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容纵然再心狠,到底还是个人,要她亲手给帮了她这么多的人下药,她的确下不去手,便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裴时序给的最后期限。
只是如今,最后的期限也到了。
林启明依旧没有下落,为了自保,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还是炖了补汤,将药下在了汤里,端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对她完全不设防,一碗汤喝了干净。
江华容便这么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又松了一口气,替老太太念着经,催她入睡。
等老太太睡后,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江华容立马又拎着没掺药的补汤打算送给陆缙。
正好,她已经许久没同陆缙见过面了。
若是能与他亲近一番,自然更好。
两人往前院去的路上,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也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长公主正在立雪堂设宴,当看见进来的人时,她原本随意的眼神一怔。
夜色苍茫,她揉了揉眼,逆着光不确定地问:“……你是?”
引介的仆妇想开口解释,那人却自己开了口。
裴时序拢了拢白狐大氅,朝长公主行了一礼,唇角微勾:“回公主的话,我是来同江小娘子相看的。”
长公主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日的确安排了人来,但具体姓什么,她倒是忘了,只让他坐下,然后问:“你姓什么?”
“裴。”裴时序简略地道。
长公主哦了一声,只是看着他的眉眼,忽然想起来一人,心生慨叹:“我从前身边有个医女,也姓裴,你同她,生的倒是像。”
“是么?”裴时序恭谨地道,“是不是叫裴絮,‘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
“你怎么知道?”长公主一惊。
“那是我娘。”裴时序很诚实。
“原来你是裴絮的儿子!”长公主惊异更甚,“难怪,我总觉得你同她相似。”
只是,再一侧目,她忽然发觉他同二郎也有几分相似。
额角顿时有些突突。
长公主又问:“不对,你为何随母姓?你父亲呢,又是谁?”
裴时序正欲回答。
此时,陆骥正好进了门来。
两人站在一块,一句话都不必说,又好似说了一切。
长公主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转,手边的碗,砰然一声,被拂的坠了地。
第75章 书房
长公主虽是天潢贵胄, 但一贯极有教养,性子也随和。
像失手打破杯子这样的事,她自八岁起便没再做过了。
今日属实是有些唐突。
又有些茫然。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陆骥下意识地追了过去,扶起长公主的手仔细查看:“怎么了,平阳,没伤到手吧?”
“没伤到。”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摇头,眼睛却盯着裴时序,须臾,又缓缓收回来,挪到陆骥的脸上, 一动不动的打量着。
头, 忽然疼了起来。
剧烈的, 尖锐的刺痛, 长公主伸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陆骥见状赶紧扶着她坐下。
“快坐下, 可是头疾又犯了?”
长公主嗯了一声, 然比头疼更剧烈的是心口。
“都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请大夫来?”陆骥一手扶着长公主,扭头厉声呵斥身旁的仆妇,“热帕子, 参汤,抹额,往常那些公主犯头疾时常用的东西,动作利落点, 都拿过来!”
“是。”王嬷嬷赶紧去传大夫,其余几个仆妇都忙活了起来。
“老毛病了, 没事的。”长公主按住陆骥的手,“用不着这么紧张。”
“你当年可是因头疾晕过的,大夫说过受不得刺激,我怎能不紧张。”
陆骥仍是不放心,话音刚落,忽然察觉到了一道冷冽的视线,浑身又一僵。
一转头,裴时序正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们,极其平静,平静的过了头,反倒显得有些冷。
原来,他这个爹,这么看重长公主。
难怪,他阿娘连名分也没有。
裴时序唇角扯出一抹笑。
可他们既然这般好,为何又非要将他阿娘拖下水?
长公主也感觉出了一丝不对,她揉揉眉心,看向裴时序:“别光忙我,快招呼客人坐下。”
陆骥直接打断:“你还病着,关心这些做什么,今晚先回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裴时序一听,便明白陆骥大约又后悔了。
也对,比起堂堂一国公主,他母亲一个小小的医女又算的了什么?
他冷着脸,站在一旁一动也未动。
“不妨事。”长公主也拂开陆骥的手,让裴时序坐下,点着下颌,“刚刚话说到一半了,你是裴絮的儿子,那你父亲呢,又是谁?”
陆骥心口一紧。
裴时序唇边的笑愈发的冷,只道:“我父亲也姓陆。”
长公主一怔,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哪个陆?”
