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看向裴时序,心口又是一缩。
明明两个人都没错的人,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
可长公主更是没错啊。
江晚吟只觉得左右为难,正当她以为长公主要责怪陆缙的时候,长公主却深深地自责:“不怪你,二郎,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这些年身子不好,若不是我太天真,你也不必背负这么多,便是有错,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
“陆骥。”长公主又看向开国公,“你还记得吗?曾几何时,二郎也会腼腆的去找你让你教他射箭,会乖巧地牵着我袖口站在门前等你凯旋,他也是个一被你举起来就笑的咧开嘴的孩子啊!
可你扪心自问,自大郎去后,这些年,你看到二郎笑过几回?你看着他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你当真觉得开怀吗?”
“陆骥,你分明是一次毁了我两个儿子!你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对得起他们?”
“你眼中只有那个看不见的儿子,近在眼前的这个,他又做错了什么?”
长公主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刀一样,扎在陆骥的血肉上。
陆骥被她一提醒,才发觉这些年陆缙点点滴滴的变化。
他忽然想到了当年,从前大郎体弱,平阳不得不多照看他。
三郎生下来也不好,裴絮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也常常过去。
那二郎呢,他和平阳都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既没有父亲陪伴,又没有母亲照看,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陆骥看向一旁沉默如松的陆缙,无边无际的愧疚涌了上来。
他想弥补,可如今陆缙已经长的比他还高了,心智手段,也具不在他之下。
在他们都忽视他的时候,他一个人,沉默的像松柏,不怨不艾,一点一点的向上长着,长成了能庇护他所珍视的一切的大树。
笔直挺拔,轩然霞举。
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惭形秽。
世人总说,这世上莫大的遗憾之一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但很少有人反过来想,侍奉父母固然有遗憾,但抚育子嗣又何尝不是?
难道更大的悲哀不是当你意识到了犯了错,想要弥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已经长的比你还高,完全不需要你?
想补偿,都找不到机会。
物是人非,难怪总是隔代亲。
“二郎,这些年,的确是我对不住你。”
他一贯说一不二,又早早袭爵,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陆缙说话。
陆缙神情淡漠,许久,缓缓移开了眼神,眼底不见任何波澜。
“我不需要。”
陆骥一怔,更多的话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长公主亦是泪流满面,她别过脸,忽然道:“陆骥,我们和离吧!”
“阿娘!”陆宛失声。
陆骥也瞬间双目血红:“平阳,你不要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你气我也好,打我骂我皆好,只是我们已经共度了半生,你当真如此绝情?”
仿佛看破了一样,突然之间,长公主很平静地摇头:“不全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伤我,负我,也就罢了,可两个孩子也为你所累。是我太过天真,这些年才让二郎受了太多委屈,我如今,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你,面对二郎。当初你没承诺过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自诩深情,我每多看你一眼,都会想起这么多年的欺骗,你要我,如何当做无事发生?”
“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弥补。可是得知你有孕之后,我便没再碰过裴絮。”
“或者,你介意三郎,我不让他入族谱了,只有我们一家人,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陆骥声音嘶哑,攥着她一只手臂:“平阳,往后余生你怎样对我都好,只是,我绝不会同意和离!”
“由不得你了,陆骥?”平阳长公主微扬着下颌,“我这些年对你太好,太过温和,你大约忘了,我还是公主,龙椅上坐的,是我同胞兄长!你不答应,我只有进宫一趟。”
“圣人不会同意的,平阳,你我早已密不可分,不单是你我之间的事。”陆骥攥着她的手,虽残忍,却还是向她道破,“平阳,你不要闹了!往后,我必会好好对你。”
“你威胁我,陆骥?”长公主顿觉悲哀,她缓缓抬起眼,忽然觉得陌生,“也对,我忘了,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国公府世子了。你如今是开国公,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功勋。我不过一介有名无实的公主,圣人的确舍不得你。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我不是不肯放过你,我是离不开你!我也真的爱你,平阳,这些年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出?”陆骥声音亦是哽咽。
“好一个爱我……”长公主闭了闭眼,低低地呢喃着,下一刻,一向温柔的她,忽然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抵在了脖子上,“陆骥,你不肯和离,是想逼死我吗!”
第77章 相争
“你冷静!平阳。”
陆骥瞳孔一震, 声音都在抖。
“阿娘!”
