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哥哥本就是为了娶她才上的京, 说到底一切还是因她而起, 她没法怪罪他。
然而, 昨晚顾氏的诘问和长公主暗讽, 江晚吟也不是完全没听见。
她别开眼, 并没回答,反而问:“哥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裴时序听出江晚吟开始怀疑了。
他这些年一直教她不要太相信别人。
终于, 有朝一日,她连他也开始怀疑。
“记事起便知道了。”
“可你既然知道,当初你为何还要捐官?”
江晚吟问的很小心,手指也微微蜷着, 私心里,她其实并不想听见任何别有目的的回答。
裴时序却很直接, 又坦荡:“阿吟,你怀疑我?”
“不是!”江晚吟急声,“我只是……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怀疑也没什么,我的确有私心。”
裴时序却承认。
“……什么私心?”江晚吟抬了头。
裴时序半真半假地道:“我的确是为了认亲,不过是为了娶你。阿吟,商户不能科举,即便捐官,也不过是个虚名,上京后我打听到忠勇伯很是在乎门第,他大约不会答应一个小官求娶,于是便起了认亲的心思,中途,恰好偶遇了江氏,才出了意外……”
“阿吟,我不是有意害你。”
他这话真假参半,忠勇伯恋权是真,寻常捐个官的确喂不饱他的胃口,要想风光的娶江晚吟,他只有认亲。
恰好,当时陆缙没了,在佛寺偶遇时江华容时,她又对他有意。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一石二鸟,又能完成婚事,又能报复公府,干脆将计就计。
一切都进行的极为顺利,唯独,他没料到陆缙的死讯是误传。
江华容发现后,一切便乱了套了。
江晚吟听他初衷还是为了求娶她。
心里又沉甸甸的。
哥哥一向在乎她,这点,她从不怀疑。
“可是,我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的,哥哥。”江晚吟叹气,“你本不必为了我大费周折的,若是我们都留在青州,一切本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什么伯府小姐,她根本不在乎,她当时只想如舅舅所说的那样,干脆假死,自此彻底换了身份,从此无他一对平凡夫妻。
“你不在乎,我在乎,阿吟。”裴时序语气认真,“我们阿吟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你值得最好的。”
即便到现在,裴时序仍是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他唯一后悔的,是当初计划不够周密。
“可我真的不贪图这些……”
江晚吟反驳,顿觉头疼。
没错,哥哥一直对她很好。
但有时候好的过了头,总是自以为是的要给她他觉得最好的东西。
可他想给的,她根本不在乎啊。
你为什么不懂呢?哥哥。
你若是明白,也不会有这三个月的阴差阳错了。
江晚吟突然觉得很累。
裴时序虽不后悔当时的决定,此刻却看的十分清,如今陆缙不肯放手,陆骥又是个左右摇摆的,再留在上京对他来说弊大于利。
此刻,最好的做法是带江晚吟回去。
他俯身揉着江晚吟的发,退了一步:“好,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们就回去。你从前不是总嫌我拘着你,等成了婚,我们便云游四方去,谁也打扰不到我们。”
他声音像从前一样温柔,瞬间勾起了江晚吟那些年的记忆。
江晚吟叹息一声。
其实,哥哥对她真的极好。
每每出门回来,他第一个要见的人便是她。
只要在青州,不管多忙,不管多晚,即便横跨整个青州,他每日也要见她一面。
他记得她的所有口味,记得她的一切好恶,外出行商时无论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要给她写信。
比记性不好的舅舅对她照顾的还要仔细。
所以,舅舅自然愿意将她交给他。
便是江晚吟自己,也一直长在他的羽翼之下。
若不是阴差阳错被带到上京,她根本不会想到这辈子还有别的可能。
但他们中间毕竟隔了三月。
她同另一个人更加亲密过。
看着眼前这张脸,江晚吟不合时宜的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若是跟哥哥离开,对陆缙而言,不但是背叛,更是往他心口上扎刀。
她亦是于心不忍。
“怎么,或者你想歇一歇?”裴时序又让一步,虽是商量,却更像安排,“那也好,我们先在青州休养一段时日。”
江晚吟攥着他的衣摆,想说的话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我……我先问问舅舅。”
“好。”
裴时序明知江晚吟是在拖延,也没逼她太狠。
不急,只要离开上京,他们一定会回到过去。
她是他的,过去没变,未来也不会变。
任何人,无论谁。
都不能将她抢走。
裴时序伸手,揉了揉江晚吟的发,将她揽在肩上。
两人相拥之际,此时,陆缙刚好更了衣回来。
远远的走到廊庑外,他脚步一顿,隔着被风吹拂起的蓝绒布帘,刚好看到了相拥的一幕。
再下移,看到江晚吟抓着裴时序衣摆的手。
原本淡漠的神情瞬间冷到了底。
许久后,他收回目光,恢复惯常的平静,调转了步子,一步,一步离开。
仿佛无事发生。
退思堂
康平刚收拾好陆缙换下的衣裳,一出门又撞上了陆缙,不由得一愣。
陆缙脸上却没什么情绪,步履从容的进了门。
两指捏着倒好的茶抿了一口。
只是,刚入口,他停顿了一下:“这是什么茶?”
