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有些后怕,阖着眼歇了一会儿,稍稍回了力气才叫早已等候在外头的晴翠扶着回了自己的水云间去。
因为担心被发现,她走的极慢,走两步,便回头看一眼,幸好这条小路极为隐秘,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还不知要传出什么话。
然而,在江华容看来,却只觉得她矫情。
江晚吟自然也看到了守在耳房旁的嫡姐,推开了扶着她的女使,仍是分外客气:“不早了,阿姐还未休息吗?”
可她一低头,那眉眼处的艳色愈发扎了江华容的眼。
“你……”江华容眉间紧蹙。
江晚吟不明白她在气什么,抬起头:“怎么了?”
也对,如今得偿所愿,江华容才是受益最大的人,正如母亲所说,何必跟一个玩意儿计较?
她敛了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正要休息,只是我想着你明日你便要进家塾,特来嘱咐两句,这国公府里最讲规矩,德容言功,样样需谨慎,你这副样子……”
她将人扫视一遍,微微皱了眉:“须得束胸,再打扮的素净些,没得叫旁人说轻浮。”
一旁的晴翠心生不忿,小娘子如今这模样还不是大娘子叫人教出来的。
江晚吟忽然想起了那时隐约听到的哭声,总算明白了江华容今晚为何如此刻薄了。
她既觉得长姐咄咄逼人可恨,却又忍不住生怜。
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江晚吟并不在意,只淡淡地说“知道了”。
不过这倒给江晚吟提了醒。
她是泡了那么多的药浴后才变成这副样子,那江华容呢,如今看来她对陆缙的在意并不是假的,那为何――丈夫出征两年,甚至一度传来死讯,她不见消瘦,反倒愈发丰满?
江晚吟多看了江华容一眼,目光微微凝着。
江华容察觉到了一丝打量,心底滑过一丝慌乱,随口将她打发下去:“不早了,你今天也累了,休息去吧。”
江晚吟隐约察觉到嫡姐的病似乎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但她不过是为了裴时序才答应了相替,无心与她相争,便没深究,只低低回了一句:“阿姐也早点休息。”
随后,江晚吟便让晴翠搀着回了水云间去。
江华容目送她的背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力,又无处发泄,只觉得头疼欲裂,揉着眉心打着圈儿。
偏偏身旁的女使眼光还黏在江晚吟背影上,仿佛头一回见到美人似的,呆愣愣的,也不知来扶她,江华容便斜了女使一眼:“看什么,时候不早了,还不快扶我回去。”
女使这才回了神,慌忙去扶。
却想小娘子甚至比大娘子还美上许多呢。
此时,披香院的正房里,陆缙正沐浴完出来。
然等他回了房,灯亮了,原本伏在榻上的人却不见了。
值夜的女使上前解释道:“世子,夫人说她尚且有些不习惯,想一个人去偏房睡。”
陆缙眼神掠过那张元帕,略有些头疼,只吩咐道:“收拾吧。”
等一切收拾完,天边已经泛了白,晨雾也缓缓升起。
这一夜,三个人几乎都彻夜未眠。
习惯使然,第二日陆缙仍是同往常一样,卯时便醒了。
江华容也同所有的新妇一样,领着女使端了热水和帕子进来,伺候夫君洗漱。
经过了昨晚,陆缙对这个妻子印象好转了许多。
然而当帐子一掀开,他看到那张笑吟吟的脸时,眼神却忽然顿住。
“郎君,怎么了?”江华容笑着递了热帕子过去。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陆缙,挺鼻薄唇,领口没有束紧,隐约看的见微耸的喉结,比之平日的拒人千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风流。
江华容脸颊微微红了,声音也低下去,将拧好的热帕子又递了递:“郎君,今日需去立雪堂请安,婆母还等着我们呢。”
明明这张脸同昨日初见没什么不同,但陆缙却略觉不适。
他又闻到了那股浓香的脂粉气,香的过了头。
倒不如昨晚清清淡淡的,什么都不用。
但这是圆房的第二日,不好落了妻子的面子,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随口嗯了一声,接过了帕子。
更完衣,两个人便一同去了立雪堂。
那张元帕早就被呈上去了,长公主差使人瞧了一眼,确认无误了,对着江华容态度也和蔼了不少,特特拉过了她的手安慰道:“这两年你着实辛苦了,二郎回来了,你也能轻松些。”
江华容自然也瞧见了那帕子,心口被猛地一扎。
但脸上却还不得不装成含羞带怯的模样:“都是儿媳分内之事,哪里算得上辛苦。”
“你也不必自谦,这两年我全看在眼里,便是年初那一回,你也无任何抱怨,实在是难为你了。”长公主愈发满意,从腕上褪了个镯子替她带上,“既圆了房,你也该注意调理调理身体,早日为二郎诞下子嗣,他祖母一直盼着呢,如今又病重,若是有了喜也好叫老人家欢喜欢喜。”
江华容心里愈发酸的发苦,摸着腕上的玉镯什么都不敢说,只连声答应:“儿媳知道了。”
