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床铺边还散落着桔梗昨夜刚换下的旧衣，枫差点以为自己昨日见到桔梗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罢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她的小脸因为担忧而泛上惨白，嘴唇紧抿，无法停止脑中一切不好的猜测。
枫找遍了小屋附近都没有看到桔梗，最后只能去拜托村民们，才终于被告知在村子边缘靠近森林的草丛中找到昏迷的桔梗。
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桔梗已经被妇女们带回了屋子里，有人正拧了湿毛巾，将她脸上沾染的泥土细细擦去。
“桔梗姐姐！桔梗姐姐她怎么样了？”她大步跑回家中，跪坐在桔梗身边，担忧地捧起她冰凉的手。
“看她倒下的地方，应该是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被擦破了几处皮，应该伤得不重。”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人在细细察看过桔梗的身体状况后，推测道，又有些奇怪，“按理说，她早就应该醒过来了啊……”
“姐姐……”听到老人的话，枫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桔梗的手背。她并不知道什么重伤轻伤，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沉沉地昏迷着，没有丝毫清醒过来的迹象。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桔梗苍白的脸颊，看那双往日里一直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此时紧紧闭着，对她吐露关心话语的嘴唇也毫无血色，甚至因为失水起了难看的白皮。
“请、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她无助地将脸贴上桔梗的手，像是要寻找熟悉的温度，才好放肆地哭出来。
尽管才是三岁的年纪，枫却已经知道很多了。
她知道村里的很多孩子都有爱他们的父母，也偶尔听到大人们用惋惜的口吻说起她与姐姐，说可怜她们的父母死得那样惨烈，死得那样早，只遗留下两个孤女。
每当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总是可以看到桔梗黯然的眼神。枫想，她自己是不觉得自己可怜的，因为她有姐姐对她的疼宠，对她来说，这只会更甚那些孩子们的父母。
但是看着桔梗那样的表情，话哽在嘴边，枫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有姐姐，可是姐姐呢？
于是枫想，如果自己可以快点长大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成为姐姐的依靠，给姐姐一个拥抱，让她再也不用露出那样落寞的表情了。
但是……
看着昏迷不醒的桔梗，枫只感觉一阵阵恐惧。她还未习惯一个人，还未成长为可靠的妹妹，就要面临可能没有桔梗的未来的吗？
“求求你了，真的，我不要、不要一个人……”或许当时失去了父母的桔梗姐姐便是这样的心情吧，枫绝望地想，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来。
桔梗姐姐一直都很疼宠她的，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个人呢？所以、所以她一定会醒过来，再用那样温暖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周围的村民们看着她恸哭不已的模样，均不忍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了她们姐妹二人。他们都不懂得医术，只是凭借经验判断出桔梗此时大概的状况，现在也是束手无策。
“我的……傻妹妹。”冥冥中，耳边似乎传来谁撕心裂肺的呼喊，是桔梗非常熟悉的声音，也是让她非常心疼的声音，桔梗终于自黑暗中挣扎着清醒过来。
“姐、姐姐？！”枫忽的止住哭声，定定看着桔梗睁开的双眼。
“让你担心了吧？”桔梗勉强勾起唇角，“真的对不起，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哦。”
她的确是没有受到什么重伤，只是太过绝望，下意识想要逃避这一切罢了。是枫的眼泪唤醒了她，让她意识到她还有妹妹。
“除非你马上好起来，不然我才不要原谅桔梗姐姐你！”枫抽噎着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按捺不住，扑倒在桔梗身上，再次痛哭出声。
“好孩子，哭吧，不用害怕了哦……”桔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桔梗知道，对现在的枫来说，在一个安心的怀抱里好好地哭一场，比什么安慰都好。
接下来的几天，枫一直守着桔梗不让她离开床榻，有好心的妇女为她们送来饭菜，也是枫小心地端到屋内，亲手递给她的。
前几日耗尽的心神还未将养好，身体各处也传来虚弱的感觉，桔梗便顺着妹妹，不多走动，乖乖坐卧着休息。
她翻出搬家时一并带来的母亲的针线盒，穿针引线，准备为自己缝制一件新衣。
布料是让枫去拜托其他村民换来的，她一开始听说桔梗要白与红的纯色布，十分不解，直说这布料做衣服并不好看，却实在无法说服桔梗，只能犹豫着去了。
这几日看着桔梗手中渐渐成型的衣物，她再次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姐姐这做的是什么衣服？好奇怪的样子啊，和枫平时看到的衣服完全不一样。”