陆宛也冲了过去。
“别过来。”长公主却拦住她,“这是我同你们父亲的事,你们谁也不许插手。”
“平阳, 你不要逼我。”陆骥小心地围在长公主身侧,“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先将簪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母亲,将簪子放下。”陆缙也迅速过去。
“二郎,你也不要管!”长公主握着簪子,反倒逼的更紧。
“母亲,你冷静, 你若是不在了, 我们兄妹该怎么办?”陆缙沉声, 指了指一旁的陆宛, 又道, “宛宛尚未出嫁, 连亲事也未定, 你又要她怎么办?”
“阿娘……”陆宛只是哭。
往常像个小太阳似的小姑娘此刻已经成了泪人。
被陆缙一提醒, 长公主看着眼前一双儿女,骤然清醒过来。
对,她还有两个孩子, 她若是寻死觅活,谁来为两个孩子做主?
指望陆骥么?以他对那个私生子偏颇,恐怕整个国公府都要被人偷了去!
还有江氏,她竟敢做出这样偷天换日的荒唐事, 简直罪无可恕。
二郎的事情尚未处置,她怎能只顾自己一时之快?
她若是此刻伤了自己, 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二郎,你说的对,我不该只顾自己。”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手一松,簪子咣当一声坠了地。
一场危机消弭。
陆宛立马扑上去抱住长公主。
陆骥也终于暂时放心。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时,忽然,寿春堂那边的郑嬷嬷冒着风雪快步推了门。
“不好了,国公爷,公主,老太太昏死过去了!”
“什么?”陆骥倏然回头。
“老太太突然发了病,看样子,怕是……怕是不大好了!”郑嬷嬷急声道。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转过去。
长公主身体本就不好,此刻更是强弩之末,她眼前一黑,终于也支撑不住往后趔趄了一步。
“平阳!”陆骥立即回身。
陆缙却先他一步,伸手托住了长公主,连忙伸手去翻她的眼皮,又掐了下人中。
见母亲未醒,他当机立断,将长公主抱了起来。
陆骥还想关切,陆缙却冷冷地道:“让开。”
陆骥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见平阳晕过去,也顾不得许多,侧身让了半步:“照顾好你母亲。”
“不必你操心。”
陆缙声音淡淡的。
脚步却稳健又快速,抱着人边走边吩咐康平传大夫。
快步离开时,他路过站在一旁的江晚吟,眼神停也未停。
走出数步,到底还是顿住,吩咐了一句陆宛:“带你江姐姐先回去。”
江晚吟此刻只穿着陆缙的披风,她知道眼下人命关天,不是处理私情的时候,闻言也没拒绝。
裴时序自然也发现了,他缓缓移开眼神,只当做不知:“阿吟,我等你。”
江晚吟拢着披风,避开了他的眼,低低嗯了一声。
一旁,郑嬷嬷又在催陆骥,陆骥两边挣扎,但他一个人不能劈成两半。
平阳那边有陆缙看着,他不必担心,便暂时先去了寿春堂。
临走前,他回头又叫住裴时序:“三郎,你也来。”
“好。”裴时序淡声答应。
此时,已经半疯的江华容听到了郑嬷嬷的话,头倏地转向寿春堂的方向。
一滴泪滑了出来。
老太太……她不是故意害她的。
当看到裴时序时,她疯癫的思绪又回神,凶狠地注视他:“别走,是你!是你让……”
然她话尚未说完,裴时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根银针插入了她的后颈。
江华容瞬间哑了声,一双眼瞪的大大:“你……”
“三郎,你在做什么?”陆骥本已到了院门前,蹙着眉回头。
“哦,二嫂似乎疯了,拉着我不放。”
裴时序挡着江华容,迅速拔了带毒的银针藏于指缝间,平静地回头。
“这个时候你还管她做什么?”陆骥沉声,指派了一个嬷嬷,“来人,将江氏拖下去,好生看管。”
“是。”胡嬷嬷答应了一声,上前架起了江华容。
江华容原本只是半疯,此刻银针上的毒素一蔓开,她双眼翻白,抽搐着往后倒去。
只是双目还死死地瞪着裴时序。
“是你……你……”
裴时序只是冷眼看着,缓缓回了头,面无表情。
他原是想先见了阿吟,再认亲,然后揭穿江氏。
但今日之事实在太出乎他意料。
江氏知道的太多,必须死。
且江氏也该死,若是没她,他和阿吟又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阿吟怎会吃了这么多苦?
