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鞋子讨好地笑了笑,说:“还没恭喜干爹要成亲了呢。”
魏学海突然皱了眉,眉宇之间浮现几丝犯难。
朝黎如今已经在他的住处了。魏学海一回去,朝黎立刻站起身,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望着他。
一个阉人能娶个公主,纵使是前朝公主,也是脸上有光之事。可是魏学海看着面前的丫头片子,却觉得她像个烫手山芋。
他还记得沈聆妤的劝告。
魏学海实在摸不准陛下对坤云宫那位皇后的态度。魏学海时常会觉得那位皇后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了陛下的手里。陛下从坤云宫出来,手里拿着皇后头颅雕的骷髅灯……
可万一呢?万一她真把皇位之位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了呢?
坤云宫里,沈聆妤刚刚泡完药浴。她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月牙儿给她擦湿发。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唇,微微发呆。过去那样久了,她仍觉得唇上有一点疼。
月牙儿打量着沈聆妤的神色,若有所思地说:“娘娘,其实陛下对您很好。给您找治腿的大夫,还能听您的劝把朝静给放了。”
沈聆妤沉默着。
这就是她始终不懂的地方。陛下对前朝余孽下手极狠,渊碧宫死了那么多人。而她,虽然不是赵帝的子女,却是赵帝诬陷谢家谋逆的关键棋子。
纵使谢观不恨她,也不该对她网开一面。
沈聆妤暂时不愿去想谢观,她问:“朝黎已经被送去魏学海那儿了吗?”
月牙儿眸色一黯,道:“是。已经送去了。听说哭成了个泪人儿。”
沈聆妤犹豫了很久,还是说:“明日我想去看看她。”
第二天,沈聆妤便去了魏学海的住处。这是她自入宫以来第一次主动出了坤云宫。
魏学海正在谢观身边当差。他的住处是一个尚算宽敞的小院。朝黎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院子里。
看见沈聆妤,朝黎哭着跑过来。她在沈聆妤面前跪下来,哽声:“你能救朝静,也能救救我是不是?我不要嫁给一个太监,就算到你身边当个宫女也好!姐姐,救救我。”
十四岁的孩子,遭逢巨变,人瘦了一大圈,早已没了往日公主的尊贵。膝盖说跪就跪。
谢家出事时,谢明若也是十四。
沈聆妤看着朝黎哭得不成样子,眼前一花,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谢明若。沈聆妤迅速垂下眼,将谢明若的模样从眼前赶走。
她劝慰了朝黎,劝她要勇敢些。她之所以过来,是担心朝黎想不开寻短见。
沈聆妤并没有草率答应搭救。她自身难保,实在没有搭救朝黎的信心。她能救下朝静是运气好,谢观总不能每次都心情好。
朝静已经被放走。沈聆妤忍不住去想谢观为什么会说她可能后悔。
不过她很快就有了答案。
三日后,朝静死了。
死在一个肮脏逼仄的小巷,死于一群地痞之手。
突降暴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疯狂席卷着,企图用雪白遮掩着什么。沈聆妤坐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大雪,面色亦白如雪。
月牙儿从外面进来,“呀”了一声,一边跑过来关窗一边说:“这么冷,怎么开着窗户呀!”
“我去给您煮一碗姜汤,您等等。”月牙儿蹲下来,将毯子盖在沈聆妤的腿上。
窗牖已经关合,沈聆妤听着外面的风雪声,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暴雨日。
沈聆妤觉得从骨头里发冷。
她终究谁也没救下。
沈聆妤垂眸,喃声自语:“只能眼睁睁看着……”
月牙儿端着姜汤给她,沈聆妤乖乖喝了。可是到了夜里,沈聆妤还是烧起来。月牙儿发现她不仅高烧不退,甚至魇着了,怎么都推不醒。
整个坤云宫没有别的宫人,月牙儿急得团团转,最后一咬牙,逆着风雪跑出去喊人。她顾不得会不会被责罚,直接闯进魏学海的住处,求人请个太医过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乾霄宫。
谢观正懒洋洋地躺靠在软椅上,一边摆弄着平安符,一边教鹦鹉说话:“暴君。”
“暴君!暴君!”
谢观不喜欢这只鹦鹉说“陛下英明神武”,他喜欢每日回来听它喊他“暴君”。
小鞋子从外面进来,先小心观察一下谢观的脸色,再禀:“陛下,皇后娘娘发烧病倒了。是不是请个太医过去?”
谢观轻捻平安符的动作顿住,他瞥了一眼平安符上的“平安”二字。他起身往外走,小鞋子赶忙捧上披风,谢观并不接,脚步不停,大步往坤云宫去。
“暴君!暴君!”碧绿的鹦鹉歪着头望着谢观的背影,“走咯!”