交代完江华容,长公主又看向陆缙:“二郎你也是,三月后又要赴任了,到时候不好携家眷去,趁着这段时间还在府里,你也该多同你夫人亲近亲近,若是这几月便能有了子嗣,便再好不过了。”
陆缙如今是长子嫡孙,自然知晓自己的责任所在,放下了茶盏也应下:“儿子知道了。”
平心而论,江氏虽其他尚有缺漏,但样貌倒是极好,与二郎站在一起,也算的上是男才女貌。
慢慢来吧,长公主交代完,颇为满意,又拉着他们说了这两年的事,方叫他们出去。
出了门,江华容小心地跟在陆缙身后,想搭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便询问道:“郎君,夏日将尽,该是备秋衣的时候了,我选了几匹料子,却不知你尺寸,你若是无事,不如便一同回去量一量。”
陆缙闻言,只淡声道:“康平知道,他会告知你。”
江华容本意是想同他亲近一番,没料到他如此直接,竟叫了下人打发她,被拂了脸面,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那也好,毕竟郎君你十分忙碌。”
想了想,她又追上去:“承平侯府的三姑奶奶明日要做寿,郎君你明日可有空,不如我们一同前去?”
“明日需进宫,太后要见我。”陆缙声音仍是没什么波澜。
太后是他外祖母,他一去两年,老人家自然念的紧,江华容又敛了声,低低答应了一声:“郎君记得代我向娘娘问好。”
却想,这两年太后都未曾要她进过宫一次,料想大约并不十分满意她。
江华容本期待陆缙能带她一起,等了一路,陆缙仍是没开口,心里愈发落寞。
直到快出院子的时候,她碎步跟上去,终于忍不住又试着问了一句:“郎君,晚膳你是否过来同用?”
陆缙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眼皮抬了抬,暂未搭话,反倒打量了她一眼。
自兄长去后,他便是长子嫡孙,自小便养成了沉稳的性子,喜怒不外露,少年老成。
对于男女之事,他从前在军中见的也不少。边地风气开放,兵士又都是壮年,夜巡时不时便能撞见野鸳鸯,甚至耐不住的兵士拉了营妓便幕天席地。
教养使然,那时他无波无澜,只觉得他们如同禽兽一般野蛮。
未曾料到,轮到他时,有一日他竟会做的更过分。
所以,他更未料到第二日妻子还会主动邀他。
陆缙压下了心思,略略皱了眉,觉察出一丝不对,反问道:“你昨日,不是说想歇一歇?”
江华容根本不知他们之间的私语,猛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第5章 相似
许是积威日久,陆缙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江华容手心便出了冷汗。
这一眼,江华容脑中千回百转。
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把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众人落井下石的场面全部过了一遍。
她更是恨极了江晚吟,为何如此重要的事竟不告知她?
江华容急切地想着说辞,偶然看到了不远处的立雪堂,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来。
情急之下,她缓缓启唇:“我这也是为了子嗣着想,婆母方才再三催促,我是怕拖延下去,叫她老人家不满意,且祖母也病重,十分盼个孙儿,再说,我毕竟已嫁过来两年了,若是再无所出,恐叫人非议,所以,才不得不……”
江华容声音低下去,显得十分为难。
她这么说,其实是在提醒陆缙平阳长公主当年因子嗣之事所受的非议,想故技重施,博得一点同情。
陆缙的母亲平阳长公主乃是先帝最看重的公主,自小便被视为掌上明珠,嫁的郎君文武双全,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她的日子全上京无人不夸无人不羡。
但少有人知道,其实长公主也曾有过一桩不小的烦心事――子嗣。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公主未出阁前,先帝曾言,尚公主者非但要学识出众,才貌俱佳,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必不得纳妾。
开国公当年对长公主一见倾心,尚了公主后,也确实做到了。
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一直是上京内的佳话。
便是长公主当年因生了大公子伤了身子,后大公子又早早夭折,长公主三年内再无所出,开国公未曾动过纳妾的念头。
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时京内已经有了流言,说即便是公主之尊,也不能逼得人绝了香火。
连老太太当时,似乎也有不满。
后来,长公主调养了许久,之后一连生了陆缙与陆宛一子一女,长房这一脉才算传承下去,悠悠众口才被堵上。