“君山银针。”康平答道,
“君山银针?”陆缙抬眼。
“公子,有何不妥么?”康平小心地问。
陆缙捏着琥珀杯信手把玩着,许久,忽然笑了:“没什么不妥。”
话虽如此。
下一刻,陆缙笑意一敛,却重重搁了杯子。
咣当一声,茶水四溢。
康平惊的眉毛跳了跳,赶紧上前想收拾。
“出去!”
陆缙按着桌沿,仿佛强压着怒气,握着桌面的指骨都泛了白。
“是。”康平立即低了头,将房门缓缓合上。
门里,陆缙双臂撑在桌案上,闭了闭眼,眉间冷的像凝了冰。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江晚吟能为他隐忍蛰伏两个月,必定是爱极了他。
所以,才会在裴时序一回来立即便对他换了称呼。
一口一个陆世子,尽显疏离,立马便要离开。
也正因此,她今日才会投入裴时序的怀里罢。
陆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世间万物对他而言不过想与不想,要与不要。
唯独江晚吟是个意外。
她突兀的闯入,诱他沉沦,到如今,将他原本规整的一切搅的一团糟,又要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开。
她究竟,有没有心?
陆缙压了压眼皮,手边的一张纸被他手心一紧,攥的皱巴巴的。
仿佛江晚吟柔软的衣裙,尽数揉皱在他掌心。
水云间
许久后,裴时序拍了拍江晚吟的肩,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好好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江晚吟嗯了一声,心里却乱糟糟的。
再仔细留意,江晚吟忽发觉裴时序脸色青白,略带病容,身体也比从前瘦削了许多,拢在宽大的大氅下,显得愈发单薄。
“哥哥,都这么久了,你的伤还没好么?”江晚吟没忍住问。
“好了。”裴时序压了压眉梢,并不想多说,“只是近日下了雪,旧伤犯了而已。”
江晚吟顿时心生愧疚:“那你好好歇着。”
裴时序揉了下太阳穴,昨日受了冲击,他的确不大好,需卧床几日。
江晚吟见状,愈发忧心,又听闻他并没要丫头仆妇,便道:“那明日我同舅舅一起去看看你。”
裴时序自然说好。
他今日是借着看望老太太的名义进的府,同江晚吟从前又是兄妹,才进了内院。
但并不好久待,见江晚吟无碍后他便仍是回了别院。
昨晚,书房和寿春堂陆缙皆让人封了起来,故而,虽然里面闹得厉害,其他院子里的人却并不知情。
第二日一醒,众人才得知江华容已经被休了,当晚便由忠勇伯带了回府,皆唏嘘一声。
不过这位少夫人平时眼睛便长在头顶上,除了一张脸,其余皆乏善可陈,是以江氏被休一事虽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却也在意料之中。
倒是寿春堂来了个同陆缙有三分像的人,让人无端生了不少猜疑。
陆骥对外只说裴时序是公府远侄。
但哪有远客来,不安排住在府里的?