太医还没到。月牙儿守在床边,不停地跟沈聆妤说话。
“您别吓我啊!醒一醒,快和月牙儿说说话。梦里都是假的,您别哭啊!”
谢观大步走过去,握住月牙儿的胳膊将人扔走。
他一掀衣摆,在床边坐下,沉声:“沈聆妤?”
沈聆妤整张脸异常苍白,眉心始终拢皱在一起。眼泪不停从她紧闭的眼角溜出来。她偶尔呓语着些什么。
谢观弯腰凑过去听,却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她时不时发出些痛苦的喃音。
沈聆妤困在那场暴雨里。
女子的啜涕、孩童的啼哭包围着她。她撑伞走出去,雨水斜着打过来,打湿她的裙摆。
“嫂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聆妤心里乱成一片,她望着一双双泪眼,无措地说:“我、我会尽快回来。不会有事的!”
婆母抱着颂儿,突然微笑起来。她温柔地说:“聆妤,不用急着回来。保护好你自己。”
沈聆妤心里荡着不好的预感,她茫然点头,转身走进大雨里。
谢明若追出来,一直追到府门口。她怀里抱着件鲜红的斗篷,说:“嫂子,外面冷。你穿着这个!”
沈聆妤回头,望着谢明若。
谢明若满脸是泪,却笑出一对小酒窝。她害怕地哭:“七嫂,你会回来是不是?”
沈聆妤点头:“等我回来!”
谢明若满是泪痕的脸庞笑得灿烂,她说:“我等七嫂回来!”
可是她没能赶回去。在她跪在乾霄宫前阶时,谢家人被诛尽。
“明若!”沈聆妤突然哑着嗓子喊出来。
她从那个梦魇中挣脱,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谢观皱了下眉。他刚要说话,沈聆妤突然偏过脸来,一口血吐出。
谢观一惊,立刻转身厉声:“太医怎么还没来?”
小鞋子吓得跪地,颤声:“魏公公亲自去请了!”
谢观转头怒视沈聆妤,沉声:“因为一个朝静,把自己弄成这样?”
沈聆妤没说话。
谢观压了压火气,再道:“沈聆妤,你不要以为是孤出尔反尔派人去杀她。”
沈聆妤终于开口:“我知道不是陛下……”
瞧着沈聆妤脆弱的模样,谢观理应弯下腰将人抱在怀里安慰哄一哄。可是他没有,他说着冰冷的话——
“沈聆妤,你问我渊碧宫那些人是不是无辜,你说他们并没有罪。可身为前朝皇室,就是他们的罪。旧朝覆灭的那一刻,他们必然不得善终。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也活不下来。”
“如果你希望我派侍卫保护他们。那不可能,我可不是一身舍利子的佛陀。扔他们自生自灭,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殉国其实不是义举,而是一种不算最坏的选择。”
“他们选择活着,自然要付出代价。”
“留在渊碧宫,运气好活得久一些,是个人造化。偶尔捧酒侍奉也不算养着废人。运气不好被我抓来杀了解恨,也算死得其所,有那么点价值。”
沈聆妤闭上眼睛。
在得知朝静死讯的那一刻,她便什么都想明白了。可想明白是一回事,听谢观用冰冷的话语说出来,又是另一种难受。
谢观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沉声:“沈聆妤,你再哭。孤现在就从渊碧宫抓几个人过来杀着逗乐。”
沈聆妤转眸,一双湿漉的眸子将谢观望着。她轻声颤语:“明若还在等我回去……”
谢观突然语塞。
有些事,他本不想再提。可一想到谢家出事时,沈聆妤也不过是一个刚嫁过去的十五岁小姑娘,他心里难免生出些心疼。他难得放柔了语气安慰:“沈聆妤,不要太高看你自己。这天下事,很多不是一人之力能左右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你已经尽力了。”
谢观侧过脸,听了听外面的脚步声,知道太医过来了。
两年了,沈聆妤始终困在那场暴雨里。她喃喃自言自语:“我应该回去的……”
谢观突然烦躁地说:“你回去有什么用?家里人让你进宫求情,是思量你的身份让你避难。你若回去,除了被牵连,毫无用处!”
太医已经走了过来,弯腰向谢观行礼。太医腰身还没弯下去,谢观先起身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摁在床边。
谢观总是不愿意提起谢家事,他阴着脸,转身大步往外走。
沈聆妤躺在床榻上,望着谢观的背影。
原来他知道她曾进宫为谢家求情,原来他故意等着她讨赏。
一直以来萦绕在沈聆妤心口的一个困惑,突然就有了答案。她原先不懂谢观为何唯独对她网开一面。
原来是因为他知道她曾为谢家求情,所以才放过她吗?