“这个啊，并不是我们穿的振袖，是巫女服哦。”桔梗将手中的衣物展开给枫看，一一指明道，“上半身是白衣，下半身则是绯袴，不能有其他花纹，所以姐姐才会拜托你去找纯色的布料来。”
“巫女服？什么是巫女啊？”枫眨巴着大眼睛，更加好奇了。
“巫女啊……”桔梗停下手中的动作，歪头抚着下巴思考片刻，笑着道：“巫女是很高贵的人，拥有强大的灵力，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那枫以后要成为巫女！”
“不行哦。”桔梗点点她的鼻子，摇头道，“一个家里是不能出现两个巫女的，姐姐这是为自己准备巫女服，所以枫不可以再做巫女啦。”
“诶？”枫失望地叫了一声，“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规定啊？”
“是呀，为什么这么奇怪呢？”桔梗配合着她做出苦恼的表情，低下头继续缝制衣物，掩去眼中的一丝苦涩。
为了转移枫的注意力，她故意提高了声音，问道：“枫有看见之前准备好的檀纸吗？”
“嗯，在这里哦！”枫果然不再纠结，站起身在墙边的柜子上取来檀纸。
“可以辛苦一下枫，帮我将这檀纸修剪好吗？大概做成……”桔梗思考了一下如何说明，想了想，干脆将脑后束发的白色布带解下，递到枫的面前，“大概和这个发带差不多的形状吧。”
“好的。”枫接过发带，放在檀纸上，比划着如何裁剪才好。
“小心不要伤到自己哦。”虽然给枫用的是特制的小刀，桔梗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我会小心的！”枫饶有兴致地沿着发带边缘，将檀纸剪好。
桔梗看着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一时失了神。
那所谓的一个家里不允许出现两个巫女的话，显然是欺骗枫的。
在见过那样的少年，倚靠过他的肩膀，拥有过他的怀抱，触碰过他的唇瓣，爱上他之后，要如何再去爱上别人呢？她不能，也无法。
自己因为天生的灵力与无望的爱恋而决定成为巫女，断绝情爱，桔梗却不愿看到自己的妹妹也走上一样的道路。母亲的期望，注定无法在她身上实现，桔梗希望至少自己的妹妹拥有选择的机会。
成为高贵、纯洁的巫女，忘掉他，或者假装忘掉他也好，无论如何，她总是要活下去的。即便无法成为恋人，至少可以与他维持现在的相处。
应当是可以的……吧？桔梗在心中自问，在发生了那样的对话之后，她与杀生丸，还可以回到从前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杀生丸毋庸置疑是对桔梗产生了感情的，但是这感情还没有明晰。
不然以他那样的性格，应当不会主动对桔梗提起犬大将的事情。
所以这不能盖过他耿耿于怀的父亲之死，和他（自以为）对人类的厌恶。
这里都是我出于对他们性格的揣摩构思的剧情，感情是需要铺垫的，尤其对杀生丸这样经历的妖怪来说，既是因为他对力量执着的追求，也有因为他父亲产生的负面影响。
希望不会让你们觉得突兀。
第55章
在修养的间隙中，桔梗断断续续地缝制着巫女服，终于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完成了，这也是桔梗第一次自己独立地做一件衣物。
她将这件衣物摊开在被褥上，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感受它贴近肌肤的触感。其实在这十五天中，她早就对布料十分熟悉了，陌生的只是它如今的制式。
只要穿上这件衣服，哪怕并没有神社的认可，在她心中，她也已经是一名巫女了啊，一个注定了无法与谁相爱相守的巫女。
想到枫还在外间等着自己，桔梗将思绪暂且放下，换上了巫女服。
穿着绯袴的感觉有些奇怪，桔梗缓缓迈开步子，试着走了几步，逐渐适应这种感觉。
“枫，我换好了，你可以进来了哦。”她扬起声音，叫了枫一声。
“嗯嗯。”闻言，枫推开门，探头朝桔梗看了过来。
——是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桔梗姐姐呢。
她穿着的不再是与其他少女一般无二的振袖，干净利落的白衣与绯袴衬得她身姿愈发亭亭，不施粉黛的脸上是清冷的笑容，唯独看向枫的时候，眉宇间会染上一丝温柔。
“真美……”枫一时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
桔梗走上前捏捏她的小脸，唤回她的心神，柔声道：“只是朴素的巫女服罢了，枫穿着枫叶纹饰的小袖，才是真的美呢。”
“就是很美啊。”枫皱了皱眉，却不知道怎样表述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村子里的确是有很多美人的，但桔梗身上有一种她们缺乏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从她挺直的脊背看出来，可以从她眼角眉梢的风采看出来，也可以从她有神的双眼看出来。
那是一种，枫现在还不太懂的独立的美感。
这巫女服对桔梗来说，更像是一副盔甲，将她内心的脆弱保护起来，不叫旁人窥见。只要她将自己的眼睛闭上，将自己的双耳堵住，那么除她之外无人知道的伤口，就可以当成不存在了。
对，那的确是不存在的。只要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一连又过了数日，桔梗心里知道，已经不能再逃避了。
她安抚好担心她再次独身出门会遭遇危险的枫，再三保证自己会注意安全，才终于换来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到御神木下与杀生丸见面。