但所有世家公府里只有一个嫡子的还是少见。
故而当初陆缙出征,老太太才会那般紧张,执意要为他先娶妻。
这也是江华容能侥幸嫁过来的缘由,因此,她记得十分牢。
果然,陆缙听了之后,陡然沉默下来。
他打量了一眼妻子垂着的头,只是淡声道:“母亲与祖母的话你不必太过在意,子嗣之事顺其自然,无需强求。”
江华容这才松了口气。
但实际上即便她想,也无法生育了,只略有些心酸:“谢郎君体谅。”
提起子嗣,陆缙偶又想起昨晚一直熄着灯,他虽留意,但毕竟看不清她状况如何。
她也是个能忍的,除了一开始,后来指甲都抓弯了硬是不肯泄出一丝声音。
依稀只记得他起身时,她浑身染了一层薄汗,若是没他的手臂托着,便要软的从榻上滑下去了。
“你……”陆缙沉吟片刻,有心想问问她现在如何。
一垂眸,却只瞧见了一张敷了厚厚的粉,勾勒的过分精致的脸。
她现在看起来好的很。
陆缙便没再问,只转了身丢下一句:“你也累了,今日且歇着,晚上不必等我了。”
然后便一个人回了前院的书房。
江华容本想同陆缙再说说别的,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变的极其冷淡,只能眼睁睁目送他离开。
但心口的火气却压不住,等陆缙一走,她便折回了披香院打算晚点找江晚吟问个一二。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华容走到一半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府里的教养妈妈。
从她口中,江华容方知今晨江晚吟连家塾都没去,而家塾里的几位娘子都已经互相引介完,学了一回点茶了。
这愈发让江华容失了脸面。
她替江晚吟寻了个生病的由头才敷衍过去,但一连两回攒下的怒火已按捺不住,拔步便朝水云间走去。
水云间里
晴翠正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半夜娘子回来之后,简单擦洗了一番后蒙头便睡下。
晴翠看她实在疲累,早上刻意晚些再叫她,只想着不误了去家塾的时辰便好。
谁知,直到卯正了,一连叫了几声,那熟睡的人仍是没反应。
晴翠发觉不对,探过身,小心地将侧着睡的江晚吟掰了过来,才发觉她不知何时生了热,烧的脸颊绯红,连贴身的里衣都湿了。
晴翠当时便慌了,然江晚吟满身的印子,她不敢去请大夫,思来想去,便只好去了披香院正房里找江华容。
但江华容那时正陪着陆缙一起在立雪堂请安,自然也无暇见她。
于是晴翠又只好折了回来,拧了湿帕子给江晚吟擦身。
一直到天明,她正心急的时候,江华容却突然领着女使闯了进来。
晴翠以为她是来替小娘子看病的,却没想到,江华容进来后的第一句却是劈头盖脸的责问。
“都什么时辰了,竟还未起?这第一日便张狂到连家塾都不去,白白叫那么多贵女候着,我倒想问问林姨娘究竟是怎么教规矩的?”
晴翠被她一连串的话砸懵了,连忙解释:“大娘子您误会了。小娘子不是不去,是夜半起了热,我正想着去找您呢。”
江华容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水,火气顿时没法发作。
她被领着往里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那榻边摆着个盛水的铜盆和几张湿敷过的帕子。
“大娘子,小娘子烧的厉害,您能不能请个大夫来?”晴翠继续央道。
“传了府里大夫,何异于将此事公之于众?”江华容想都没想,果断不许,“不过是烧一烧罢了,你多拧几条帕子便是了。”
“府里的大夫不行,那可否去外头找个来?”晴翠又问。
“你当我不心疼她,这毕竟是我的亲妹妹。”江华容坐下来,拉着江晚吟的手似乎十分忧心,语气却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这副样子,如何好叫旁人看见,且忍一忍吧。”
“可这一夜都换了三条了,娘子还是没醒,我怕……”
晴翠仍是嗦,江华容已经十分不耐,正欲寻个借口离开,却忽然间发觉江晚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一双沉静如水的眼正静静的瞧着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江华容却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可母亲不是说这个庶妹自小在几个粗使婆子手底下长大,胆子小,见识短,最是好拿捏么?
江华容略觉得怪异,思量了一番,声音越愈发关切:“三妹妹,你醒了?你莫要误会,我不是不替你请,只是这时候实在不方便,你也需体谅我。”
江晚吟此时方确认这个嫡姐不但心气高,心性亦是不佳。
若不是为了留下,她未必会忍她。
她缓缓阖了眼,疲惫地开口道:“我知晓了,也不必请什么大夫,只要黄耆一钱、柴胡七分、黄芩、生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