谢观立在檐下。
外面还在飘雪,硕大的雪花翩飞着。他冷眼望着庭院里砖石上覆的一层厚雪,忍耐着额角一突一突地疼痛。
只要一想到谢家被灭门之事,谢观就会头疼欲裂。
谢观暴躁地开口:“魏学海!”
“奴在!”魏学海弯着腰快步走过来,毕恭毕敬垂首立在一侧,胆战心惊地候着。
谢观伸手,用指腹压了压疼痛不已的额角,下令:“给坤云宫拨一些宫人。”
“是!”魏学海赶忙应下。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飞快思量陛下对皇后的态度。他低着头转身立马去办。
谢观又叫住他,让他不用去了。
谢观改了主意。
他视线越过房门,望向床榻上的沈聆妤。决定等她好些了,让她搬去乾霄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互相喜欢因为一大堆误会不开口,最后才he的故事。而是小暴君歇斯底里逼女主爱他的故事。
“她不爱我,我只好将爱意深藏尽量不伤她的同时,强取豪夺,逼她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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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牙儿不敢松懈,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沈聆妤。沈聆妤终于不烧了,月牙儿这才松了口气。
“下次可不许坐在窗口吹风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清楚,不能再这样了!”月牙儿揪着皱眉说。
沈聆妤偏过脸,虚弱地对月牙儿柔柔一笑。她退烧了,身上却发了许多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她消瘦的脸颊上,整张小脸憔悴苍白得不成样子。
月牙儿赶忙拿了一方干净的巾帕给沈聆妤擦脸颊上的薄汗,又伸手探到沈聆妤的背后,摸到沈聆妤的衣裳也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她赶忙说:“我去把浴室里弄暖和些,然后给您好好泡个热水澡,好不好?”
沈聆妤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柔笑着轻轻点头。
月牙儿很快拾弄好,再搀扶着沈聆妤坐进热水里。
“再加点香香的花瓣。”月牙儿弯着眼睛,“您好好泡一泡,我去煎药。”
沈聆妤倚靠着桶壁,对她微笑点头。
月牙儿出了浴室,才伸手去敲发酸的后腰。她在沈聆妤身边守了一天一夜,腰酸背痛。
她进了小厨房忙碌着煎药。药罐坐在灶台上,慢慢煮着。月牙儿打了个哈欠,坐在一旁。灶台便扑面的暖气一阵阵拂来,月牙儿蔫蔫地不停打瞌睡。想着沈聆妤要多泡一会儿,这药也要多煎一段时间,她趴在长凳上打算小眯一会儿。
药罐汩汩响着,偶有汤药从罐口溢出来。可是月牙儿实在困得厉害,睡沉了,浑然不觉。
浴室里,沈聆妤等了很久没等到月牙儿回来。
“月牙儿?”她开口唤人,病后嗓音沙哑低弱。只是唤了这么一声,她便难受得蹙了眉,伸手揉着自己的喉前。
许是有事一时走不开?沈聆妤默默等着月牙儿回来。可是浴桶里的热水一点一点凉下去,月牙儿还是没回来。
沈聆妤心里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月牙儿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沈聆妤瞬间听出来那不是月牙儿的脚步声。来人连叩门的打算也没有,直接将浴室的房门踹开。
这……只可能是谢观。
浴室里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谢观眯着眼睛望过去,看见沈聆妤的脸庞浮现在水雾之间。
谢观停下脚步,没往前,问:“喝过药了?”
“还没煮好。”沈聆妤如实说。
她一开口,谢观听着她沙哑的声线,立刻皱了眉。他再多看了一眼,隐约看出了异常。
谢观朝着沈聆妤走过去,沈聆妤望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谢观走到沈聆妤面前,突然将手伸进水中。沈聆妤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挡在了身前。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她。
沈聆妤后知后觉,他没有要碰她,只是在湿水温。
水波轻轻地晃动,水面上飘着浸了太久的花瓣,一片花瓣随着水波的晃动,慢悠悠地贴在谢观的手背上。
“你在水里泡了多久?你那个总是碍眼的下人,这个时候倒没了影子?”谢观收回手,扯下架子上的巾帕,擦拭手上的水。那片贴在他手背上的花瓣,顺着他手背上向下滑的水痕,慢悠悠地重新飘落在水面上。
再轻的重量,也带起浴桶中水面的一层浅涟。
“她、她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沈聆妤低哑开口。
“你还是别说话了。”谢观将巾帕扔回架子上,“怪难听的。”
沈聆妤抿了抿唇。
谢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水快凉透了,你还不出来,是想再病得重些?”
沈聆妤由轻抿唇变成轻轻咬了下唇。
她也想出去,可她出不去。她被困在这里,被一个小小的浴桶困住,只能微笑着硬熬凉水侵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