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前几日得了只鹦鹉,这只鹦鹉笨得很,怎么教它说话它都学不会。臣本来已经懒得再教它,可不曾想今儿个一早,它突然对臣说……”项阳曜学起鹦鹉的腔调,“陛下英明神武!陛下英明神武!”
他学了两声,再换回自己的嗓音:“臣一听,这是好兆头啊!赶忙将它带进宫送给陛下。陛下英明神武,千秋万代!”
项阳曜掀开绸布,笼子里通体碧绿的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陛下英明神武!陛下英明神武!”
谢观面无表情地听着,这马屁实在蹩脚,可是项阳曜是他挑中的人,所以他漫不经心地开口:“赏。”
项阳曜道了谢,美美滋滋地入座。
沈聆妤这才注意到项阳曜的座次,微讶然。宫宴这样的场合,所有人的座次都有讲究。
沈聆妤认得出来项阳曜的座次属于右丞之位。
项阳曜现在位居右丞?沈聆妤有些惊住了。项阳曜这个人,沈聆妤虽然不算认识,却也知道他。京中有名的跋扈公子哥儿,不学无术胡作非为,而且今年才十八。
他……担任如此重要的右丞之职?
沈聆妤再望向属于左丞的座位,看见于巍奕,不由眉头微拢。
于巍奕倒是一生清廉两袖清风,担得起好官之称。可问题是他老人家今年八十有七,耳聋眼花……
这两个人是谢观挑的?他要干什么?
沈聆妤不由转眸,眼眸含着愕然地望着谢观。
谢观正在吃一块雪酥饼,圆圆的一小块玉酥饼被他一口咬了一大半,感受到沈聆妤望过来的目光,他半掀眼皮望过来,问:“你要吃这个?”
还没等沈聆妤说话,他已经将吃剩一小半的雪酥饼放在沈聆妤的碗里。
沈聆妤垂眸,望着被咬过一半的雪酥饼,心里有点嫌弃。她见谢观已经移开了目光与身边的魏学海说话,她悄悄盛了一点汤在碗中。
汤水藏着那半块雪酥饼,不会被他发现她没吃。
席间又有人向谢观献礼。
“臣前几日在金香楼得了这枚玉佩,佳玉配君子,最适陛下。”
项阳曜看了一眼,非常识货地说:“咦?难道这玉佩就是由价值连城的渊泽碧所雕的那块玲珑佩?”
“项大人好眼力!正是渊泽玉!机缘巧合被金香楼得了,又恰好被臣遇见。”
谢观瞥了一眼。
项阳曜见谢观不认识这块玉佩,赶忙谄媚解释:“陛下,那块渊泽碧是几百年的稀世珍宝,曾经因对其抢夺,还发生过战火。后来那块碧玉不小心摔碎了,古人寻了妙手巧匠,将那块价值连城的渊泽碧打造成一对玉镯和一块玉佩。苏大人所呈的这块玲珑佩,正是由渊泽碧所雕的那块玲珑佩。”
谢观无聊地听着,随口问:“那另外一对镯子呢?”
“另外一对手镯取名翎羽,两年前曾在金香楼拍卖。”项阳曜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被前朝的康晟世子所拍。”
谢观懒散喝着酒,心不在焉地听着项阳曜的话。
康晟世子?有点耳熟。
谢观觉得这酒不错,想给沈聆妤尝一尝。他转头看向沈聆妤,见她低着头,眉心轻蹙,一层愁绪将她的眉眼笼着。
谢观歪着头,眨了下眼睛。
他想起来康晟世子是谁了。
季玉川啊。
谢观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聆妤,却在问项阳曜:“那么珍贵的玉镯,岂不是绝妙的定情信物?”
项阳曜笑着说:“是。听说这对手镯在这几百年间传过好几对夫妻之手。”
谢观慢慢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那对翎羽镯,是不是季玉川送给了沈聆妤?
谢观慢慢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年上元节,沈聆妤跳的那支舞,名唤《翎羽》。
原以为这支舞的名字取自她名字的谐音,原来竟是缘自一对玉镯,一对心上人赠她的定情手镯。
沈聆妤正在走神,忽然莫名感觉到了危险,她抬眸望向谢观,看见谢观正望着她笑。
沈聆妤轻轻眨了下眼睛,无辜又无措地回望他。
谢观盯着沈聆妤这无辜样子,咬了下牙,转头的瞬间收起脸上的笑,沉声:“玲珑佩?”
