿哥受了惊,也是他带着人奔走,搜索贼人,确定大伙儿的安危。
魏嬷嬷心中燃起了一分希望,接着又破灭了,“可和大人未必亲自守着咱们,这会儿想来正在皇上身边听差呢。只怕等皇上旨意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雍正在他们旁边停了一会儿,深感珠锦手下人心浮动。
不过倒也能理解,珠锦年纪小,又不喜欢与宫人们走得太近,哪怕是她的奶嬷嬷也不敢保证感情有多深厚。没人指望珠锦替他们说话,这群人甚至还会担心,乾隆因为珠锦受到惊吓的事情,加大对他们的惩罚。
雍正在菡萏身前站定,“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菡萏怔怔地看着他,思绪随着他的话跳动,目光渐渐恢复清明,她看着雍正身上明黄色的衣袍,一下子跪在地上:“皇上!皇上救救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雍正觉得这里有点吵,皱了皱眉,“你先起来。”
菡萏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磕着头。
“菡萏。”雍正不耐烦地皱起头,阴沉着喊出她的名字,“随朕过来。”
大约是他死的时间有些久了,阴气愈发强大,气势外放之后,菡萏没有拒绝的余地,亦步亦趋站起来,跟随在雍正身后,去了高墙根处,避开喧杂的人群,也躲过了他们惶恐不安的情绪。
菡萏理智很多,认出来前面位身穿明黄色衣袍的人并非乾隆,警觉道:“您是谁?”
“朕是十格格的玛法。”雍正看着她身上的伤痕,还有怯懦躲闪的模样,“想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菡萏点了点头。
雍正问:“惇妃为何罚你?”
他的情绪很淡,菡萏却能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她迟疑了一下,突然记起来,十格格的玛法,那岂不是先帝世宗宪皇帝?!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在十格格身边,还这样熟稔的模样?
菡萏生起一股恐慌,她能预感到,死亡并不是结束,还有新的苦难在等待她。她敬畏鬼神,在先帝面前不敢说话,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奴婢的父亲镶蓝旗齐佳色可图牛录治下的觉罗察塞,祖上曾经跟随太宗皇帝一同入关,立下的功劳算不上顶尖,没能在圣上面前留下姓名,到了玛法这一代,奴婢这一支觉罗察氏已经大不如从前。奴婢的额捏是阿玛的庶福晋,只生了奴婢一个女儿,阿玛一直想要个儿子光宗耀祖,可是连娶几位福晋,都没有生育。阿玛便以为是奴婢命里带煞,妨碍了弟弟降生,便打算把奴婢卖掉送进了宫里。”
跟随清军入关的那一批满人,很多都封了爵位,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爵位都能传承下来,有的氏族传着传着就没落了,连承爵都够不上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从世家沦落成闲散宗室。
雍正不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菡萏说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不值得他为之动容。他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奴婢辗转了几趟,先是去了内务府,又被惇妃主子收留,这才有了安心的住处。只是奴婢一直不解,为何所有的人都能快快乐乐的,好似所有的苦难都落在了奴婢身上。小主子自打降生之后,就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整日只需要玩乐,什么都用不着考虑。
“惇妃主子爱护她,皇上爱护她,就连只见了几面的阿哥们也喜欢她。更别提一直伺候在身边的嬷嬷。小主子年纪轻轻就定了亲,未来的夫婿是正得宠的和大人的儿子,可奴婢我呢?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被人正眼瞧过!凭什么?就凭她会投胎吗?”
雍正在心里默默道:她一点儿都不会投胎,她要是真的会投,就该作为一个阿哥出生。
菡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倒要让她看看,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惇妃根本不在意她,皇上也根本不在意她,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她,陪在她的身边,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雍正神色有了波动,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嫌弃,默默离她远了点,“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菡萏又哭又笑。
“就算你防着其他人与十格格接触,也不能掌控她。她生来就该如此引人注目,哪怕她不是生在皇宫,也会生活得很好。”雍正看着她卑微的模样,轻蔑道:“你做了这么多,十格格可曾受到过一丁点影响?”
惇妃仍旧爱她,乾隆依然疼她,她还有皇玛法和未来丈人,还有两个偶尔可以见面的哥哥,以及能当做朋友一起玩的未婚夫婿。
十格格是个知足的人,哪怕此前因为菡萏的举动误解了惇妃,她也没有抱怨过自己的母亲。她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并且在努力过得更好,而不是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