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刚刚平稳下来,一颗心忽又被高高吊起。
长公主已经十分不耐:“那便最后应你一回,但……”
她话锋一转,瞥了孙清圆一眼:“但净空若是也说没有,孙娘子你今日便是诬告,此事事关女子清名,为正家风,你须被逐出去,你可还坚持?”
孙清圆回去也是一条绝路,不如放手一搏,且她坚信自己没有听错,闻言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我并无异议。”
“好,那便依你所言。”长公主又派了一个小厮。
江晚吟也只好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忍不住忐忑。
偏偏,派去佛寺的人迟迟不归,让人等的极为煎熬,长公主支着下颌,微微眯了眼,一时间,立雪堂里安静的过分,只等着最后的决断。
等待的时候,长公主还颇有闲心叫人上了茶。
“尝尝吧,今年新下来的蒙顶石花。”
孙清圆胸有成竹,慢慢地品着,丝毫不乱,时不时还与长公主品鉴一二。
江晚吟端着手中的茶,只浅浅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长公主问道。
那神情,语气,同昨晚陆缙一样,江晚吟又想起了昨晚,重新细细品了一口之后,发觉陆缙说的不全错,竟真的有点甜,只是昨晚她连腮帮子都酸的发了麻,口中也怪怪的,根本没闲心细品。
江晚吟擦了擦唇角,低声道:“初觉微苦,入口回甘。”
“你倒是懂。”长公主颇为认同,又让人替她斟了一杯。
孙清圆在一旁旁观着,心口微微发紧。
直到日头已经偏西的时候,派去的小厮终于回了府,一进门,却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消息:“禀公主,近日恰逢中元节,净空法师四处奔忙,不久前刚好乘船南下,去大昭寺参加盂兰盆会了,并不在京里。”
“怎会如此巧,偏偏这个时候离开了?”
孙清圆噌地站了起来,若是前两回还只是意外,但净空明明午后还在,绝不可能这么快便离了京。
一定是有人支开了他。
“是你做的?”孙清圆直勾勾地盯着江晚吟。
江晚吟其实很不明白孙清圆为何如此针对她,她自问平日同她无冤无仇,甚至今日还去送了她一程,给足了她颜面。
即便她当真做过什么,的确有过失,孙清圆也不该如此恩将仇报,逼她到如此地步。
可这世上并不是你不招惹旁人,旁人便不来招惹你的,一旦有利可图,踩着旁人上位的人比比皆是,没错也要揪出些错来,有错更是要大书特书。
孙清圆便是这样的人,且她性情偏激,一旦咬住便死追着不放。
江晚吟生平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她母亲因恶疾毁容后,性情大变,好的时候待她极好,发作的时候言辞刻薄,时常拿她撒气,故而江晚吟自小便明白,姿容,学识都是外物,性情稳定才是一个人最紧要的东西。
找夫婿也是同样的道理,江晚吟当初爱慕裴时序,也是因裴时序性情平稳,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处变不惊,宽厚仁慈,让她觉得极为可靠。
江晚吟只摇头,轻声反驳:“去佛寺的人是立雪堂派出的,我哪里有这个能耐,孙姐姐想多了。”
孙清圆这话实则也得罪了长公主,直指她有私心,长公主果然眉头一皱。
“清圆不敢。”孙清圆连声告罪,慌张地垂着头,头都快埋到地上了。
话虽如此,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沉思了一会儿,孙清圆又看向江晚吟,“不是你,那一定是你长姐在暗中相助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同我又何干,孙娘子这是着了急,胡乱攀咬起人来了?”
来人是江华容,朝长公主施施然行了一礼后,她乜了孙清圆一眼,“我这一下午都待在老太太的寿春堂里,哪里有空闲分身去知会净空?你若不信,大可去寿春堂问问。且我若不是刚刚过来立雪堂请安,偶然听见了几句,恐怕我连怎么被污死的都不知!孙娘子,我不过是在你当初蓄意接近郎君,给他送香囊的时候拦住训斥了几句,你至于记恨到今日,不但诬蔑起我妹妹,还要攀咬我徇私?”
江华容言辞犀利,字字扎心,众人纷纷侧了目,总算明白这孙娘子的满腹怨气是何来的了。
偏偏,孙清圆当真做过这些事,心思也的确不纯,她想说她此回并非为此,却毫无辩解的余地,总算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难处。
“我并非、并非……”孙清圆想争辩,长公主却极为头痛,“好了,闹了一下午,也该够了。大夫看也看过了,一个你不信,两个你还不信,现在又攀咬起华容来了,这屋子里的都快被你怀疑了遍,若非二郎今日不在府里,孙娘子你是不是还要疑心这净空是二郎派人送走的?”