“吴郡陆氏。”
裴时序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吐出的时候,长公主的脸色都白上一分。
“哦?和我们竟是本家?”
陆骥到底没忍心,截断了裴时序的话:“的确是,不过是个旁支。”
“原来是旁支。”长公主莫名松一口气。
“你忘了么,裴絮同母亲是同族的,她当年嫁的正是陆氏的旁支。”陆骥解释。
长公主抵着太阳穴揉了揉,依稀想的起一点:“好似是这么回事,太久远了,我都忘了。你们这一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先前那个陆文柏也是,你不说,我差点要想错了。”
想错什么,自然不必提。
陆骥眼皮一跳。
裴时序瞥了眼陆骥,顿觉讽刺。
到这种时候,他还是退缩了。
难怪,他当年如此优柔寡断。
不过,他倒是很乐意陪这个便宜爹演演戏。
由长公主自己一点点揭穿。
想必也很有趣。
于是裴时序恭谨地顺着陆骥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我爹嫌弃我阿娘身份低,没多久便抛弃了我阿娘,我阿娘便带着我离开了。”
“抛弃了你们母子?”长公主一惊,“难怪,你跟了你阿娘姓,这杀千刀的,当真是个没心肝的。”
裴时序支着下颌,应了一声:“的确是。”
陆骥脸色微白,捏着茶杯抿了口茶。
“我记得,你阿娘温柔又细心,若是没她没日没夜的细心照料,大郎恐怕撑不了七年。后来,大郎去了,你阿娘一直哭着跟我说是她没照看好,在我房前连跪了三日,我当时哀痛至极,的确气她不轻。可后来想想,大郎身边又不止她一人,便是有错,也不止是她一人的错,不能因大郎依赖她,便将一切的事都推到她身上。且大郎当时已经好转,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发病……”长公主想起往事,仍是有些伤神,“说到底,还是大郎福薄,怪不得谁。你母亲现在如何了?有机会,我倒是想见她一面。”
“她不在了。”裴时序许久才开口。
长公主微微怔忡,又想,一别已经二十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换了几拨,生离死别,更是再寻常不过,于是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快十年了。”裴时序道。
“这么早?可……她若是去的这般早,你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长公主凑近些,语气温柔,仿佛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是一国公主,按道理讲,他也的确算是她的子民。
长公主也是极喜欢孩子的,否则,也不会办了那么多年家塾,教养了这么多鲜活的小姑娘。
裴时序被注视着,微微侧过了头,声音难得没带戾气:“我被人收养了,正是阿吟的舅舅,青州林氏。我和阿吟很早便定了亲,今日若是没出事,原该是我们的婚期。”
“原来你同吟丫头这么早便认识!”长公主这一晚接触到的事情太多,一茬接一茬,她支着手臂,有些眼花缭乱,“等等,你们若是定了婚,吟丫头又怎会来上京,她又为何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因为她以为我不在了。”裴时序倒是淡定,“半年前,我上京预备向忠勇伯府提亲的时候遭人暗算,坠了崖,休养了数月方醒来,这一醒,便来找她了。”
“竟是如此……”长公主思忖道,“难怪,吟丫头刚来上京的时候眉眼间总是含着愁,也就是最近,她方好转一点,若是知道今日相看的人是你,她必定会十分欣喜。”
裴时序也是这么想的。
他刻意不告诉阿吟,也是存了一份给她惊喜的意思。
然不巧,这时,水云间的女使刚好来递了信。
长公主一听,微微皱了眉:“什么,吟丫头不舒服,今晚不来了?”
前来的女使以前正是立雪堂的,名唤春桃,春桃解释道:“回公主的话,江小娘子是这么说的,她特意叮嘱了我,让我代她向您赔罪。”
“无妨,我倒不是怪她。只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她的旧识,她若是见了必然会十分高兴,你再去一趟,将这位公子通传通传,你叫――”长公主因着头疾,记性有些差。
“裴时序。”
“对,裴时序。”长公主冲着春桃吩咐道,“你将这名字一说,想来吟丫头便会明白了。”
春桃虽摸不着头脑,还是答应下来:“奴婢这就去,只是外面雪下的急,恐会慢一些。”
“不急。”长公主道,想了想又派人去前院书房走一趟,“胡妈,你去问问二郎今日忙不忙,若是不忙,让他也过来一趟。毕竟裴絮当年对他兄长照顾的颇为尽心,大郎不在了,他替他兄长看一看故人也是好的。”
被叫到的胡嬷嬷答应了一声,也趁着风雪出了门去。
下了雪,到底还是有些冷,长公主便吩咐人先温了酒来,同裴时序聊起这些年的事情来。
陆骥坐在一旁,心里极不是滋味,远远的站到了窗边,看着青瓦一点点被大雪吞没,满地皆白。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大郎走的那一日。
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长子,他如何能不疼?
