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亭山不高,山上多是一些榉树,入了秋,堆了一地的落叶。
又是雨后,走起来松松软软的。
“这蘑菇多是长在树根,落叶底下,须得扒一扒。”
蒋阿嬷挎着个篮子手里执着一根树枝扒拉着。
江晚吟学着她的模样,果然扒到了一丛白蘑菇,呀了一声:“这里好多!”
她说着便伸手去摘,蒋阿嬷连忙制止她:“小娘子,这可使不得,这是鹅膏菌,一点点就会死人的!”
“是么。”江晚吟小心得缩了手,拿帕子擦了又擦,却一头雾水,“可是阿嬷,我这个,和你篮子里的有什么不同?”
“那可多了去了!”蒋阿嬷拿起两个一一跟她解释道,然后又叮嘱她,“你记住,这颜色愈艳丽的,尤其红的紫的,毒性愈大,奇形怪状的,也尽量不要采。若是误食了毒蘑菇,轻的幻视,吐一通便罢了,重的可是要命的!”
江晚吟一一记着,接下来小心了许多。
采了一上午,她篮子底下方铺了浅浅的一层,然后又随蒋阿嬷一起去林中采了些野菜一同回去。
陆缙正在替老猎户改进弓弩和长矛,看见江晚吟提着篮子回来的时候,微微挑了眉:“这是你采的?”
“是啊,阿嬷说我很聪慧,学的很快。”
江晚吟将篮子递给他看,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陆缙见的比她多,提醒道:“这山里菌子种类多,小心挑一挑,别采到毒蘑菇了。”
“阿嬷都说了没事。”
江晚吟小心的将蘑菇倒在太阳下晾着,不以为意。
陆缙检查了一遍,暂未看出异样来,便由着她去。
山里无事,连日子也比外面的长。
午后的日光暖暖的照着,照在陆缙的侧脸上,中和了他平日的冷冽之气。
两个人极有默契,也不觉着无聊,一下午很快便过去。
山里人只吃两顿,睡的也早,日头刚偏西,便要准备炊食了。
在旁人家里借宿,自然要殷勤些,陆缙便主动下了厨。
江晚吟这几日发现了太多从前不知的地方,当听到陆缙下厨的时候已经不震惊了。
她心想哪怕他现在说他会补天,她也只会哦一声。
只是想,陆缙的手艺恐怕这世上没几人尝过,若不是因缘际会,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于是江晚吟便搬了杌子乖乖在灶台前候着。
陆缙一回头,便看见江晚吟殷切的眼。
“你来做什么?”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江晚吟很机灵地站了起来:“我帮您打下手。”
“你?”陆缙瞥了一眼她嫩的连拉弓都能勒出红痕的手,挑了挑眉,“老实坐着,别添乱。”
江晚吟很有些不忿,她怎么就添乱了?
但陆缙做什么都格外有条理,连切菜都说不出的优雅,好似切的不是野菜,而是执笔泼墨一般。
江晚吟实在找不到插手的地方,便拧着帕子,随时替他擦手。
还算有眼见,陆缙无声地笑笑,坦然地将手递过去。
因着出身好,陆缙尽管不热衷,也很懂得吃。
山菌本就鲜美,配上雉鸡,无需太多的佐料,熬够一个时辰,鲜味扑鼻。
连蒋阿嬷见了都直夸好。
江晚吟等了一下午,早已口舌生津。
这三个月来,日日被长姐过度喂食,她胃口并不算好。
这几日自从被掳走后,更是好几日没好好吃上一顿了。
此时,看着奶白的鸡汤,她捧着汤碗动作虽还得体,却绝不算慢,小口小口地抿着,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
“还要?”陆缙坐在她旁边。
“再来一碗。”江晚吟腼腆地点了头,将空碗递过去。
陆缙又替她盛了一碗。
一直到了第三碗,江晚吟喝干之后,又望着那咕噜咕噜的砂锅。
陆缙一眼便看穿她所想,提醒道:“可以了,食不过量。”
江晚吟留恋的看了眼,立马便打消念头,只好放下了碗,秀气地擦了擦唇角。
她生的好,性子又乖,蒋阿嬷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劝陆缙道:“你是把她当囡囡养了?难得这小娘子喜欢,她愿意吃就让她吃,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缙却不松口:“阿嬷,您有所不知,她这几日进食太少,一次吃太多容易出事。”
蒋阿嬷瞧着他年纪比江晚吟大了一些,是个有分寸的,便没再劝。
江晚吟知道陆缙说的,然这语气总觉他好像在管教不懂事的女儿一样,莫名又有点羞耻,便坐在一旁不说话,余光时不时地瞥他一眼。
偷偷摸摸的,有几分委屈。
陆缙余光看她一眼,好似他不是她夫君,而是冷血无情的酷吏。
三眼过后。
陆缙吃不下了,擦了擦唇角,瞥了江晚吟一眼:“你当真没饱?”