长公主语气严厉,孙清圆立马跪了下来:“清圆不敢,我自是不敢疑心郎君,可我当真是听见了,且江妹妹举止实在太不寻常……”
“你听错了。”长公主不愿再听她狡辩,“大夫都已经验过了,既说了没事,那便就是没事。来人,请孙娘子出去!”
两个健硕的仆妇立马利落的过去,一人架着一边,语气不善:“娘子请吧。”
孙清圆满腹委屈,思来想去,也只好当做是自己听错了,不得不放软了声音:“公主,我也是为了府里的小娘子们着想,便是有错,还望您开恩。”
“着想?我看你是想浑水摸鱼,趁机露个脸,你存的什么心,你自己当清楚!”江华容言辞刻薄,不留情面,“若是郎君今日在府里,你怕是要告到他面前了吧?”
孙清圆被戳中了心思,顿时语塞。
江晚吟虽侥幸逃过一劫,但听着这一言一语,不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若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她的下场怕是不会比孙清圆更好。
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晚吟深谙这个道理,没像江华容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帮孙清圆说了句话:“孙姐姐为人清正,眼里一贯揉不得沙子,我是信她的,今日只是个误会,她当是听错了,依我看误会解开了便好,也不必追究了。”
她说话时看了江华容一眼,江华容顿时心虚不已,知晓她是知道了小产的事情,待会儿必然有的纠缠,于是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也没再多言。
长公主闻言也侧了目,打量了江晚吟一眼,果然,如王妈妈所言,这位小娘子是个仁心宅厚,不争不抢的。
她其实也不愿闹大,毕竟家塾是由她牵的头,真闹大了脸上没光的是立雪堂。
故而长公主借坡下驴,顺着她道:“你这个事主既然都不追究,那便到此为止吧,只是孙娘子,日后,这国公府你不必再来了。”
这对孙清圆而言已是恩赐,她见好就收,连忙跪伏答应。
转身时,她回望了江晚吟一眼,心情复杂。江晚吟亦是不敢直视她,缓缓低了头。
出了门,日头已经西斜,孙清圆正碰见陆缙回府。
她低低叫了一声,不敢多言,目光微抬时,却正好瞧见他唇角的血痂,目光一顿,忽地想起了江晚吟唇角同样位置的血痂。
样貌相似,古怪的病,小产,两个大夫却都诊断不出来,还有这唇角的血痂……孙清圆这几日的不解在看到这一处血痂时尽数被串了起来。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孙清圆猛地拉住了仆妇:“我明白了,我没有错,该走的不是我!快带我回去,我要回禀长公主!”
她声音炸响开,陆缙本已转身,倏然又停了步,站到了孙清圆面前:“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知道了,是她们联起手设了一个局!”孙清圆太过震惊,语无伦次。
陆缙看了她一眼,忽地挥退了仆妇:“你们先下去,我来处置。”
两个仆妇虽奇怪世子怎么会插手,但陆缙必然有他的道理,两个人恭敬的应了一声,便转身下去。
孙清圆也毫不怀疑陆缙,见陆缙要插手,她更觉高兴,越想越觉得有理,一句一句,将事情合盘托了出来。
“……所以,小产的人根本不是江晚吟,是江华容。与您圆房的,也一直都是江晚吟。世子,您被江氏姐妹蒙蔽了,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她们设的局!”
孙清圆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心口剧烈的起伏着,眸中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陆缙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问:“说完了?”
“说完了。”孙清圆迟疑的点头,不明白陆缙为何如此平静。
“好,那走吧。”
陆缙示意了一眼康平,康平立即心领神会,架着人下去。
这回轮到孙清圆不解了,她明明说的都是事实,一句一句,有理有据,为何陆缙反过来要处置她。
“世子,我此言字字真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句虚假!”孙清圆挣开康平,挣的额头都出了汗,“您为何不信我?”
“我信。”陆缙仍是一副整好以瑕的样子。
为何他相信,还要逼她走?
孙清圆看着眼前这张淡漠的脸,又想起那日他的沉默,猛然生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您早就知道?”
“不然呢?”陆缙面无表情,缓缓垂了眸,终于直视了她一眼,目光锐利,毫不遮掩,“否则,你以为净空是谁送走的?”