“正是!”送玉的臣子见谢观有兴趣,心中高兴,双手捧上来。
谢观瞥了一眼,下令:“砸了。”
“……啊?”送玉的臣子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谢观。他双手捧着玲珑佩,这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玉佩突然变得烫手无比。
再看谢观的脸色,他心生恐惧,手一抖,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从他手中掉落,摔成了四瓣。
席间不少人为这块古玉心疼,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御花园突然陷入死寂。
“歌舞表演呢?”谢观不耐烦地问魏学海。
魏学海赶忙安排。
舞姬们抱着扇子登台,兢兢业业地跳舞表演。
沈聆妤垂下眼,不愿意去看别人跳舞。
一队宫女捧着佳酿入席,一一为座上客斟酒。
歌舞声遮住了铁链曳地声,当宫女走到沈聆妤身边时,她才发现这一队宫女人人脚上绑着沉重铁链。
她抬头,不由愣住。
这一队捧酒宫女是前朝的公主们。
朝静公主给沈聆妤递酒时悄悄塞了一张纸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暴君:气死我了!今晚回去必把她绑起来好好欺负欺负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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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朝静公主望了沈聆妤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端着酒壶退下去。
沈聆妤警惕地去看不远处的谢观,谢观脸偏到另一旁正在听惊夜低声禀话。
沈聆妤将手放在桌子下,悄悄打开那张纸条。
——救救我。
潦草的字迹,显出写这张纸条的人写下这三个字时的紧张和害怕。
沈聆妤悄悄将纸条藏在袖中。
下边的席位突然起了阵喧哗。
沈聆妤寻声望去,看见另一位十三四岁的公主摔倒在地。她抱着的酒壶摔了个粉碎,而她摔下去的时候,掌心在地上一撑,被酒壶的碎片割破了。她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上的血痕,瑟缩了一下,笨拙地爬起来,又朝着谢观俯身跪地。
沈聆妤望着她,一时没分清她是朝黎还是朝赫。沈聆妤对宫中的几位公主,属实不太熟。
一旁的席位上,有人打量着跪地的前朝公主,掩唇而笑。
沈聆妤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有人故意绊倒了她,想看曾经高贵的公主出丑。又或者无人使坏,曾经的金枝玉叶如今足腕上拴着沉重铁链,服侍他人斟酒,这样的事情第一次来做,本就该是笨拙的。
远处那些看笑话的嘴脸在沈聆妤面前晃来晃去,让她心里堵得难受。藏在袖中的那张纸条上潦草的“救救我”好像成了针,扎着她的手腕一阵阵刺痛。
救救她?
沈聆妤如何去救?
沈聆妤望着那些前朝公主脚腕上的铁链,觉得自己也被铁链锁住了。
她也是前朝余孽。
谢观听完了惊夜的禀告,这才转头看向远处的异动。他瞥向俯身跪地的人,不悦地皱眉。
魏学海瞧着他这神情,赶忙厉声:“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两个嬷嬷快步从一侧走过来拖起跪在地上的朝黎公主,朝黎公主巴掌大的小脸蛋上泪水纵横,她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无声地掉眼泪和不住地发抖。她被两个嬷嬷往外拖,拴在她脚上的铁链曳地声有些刺耳。
沈聆妤垂下眼,不忍去看。
谢观盯着曳地的铁链,突然道:“魏学海,你是不是还没成家?”
魏学海愣住,继而脸上浮现尴尬。成家?他一个太监怎么成家?他的腰身弯下去,战战兢兢地答话:“不、不曾……”
谢观掀了掀眼皮,示意朝黎公主,道:“赐婚。”
拖着朝黎公主的两个嬷嬷微怔,停下脚步将人松开。没了这两个嬷嬷的搀扶拖拽,朝黎公主整个人瘫软地跌在地上。谢观阴沉的赐婚话语刺进她耳膜,吓得她更是浑身无力爬不起来。
魏学海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躬身谢恩。
谢观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转玩着一个空酒樽。
——惊夜刚刚向他禀话,季玉川溜进了京城。
谢观心里烦躁。
御花园安静了片刻,逐渐恢复了谈笑。有人偷偷去看朝黎公主,见她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离去。小公主的背影瞧上去单薄无力,人们忍不住去猜朝黎公主被当众赐婚给一个太监,她不会受不了这奇耻大辱一头撞死吧?
沈聆妤垂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樽上。
酒樽不动,里面的酒水也平静无波。时间仿若突然静止。
舞台上的歌舞还在继续,御花园席间的谈笑声也还在继续。可是这些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屏障,与沈聆妤隔离开了。
她的耳边只有铁链曳地的沙沙冷声。一声又一声,听得她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谢观转眼望过来,见沈聆妤脸色发白,神色呆怔。他开口:“皇后怎么了?”
立在远处候着的朝静公主忍不住偷偷望过来,一颗心悬起。
沈聆妤突然被谢观从那个静止的隔绝天地里拉回来,她回过神,望向谢观,低声说:“有些不舒服……”
谢观皱眉。
“腿疼。”沈聆妤笨拙地撒谎,“陛下,我可不可以先回去?”