且长公主也怪的很,这客人一来,长公主便称了病。
有好事的便在暗地里窃窃私语,竟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偶有嚼舌根的让陆缙听见,陆缙面无表情,让人拖出去当着众人的面生生打了二十板子后。
从此,便是有猜测也没人再敢宣之于口。
不过那么多桩事里,最要紧的还要属老太太的病,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回怕是难挺过去了。
在这样的紧要关口,自然也不好再商议婚事。
是以众人便很默契的暂时压着,只观望老太太的病症。
不管江晚吟究竟是为什么进的府,名义上她只是到家塾念书的。
纵然江华容被休了,家塾的课还有几日,她也不好在最后关口放弃。
且她的家说到底还是忠勇伯府,一回去便要面对如此势力的父亲,倒不如留在公府躲个清静。
幸而,家塾里的小娘子们皆是明事理的,对江晚吟并无异样,于是江晚吟便这么不尴不尬的留了下来。
只是,她和陆缙之间却不一样了。
江华容被休之后,陆缙也快去绥州赴任了,是以他并未大费周章搬回披香院,仍是在前院退思堂住着。
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话不过三句,又像回到了刚入府时一样。
陆缙不开口,江晚吟更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就这么一日日地冷下去。
这一日,江晚吟原打算和舅舅一起去看裴时序,提着汤出了披香院,走过园子时,一拐弯,不小心却撞到了脚步匆匆的康平。
“娘子小心!”康平赶紧往后让了一步,方险险避开,又庆幸,“幸好,药没洒。”
“药,谁病了?”江晚吟抬眼,
“还能有谁?是咱们公子。”康平咕哝道。
这也不能怪他,他跟在公子身边这么长时间,也算见证了他们的一点一滴,公子对这位小娘子那时当真用了心的,可结果呢?那姓裴的一回来,江晚吟便要跟他走了,置他们公子于何地?
江晚吟一听陆缙病了,微微蹙了眉:“姐夫怎会生病?”
康平揣了揣手:“娘子,咱们公子便是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几日又是去寿春堂侍疾,又要安抚长公主,还有红莲教的案子,再加上三月期将至,公子马上又要赴任绥州,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都得他来,可不是生生给累病了么!”
江晚吟这还是第二回听见陆缙生病,又想起当初他为了救她一同坠崖的事,顿时便待不住了。
“病的重吗?”
“不算轻,烧了一日夜了,可是前所未有过的。”
此时,夕阳西斜,落日熔金,距晚膳还有一会儿,江晚吟望了望别院的方向,又看了退思堂,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看陆缙一趟。
就一会儿,应当不会耽误的,她安慰自己。
康平一听江晚吟要去探望陆缙,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他私心里觉着公子虽然不说,但大抵也是希望这小娘子去的吧。
退思堂
江晚吟到时,陆缙刚好醒了,隔着屏风叫了一声。
“水。”
声音低的发沉,略有些哑。
同平日大不相同。
康平赶紧上前,江晚吟却伸手拦住他:“我来吧。”
“好。”康平很识趣的推下。
离开时,想了想,又替他们掩上了门。
因着病中需要休息,室内并未点灯,冬日黑的早,从披香院过来只这一会儿,天便暗了。
是以,当江晚吟倒好了水,递过去时,陆缙并未认出她来。
只是接过杯子,指尖偶然擦过时,他忽然睁了眼,语气沉沉:“是你?”
江晚吟嗯了一声。
却不知再说什么。
只看着他浅淡的唇色。
陆缙也没再去接那杯子。
反问:“谁告诉你的?”
江晚吟见他语气有几分冷意,疑心他是不想见她,便没拖累康平,只开口道:“刚好路过,便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陆缙虽在病中,但病的是身体,神思仍十分清醒。
他看了一眼她手边的食盒,又听她说路过,而过了前院便是东门,东门外正是裴时序的别院,很快猜到她大概是要去见裴时序的。
顺便,才看他一眼。
陆缙阖了眼,手背随意地搭在额上:“死不了。”
语气恹恹的,江晚吟觉出他是不想同她搭话,便搁下了手中的杯子:“你没事就好。”
又站了站,见陆缙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垂着眼:“那我走了。”
陆缙闻言,原本阖上的眼又掀开。
她如今,是连敷衍也不愿敷衍了。
他盯那道背影,一步,两步……
很好。
到了门边,也没回头。
一次也没。
论心智,他不知胜她几筹。
论薄情,他却远不如她。
陆缙眼底冰冷,原本搭在额上的手随意垂下。
搭到江晚吟放在桌边的杯子上。
有意,往外拨了一下。
霎时,桌边传来一阵清脆的杯盏碎裂声。
噼里啪啦。
江晚吟立马回了头,快步折回去:“怎么了,烫到手了吗?”
“无事。”陆缙往回拿。
“我看看。”
江晚吟却不肯放,捉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只是红了一点后,松了口气,“没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