孙清圆顿时如遭雷击,她瞳孔瞬间放大――
原来他知道。
原来这是个局中局。
陆缙才是最后的设局人。
而她,竟蠢到送到他面前告发他自己的奸情……
第31章 暗火
孙清圆发现端倪的时候, 谁都怀疑过,除了陆缙。
无他耳,陆缙一向沉稳持重, 如山巅冰雪,清风朗月,她根本无法将陆缙同这种事想到一起去。
便是她当初主动送上去时,陆缙也只是疏淡的看了她一眼,看的她无地自容,原本准备好的话一句也吐不出,讪讪地主动离开。
孙清圆更是无法想象,陆缙还会主动设局, 刻意维持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
但若那个人是江晚吟, 这件事似乎也不是那么荒唐。
纵然孙清圆极不愿意承认, 江晚吟容色的确是极为出挑的, 食髓知味, 实在太正常不过。
且江晚吟的性情也极为讨人喜, 明明有那么一个善妒又刻薄的长姐, 她在家塾里同众人的关系却相处的极好, 甚至直到刚刚,还为她说了话。
然江晚吟是个心软的,陆缙可不是, 他城府极深,不怒自威,譬如现在,陆缙只是袖手站着, 孙清圆便被他的目光压的抬不起头来,心里更是无比恐惧。
“你父亲是通判, 母亲早逝,你虽是嫡女,却并不受宠,是不是?”陆缙忽然开了口,声音淡淡的。
“是。”孙清圆连忙答应,一个字也不敢隐瞒。
“你有一个指腹为婚的表哥,但表哥出身不高,你父亲逼着你退了婚,将你送来了府里,意欲让你做妾,是不是?”陆缙又道。
“是。”孙清圆后背微微汗湿,没料到短短时间,陆缙就把她查的一清二楚。
“你表哥退婚后四处奔走,在绥州谋了一个司户的差事,是不是?”
孙清圆仍是点头。
陆缙掀了掀眼皮:“那你可知,我将要出任,主政的是何地?”
绥州。
孙清圆脑中突然蹦出来两个字。
那陆缙岂不是她表哥的直属长官?
孙清圆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嘴唇一颤便要跪下:“我同表哥已经退婚,世子,是我错了,求您勿要牵连旁人……”
她求饶的话尚未说完,陆缙示意了一眼:“站起来。”
孙清圆微怔,以为他是要放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又听他道:“外面还有人看着,跪着不好。”
孙清圆随他的余光看过去,正发现走到廊下的江晚吟和江华容。
原来他是不想让江晚吟起疑心,才不要她跪。
孙清圆立马站了起。
若是外人瞧见了,定然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寻常说话,而不是在威逼。
孙清圆垂着头,被陆缙三言两语便拿捏到了死穴,连肩膀都在颤抖,却又不敢大声,只得低声道:“此事是我心怀不轨,我当真知错了……”
陆缙知道差不多了,淡淡地开口:“你不必紧张,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同你表哥既情投意合,有情人当成眷属,我可帮你们继续在一起,你父亲那边也不必担心。”
“但……”他住了口,微微瞥了她一眼。
剩下的话,全由她自己琢磨。
孙清圆并不笨,母亲去后,更是极会看眼色,她立马接过了话:“我明白的,今日是我听错了,前几日也是我想错了,江妹妹只是来国公府做客而已,她的病也只是风寒之症,我什么不知道,如此,可以么?”
陆缙本也不屑对女子用手段,若不是孙清圆三番两次的撞上来,他未必会出手。
这世上的人杀是杀不尽的,便是帝王,也不能以杀止杀,但拿捏住软肋,不啻于诛心。
孙清圆脑子还不算笨,嫁到绥州或许还可以为他所用。
陆缙盯着她的眼:“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若是从第二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事不过三,到时,不但你,你的表哥,一个都逃不掉,明白么?”
“清圆明白。”孙清圆立即应声。
陆缙嗯了一声,面色如常:“把眼泪擦擦,过去道歉,不要让她对今日的事起疑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清楚。”
连这一步都能想到,孙清圆由衷佩服起陆缙的缜密,更是不敢怠慢。
她眼泪一擦,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同江晚吟道歉,只说今日一切都是自己的嫉妒,自己压根什么都没听见,是刻意攀咬,如今被长公主一训,已然知错,愧疚难当,让她千万莫要介怀。
江晚吟经过刚刚的惊心动魄,的确极为忐忑,便是最后净空没来,仍是疑心此事已经被人窥见了。
此刻孙清圆一解释,她方平静了一些。
江华容更是心宽,对孙清圆不屑一顾:“我就知道,你是个心怀叵测的,捕风捉影,搬弄是非,走吧,走了也好,无需再回来了!”
孙清圆对江晚吟致歉那是奉了陆缙的命令,但对江华容,却觉可怜,又可恨。
江华容明明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自以为设了局,却反被设计,傻乎乎地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早已对自己的妹妹动了心,铺下了天罗地网,还以为又逃过一劫。
等东窗事发的那一日,她的下场定然会比她惨上百倍千倍。
孙清圆垂着头没反驳,转身时却斜了江华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讽意。
陆缙什么都没说,只仿佛路过似的回了前院。
江华容和江晚吟相视了一眼,皆松了口气,两人一同往披香院去。
然她们转身后,陆缙却叫了身手好的康诚跟了过去,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