江晚吟很聪明,并不直接说,反而夸他:“是你手艺太好。”
陆缙明知她是在讨好,却仍十分受用,到底还是松了口。
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屈了一半。
“半碗。不能更多了。”
“只有一半啊。”
江晚吟肉眼可见的失落。
“不要?那算……”
“要。”
江晚吟赶紧道,生怕连这半碗也没了。
陆缙抿了口茶,嗯了一声,杯下的唇微微勾着。
又喝了半碗,江晚吟终于满足了。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被陆缙料中了,她吃的有点多,腹中微胀。
她又不想在陆缙面前落了面子,便寻了个借口在外面绕着茅屋一圈一圈的踱步。
陆缙也没拆穿,只站在窗边看着,唇角微微勾着。
好大一会儿后,江晚吟忽然抱膝坐在了屋外的石阶上。
陆缙没当回事,只当她是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擦完身之后,一掀窗发觉江晚吟还是石像一般的坐着,一动不动,才意识到些许不。
“怎么坐在这里?”陆缙出了门,走过去问。
江晚吟却没回答,反倒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眼,指着他的肩迷惑地道:“姐夫,你肩膀怎么有小人?”
“什么小人?”
陆缙低头,肩上却空无一物。
他皱眉:“你看错了。”
“没有错,一排呢!”江晚吟又往下指了指,“手臂上也有,你看,他们正在手拉手的转圈。”
陆缙一贯不信鬼神,但听她说的煞有其事,颇有几分毛骨悚然。
沉吟片刻,他伸手试试她的额:“你又烧了?”
“没有!”江晚吟见他不信,偏头躲开,有些生气。
陆缙也没跟她计较:“不早了,回去。”
“不回去,我热。”江晚吟声音慢吞吞的。
“你坐的是石板,上面凉,不回去也不能坐着。”陆缙提醒道。
“我就要凉的。”江晚吟却不肯。
陆缙以为她是在闹脾气,没搭理,直接上前拉了她的手。
然他手刚一碰到她的肩,江晚吟忽然很激灵地推了开:“你别动我,我会洒出来的!”
“……你说什么?”
陆缙倏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晚吟却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别动我。我刚满了,会洒出来。”
边说,她边比划了一下,伸手抵在眉毛上:“有……这么满。”
陆缙忽然想起一个传闻,听闻有人菌子中毒后会出现幻觉。
江晚吟刚刚吃的最多,这语气,这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那小人……
多半是了。
陆缙又仔细看了看,发觉她好像是把自己认成了一个杯子。
吃菌子把自己吃中毒了,她可真是够能耐的!
“江晚吟,你是什么?”陆缙问。
“我是杯子啊。”江晚吟很坦然。
“那我是什么?”陆缙又问。
江晚吟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勺子啊。”
陆缙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江晚吟反倒觉得他奇怪,一个勺子竟然会笑!
“你中毒了,我不是勺子,你也不是杯子,外面冷,回去说。”
陆缙见她毒的不轻,解开衣服替她围上。
江晚吟却固执地推了开:“杯子是不用披衣服的。”
“不披衣服,你不冷?”陆缙问。
“我不冷,我是热的。”江晚吟试图跟他比划,“我里面盛的是热水。”
陆缙挑了挑眉:“你不走,也不披衣服,那是要在这里坐一整夜?”
江晚吟郑重地嗯了一声。
陆缙付过无数棘手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让他束手无策的。
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通,只能顺着她来。
无奈之下,他俯着身,一本正经地跟江晚吟解释:“是这样,杯子也是需要睡觉的,咱们先回去,回去一样可以坐着。”
“真的吗?”
江晚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分辨真假。
“真的。”
趁着这一瞬,陆缙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试图将她抱起来。
江晚吟却不肯,抓住了手边的青石板:“不行,我会洒出来的!”