但一切都是巧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耽溺于私情,他必须保全大多数人,保全整个家族。
前院
同一时刻,陆缙的确在书房。
前几日,他已经让人把裴时序被江氏所害的消息透露给父亲了。
奇怪的是,父亲却并无异动。
陆缙食指敲着桌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依父亲对裴絮母子的愧疚,他应当立刻发落江氏才对。
为何迟迟不动?
是时机未到,还是消息传递出了差错?
陆缙暂未想通,他原本想将此事交由父亲揭露的,没了尸骨,父亲无法将裴时序认祖归宗,母亲也不会知道。
如此一来,到时再许诺留江氏一命,让她不要把江晚吟替她圆房的事情说出去,便能把江晚吟摘的清清楚楚,于她名声无损。
可父亲按兵不动……
这事便棘手了,只能交由他来拆穿。
而若是由他出面,这替圆房一事便无可避免暴露,江晚吟的名声势必还是要受到影响。
陆缙单臂支着,揉了揉眉心。
太阳穴正胀痛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了上去,替他揉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陆缙睁开眼,握住她指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江晚吟反问。
陆缙隐隐听出了火气,低笑一声,伸手将她的腰揽过来,坐到膝上:“往常叫你来你都不来,今日倒是主动。”
江晚吟被他打趣的耳尖微红,一低头,看见他书案上摊开的几张画像,眼神又一怔:“这是什么画像?”
陆缙发觉她眼神落在那张狐狸面具上,道:“是当日逃脱的几个红莲教教徒的搜捕画像。”
江晚吟自然知道,只是,当看到那狐面画像,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神似哥哥。
但这简直太过荒谬。
且不说哥哥已经死了。
便是活着,他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商户子罢了,最是安分守礼,他能和红莲教扯上什么关系?
一定是因为和哥哥的婚期到了,她胡思乱想了。
在陆缙面前想起哥哥,江晚吟顿时又心怀愧疚。
她扭过了头:“是么,那怎么还有喜帖?”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大红的刺金请帖,上面虽未书一字,却不难看出这是婚贴,只是被烧了大半。
这也是陆缙不明白的地方。
勾栏里重要的东西尽数被焚毁了,因着这请帖大约是用料较好的缘故,剩下的人赶到时,还剩了半个。
“应当是红莲教里某个人的婚贴吧。”陆缙道。
“这个人,倒是挺重情。”
江晚吟因着之前待嫁的事,也留意过一些,一眼便看出来这请帖是用了心的。
只是也没多想,这群人再有苦衷,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帮乱臣贼子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脚,门外隐约传来了江华容的声音。
江晚吟一愣,头垂了下去。
没多久,康平探着身进来:“公子,夫人来了,说是给您炖了补汤,还说老太太有话,要带给您。”
陆缙看了江晚吟一眼,顿时明白她今晚是为何来了。
“好,我出去一趟。”陆缙应了一声。
他正要起身时,江晚吟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我不想你走。”
康平见状,连忙当做没看见,退了下去。
陆缙看了眼那扯住他的手:“别闹,祖母身子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没闹。”江晚吟却不肯放,抿了抿唇,“那汤……是人参鹿茸汤。”
“哦,是又如何,有何不妥?”陆缙抬了抬眼,故作不知。
“你明知故问!”江晚吟耳尖微微烫。
陆缙从喉间漫出一声笑:“知道了,我不喝,只打发一句。”
江晚吟却生不出半点笑意,因着婚期的事,她今日说不出的烦闷。
偏偏长姐又要给陆缙送这种汤,又要像那天晚上一样。
一次躲得过,两次,三次呢……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在陆缙转身时,江晚吟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了,就今晚吧。”
陆缙脚步一顿,微微回头:“……什么?”
“我说,就今晚吧。”
江晚吟缓缓抬起头,眼睛却亮的惊人,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白天不是还怕?”陆缙问。
“免不了的。”江晚吟整个人完全靠上去,“总要有这一天的。今晚原有个相看,听闻那人到了,但我还是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