谢观盯着沈聆妤躲闪的目光,隐约猜了个大概。他颔首,准了她的提前离去。
“魏学海,送皇后回去。”谢观命令。
沈聆妤回到坤云宫,魏学海一路跟随。
沈聆妤抬眼望向他:“魏公公。”
魏学海本是要退下,闻声恭敬地躬身候着:“娘娘有什么吩咐?”
沈聆妤斟酌了言辞,道:“朝黎公主年纪还小……”
魏学海低着头,眼珠子快速地转了转。他笑着回话:“咱家只是一介低奴,万事都要听陛下的命令。”
他将话说得圆滑,让沈聆妤没办法再开口。
沈聆妤从不将自己当成皇后,这宫里也没人把她当皇后。面对魏学海,不管是命令还是讲道理又或者收买央求,恐怕都行不通。
沈聆妤心里明白,这宫里所有人都只会听谢观的命令。
魏学海退下去之后,沈聆妤挪着轮椅到桌边,将袖中的那张求救纸条放在蜡烛上烧尽,然后她坐在窗口望着远处屋檐上的积雪发呆。
月牙儿托腮坐在一旁,时不时望她一眼。后来约莫着秦红菱快过来了,月牙儿亲自跑到外面候着,将秦红菱迎进来。
这几日,秦红菱每日都会过来给沈聆妤的右腿施针治疗。
沈聆妤被月牙搀扶在床榻上,褪了裙裤,由着秦红菱施针。秦红菱话不多,只偶尔开口一两句。甚至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秦红菱捏着银针刺进沈聆妤右腿上的穴位,问:“有知觉吗?”
“没有。”沈聆妤如实答。
秦红菱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取针。
月牙儿站在一旁看着心焦,关切地询问:“秦太医,娘娘的腿什么时候才能有知觉呀?”
“我不是太医。”秦红菱道。
月牙儿愣了一下,赶忙改口:“秦大夫,我们娘娘的腿会好是不是?”
秦红菱语气敷衍地说:“大概吧。”
沈聆妤敏感地觉察到秦红菱在说这话时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转眸望向秦红菱,却没有再探到别的表情。
这个秦红菱似乎对她并不友好,这是沈聆妤第一次见到他们兄妹时,便产生的直觉。
沈聆妤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傍晚时分,宫宴散场,今日来赴宴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宫归家。其中两三个年轻的妇人乘上马车,没有归家,而是直接去了沈家,去见沈家的二娘子,沈聆姝。
三个年轻妇人在沈聆姝的闺房里待了两刻钟,便告辞离去。她们几个刚走,沈温纶赶忙来到小女儿房中。
他焦急地询问:“如何?”
沈聆姝坐在一边,尚未开口,先叹了口气。她说:“姐姐现在住在坤云宫,今日宫宴上,陛下亲口唤了她皇后。可是……她今日没有穿凤袍,身边也没有宫人簇拥着,只有月牙儿跟着,还提前退席了。听说坤云宫里也是没有宫人当差,所有事情都是月牙儿亲力亲为。”
沈温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心里没谱,反倒问起小女儿:“你说陛下对你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沈聆姝吞吞吐吐:“反正他以前是喜欢姐姐的……还好几次送我东西打听姐姐的事情呢……但是……”
沈聆姝眉心揪起来。但是这次谢观杀回京城,简直变了个人,和那个彬彬有礼的谢七郎再无关系。
沈聆姝都要忍不住怀疑现在宫里那位真的是谢七郎吗?到底是被仇恨刺激成如此,还是被厉鬼附身了?
沈温纶道:“过两日,你进宫一趟,去看望亲姐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再等等,再看看情况……”
沈温纶想了想,又问:“你知不知道那封先帝赐的和离书被你姐姐放在哪里?”
沈聆姝摇头。
“亲姐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沈温纶责备。
沈聆姝欲言又止。
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姐姐一出生就是郡主,而她只个二娘子,她们关系怎么可能真正地亲密无间?
沈聆姝看着父亲焦急的样子,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若姐姐在宫里死了,父亲就说和姐姐早没了关系,撇清自己断得干干净净。反正这也确实是事实。
若姐姐天降大运真当起皇后了,父亲一定要再巴结上去,风风光光地给皇帝当岳丈。
沈温纶突然问:“姝姝,你说你姐姐还生我的气吗?”
沈聆姝沉默。
沈聆姝突然想起姐姐断发那一日。在沈聆姝眼里,姐姐是个爱笑和善的人,不管是下人做错了事,还是与人产生了摩擦过节,她总是会一笑置之,轻易宽宥。
可是姐姐离家那一天,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绝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