“洒不了,我双手端着你,很稳。”陆缙又添了一只手,揽着她后背。
江晚吟还是不肯:“我很烫的,会烫到你的手,你快松开。”
陆缙拿她没办法,再抱,她眼泪就要漫出来了。
他袖了手:“江晚吟,你故意的?”
江晚吟不明白地看着他。
陆缙盯着她懵懂的眼看了一会,觉得自己魔怔了。
夜风柔吹,明月高悬,不远处,远山重重,鸟鸣深涧。
陆缙规规矩矩的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荒唐的一天。
很奇怪,却也没什么不好。
“算了。”
他到底还是低了头,陪着她胡闹。
站了好一会儿,江晚吟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凉下来了,伸手扯了扯陆缙的衣袖:“我凉好了。”
陆缙揉揉她的发,准备抱着她离开。
江晚吟攥着他手臂,却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你要不要饮我?”
“饮?”陆缙唇角微勾。
江晚吟很认真地道:“我很甜的。”
陆缙喉结一滑:“你里面装的什么?”
“冰糖雪梨。”
江晚吟想了想,微微启着唇。
唇瓣莹润,格外的适合亲。
陆缙心念一动,单手扣着她后脑,缓缓俯身。
鼻尖相抵,气息瞬间大乱。
他正欲含住她的唇瓣,江晚吟却忽然偏头,捂着嘴轻呕了一声。
陆缙陡然意识到不。
他极度爱洁,一贯各种可能污秽沾身的情况敬而远之。
他眉间一凛,迅速握住江晚吟的肩推开。
然到底差了一步――
袖口忽然一热。
陆缙顿时手臂僵直,缓缓抬起头,面沉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
《论一个洁癖被吐了一身会有什么后果》
Ps:吃毒蘑菇中毒来源于网络段子,不要轻易尝试
第53章 收拾
一个极度爱洁的人被吐了一身。
这比给了一刀, 还让陆缙难受。
教养使然,他没对江晚吟做什么。
一抬眸,眼底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吐完了?”
声音寒浸浸的。
江晚吟抚着心口, 被他的冷脸一瞥,张着唇欲开口,唇一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缙发觉不妙,立即制止。
“行了,你先别说话――
然“话”字刚说到一半。
手臂上又是一热。
比刚刚还热。
那一刻,陆缙把右手砍了的心都有了。
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江晚吟,你故意的?”
“我没有。”
江晚吟蹙着眉, 现在可难受了。
又羞耻又难受, 眼泪啪嗒的, 一滴一滴砸到陆缙手臂上。
陆缙被烫的指尖一蜷。
再往茅屋里看了看, 只见那对老夫妇也揉着眉。
虽不像江晚吟这么严重, 但大约也不太舒服, 忍了忍, 他到底还是没对江晚吟说重话, 只命她道:“赶紧,吐完我去里面看看。”
说罢,他单手握着江晚吟的脖子拧到另一边。
“快。”
江晚吟本来是极想吐的。
但这自己想吐, 和别人催吐,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捂着心口,干呕了几声,忽然又吐不出来了。
反而眼巴巴的看着陆缙的手臂。
陆缙敏锐地发觉了她的偷看, 手臂一绷:“你什么意思?”
“我、我吐不出来。”
江晚吟诚实地道。
“你吐不出来看我做什么?”
陆缙发觉不对。
“没怎么……”
江晚吟轻声道,眼神却轻飘飘地却觑着他的手臂。
看一眼, 捂着心口轻呕一声。
“你该不会……”陆缙凛了凛眉,“该不会还想吐我手上?”
江晚吟不说话,但眼里分明写满了两个字。
没、错。
“还敢?你把我的手臂当成是潲水桶了,一看见就想吐?”
“我也不想的,可是……”江晚吟小声辩白,“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急的可怜巴巴的,鼻尖都红了。
陆缙深吸一口气。
这一瞬间脑中百般挣扎。
一边是江晚吟的泪眼,一边是已经救不回的手臂。
吐一回,和吐十回也没区别。
他闭了闭眼,将石化的右臂递了过去。
“吐吧,赶紧。”
“真、真的?”江晚吟抬头。
“你再犹豫,就是假的了。”陆缙冷声道。
江晚吟也没再卖乖,老老实实地抱着他手臂。
陆缙闭着眼,默念清心咒。
另一只手则绕上腰带,掌心一握,捆了整整三圈。
――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然等了许久,却没等到熟悉的温热。
这种要杀不杀的感觉,更加折磨人。
半刻后,陆缙掀了掀眼皮:“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