裴时序拢着大氅,将沾了血的银针擦了擦,又别回了自己的腰带上,从容跟上了陆骥。
身后,一片狼藉的地面须臾又被大雪覆盖,仿佛无事发生。
立雪堂
大夫很快赶来,诊脉后只说长公主是一时激动才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但寿春堂那边情况却没那么好。
之前,守夜的婆子听到书房的骚乱时,本是想去知会一声老太太,叫了好半晌,老太太才醒。
但刚听完,她双目一瞪,直接昏死过去。
想想也是,自己识人不清,亲手选中的孙媳做出了私通的丑事。
寻了二十年的孙子被一心护着的孙媳害了。
更别提,江华容还胆大包天,让她的庶妹替她圆房,骗了老太太最看重的嫡孙。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而起。
老太太自然承受不住。
“怎么回事?”陆骥一进门便蹙着眉。
胡大夫方才仔细诊了脉后,微微皱着眉,觉着老太太的脉象有些怪,却一时不明白怪在哪里,只猜测道:“老太太大约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才昏了过去,但她脉象虚弱,恐是不容易醒来。”
“什么叫醒不来?”陆骥厉声。
胡大夫额上顿时出了涔涔的汗,拜伏下去:“国公爷,老太太年过古稀,岁数大了,加之身子一直不大好,眼下只有用参汤吊着,但若是三日还不见好转,恐怕就……就……”
“好,你尽力吧,不管用什么药。”陆骥握着母亲枯瘦的指尖,颓然坐了下去。
裴时序闻言,眉心也皱了皱。
他交给江华容的药剂量并不大,本意只是想营造老太太病重的假象,好让陆缙下定决心。
可没想到今晚受了一连串冲击,老太太假病成了真病,当真活不长了。
裴时序看着病榻上暮气沉沉的人,并不觉得愧疚,甚至没什么不安。
毕竟,他这位祖母才是将他母亲拖入旋涡的罪魁祸首。
一报还一报,不管是因为他的药,还是受了刺激,如今的下场,都是她应得的。
裴时序无波无澜。
如今,唯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阿吟。
原来她早在那么久之前便同陆缙有了夫妻之实。
阿吟,阿吟。
裴时序血气翻滚,攥紧拳心压了下去,没事,他会用后半生去弥补她。
没多久,长公主也醒了过来,由陆缙扶着过来看了一眼老太太,只是眼底却是淡漠的,再也不像从前一般嘘寒问暖。
江晚吟换好了衣服,也由陆宛陪着一同到了寿春堂。
经过片刻的冷静,加之老太太病重的消息压在头顶,所有人难得平静了下来。
长公主尤其是。
陆骥见她主动过来,以为她是回心转意了,长公主坐在上首,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眼里只有她一双儿女。
声音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先把二郎的事料理清楚,我便是和离,也不能置二郎于不顾。何况,你造的孽,也该由你亲眼看看苦果。”
这话仿佛一把刀,直直插在陆骥心口。
他看了眼堂下的两兄弟和两姐妹,悔恨交加。
他们原本都是好孩子,都是因为他,才彻底乱了套,两两错了人伦。
陆骥闭了闭眼,缓缓坐下。
此时,书房事发的消息传过去,忠勇伯夫妇也已经赶到了。
一见到疯疯癫癫的江华容,顾氏眼泪瞬时掉了下来,扑上去抱住她:“华容,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江华容连顾氏也认不出了,只拼命地抱着膝往后蜷:“别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华容!我是你娘。”
顾氏涕泪交加,却反被江华容尖声挠了一爪子,脸上生生挖下一道血肉。
顾氏顿时捂着脸大叫。
江华容却咧着嘴大笑,又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尤其上钗上的南珠:“不对,我是国公府的长孙媳,见到我,你为何不行礼!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疯了,这是彻底疯了啊!”顾氏用帕子捂住脸。
忠勇伯看了一眼,只是叹气。
江晚吟此刻已经换好了衣裳,一身粉白襦裙,只是并未再束胸,众人一留心,这才发现她与江华容身形当真有几分相似,且这还是这一月来并未刻意维持的结果,再想想她刚来的时候,竟是更像,让老太太都认错了背影。
众人才发觉一切也不是无迹可寻。
只是这事实在太过荒唐,根本没人敢往这边想。
长公主亦是觉得头疼,但如今还需她来主持局面,为了二郎,她抵着眉心揉了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江氏已经疯了,吟丫头,你来说。”
江晚吟便将自小养在舅舅家,同裴时序青梅竹马,定婚后裴时序上京捐官不慎被江氏所害,她被胁迫替江氏圆房的事情一件一件都说了。
并未矫饰,也未隐瞒,只是,裴时序没死这件事,她也是今日方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