那个夜晚以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桔梗没有自信杀生丸会一直等在那里，这次前来也只抱了些微期待。但她又怕他真的在，毕竟此时的她还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才好。
就这样在御神木附近徘徊了许久，她才终于咬咬唇，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事实上，杀生丸已经在那里等候她很久了，在感知到她的气息正进入森林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地走到御神木下，背靠神木坐了下来。
他想，自己的确是有些不对劲的，却不知为何并不想深究。这样安静地坐在树下等待某人的日子，他过了许多年，似乎已经习惯了，也不愿去改变。
妖怪与人类的结合的确是非常可笑的，桔梗也是人类女子，但是她只是自己的随从罢了，自古也不乏大妖与人类的掌权者订立契约，各自获取想要的东西。
而他与桔梗，应当便是此种关系了吧。
可是……想到当日带着邪见来御神木下，用人头杖探测食骨井时得出的结论，杀生丸默默垂下眼眸，心中诸多思量交织，理不清头绪干脆便将其甩开，不去理会。
早就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留在他的身边，杀生丸抬眼看去。
“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才耽误了许多时间。”桔梗有些局促地拉了拉衣袖，跪坐在杀生丸身边，垂首避开他的视线，装作闲适的模样，笑着道：“本来只是想着随便看看，未成想你真的在村子附近啊。”
“想要确认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我也不必像以往那样了。”杀生丸意有所指地道。
桔梗一怔，他想要确认的事情……？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她便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食骨井的事情！
“你要找的墓地，是你父亲的吗？”那夜杀生丸所说的事情，再加上着许多年来偶尔听他提到的只言半语，让桔梗很快便将事情串联起来。
“嗯，是一把叫做铁碎牙的名刀。”杀生丸依旧偏头看着她，眼神专注，似乎在细细端详她此时与往日不同的装扮，“我想要找到他的墓地，再得到这把刀。”
他的视线似乎带了灼热的温度，将桔梗的脸颊烫红，她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心中的悸动按下。杀生丸对人类女子的厌恶，她如今心知肚明，如果她明知此事，还怀着这份悸动接近杀生丸的话，对杀生丸来说，必定是无法忍受的吧。
话题到这里似乎又无法继续下去了，桔梗有些不敢去问他确认了什么，害怕得到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干脆沉默。她上前几步，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紧依着杀生丸坐下，而是坐在了杀生丸对面，与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杀生丸看着她这样，忽视掉心中莫名的不快，转而问她：“你穿着的是人类的巫女服？”
“嗯。”桔梗垂下眼眸，温和地笑了，“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成为巫女的修行啊。现在巫术与箭术的修炼都已算作熟练，姑且可以自称为巫女了，穿上巫女服也算是提醒自己吧。”
“……我说过，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杀生丸看着她皱起眉，不耐地道。
“诶？”桔梗收起笑容，惊诧地抬眼看向杀生丸。
杀生丸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与她对视着，他的眉头依旧紧蹙，表达着主人不悦的心情。
片刻之后，桔梗捋了捋鬓边的碎发，轻声解释：“不是的哦，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枫和杀生丸了。所以，只要在你们的身边，我的笑容一定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喜悦。”
即便面对着枫的时候，她背负着父母的死亡；面对着杀生丸的时候，她的心中总会响起他那夜说过的话，或许会有些许苦涩，但是，这份因为他们的陪伴而感到喜悦的心情是真实的，甚至足以盖过那微末的痛。
杀生丸对她说的话不置可否，但眉眼终究是舒展开了，他朝她伸出手来：“将你的箭矢给我。”
桔梗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将从不离身的箭矢递了过去。此时她已经不必像小时候那样每日辛苦练习箭术了，却保留了带着弓箭来这里的习惯，这也是因为食骨井下的通道还需要她来打开。
杀生丸接过箭矢，细细看了看箭尖，夸赞道：“尚算锋利。”
“是父亲教我如何打磨的呢，你这样说，证明我的技艺的确很不错了。”桔梗也看着箭尖，回忆起父亲当初是如何一步步教导自己的，怀念地道，“他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那个男人？”杀生丸收回察看箭矢的视线，瞥了了桔梗一眼，淡淡地说道：“应该不止是高兴这么简单吧。”
桔梗轻笑一声，为父亲辩解道：“才不会呢，如果他做出太大的反应的话，母亲会说他的。”
“你母亲倒的确会做出这种事情。”杀生丸自然想到了当时与桔梗母亲的匆匆一面，她当时是如何强硬地带走桔梗的，他至今还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