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草原人,从倡狮台下面爬上来都是有些累。鲜嫩的牛羊肉和烈酒,是最好的犒劳。
谢观对洞湘人的饮食却没多大兴趣,简单吃了几口,便撂了筷。他看见沈聆妤倒是对鲜美的炙羊肉有些兴趣,便颇有兴致地拿了小刀,从架子上的烤羊腿上切下一片片羊肉。每一片都切得薄薄,再洒上酱料,递给沈聆妤,看着她吃。
这十二兽表演,是杂耍也是口技。
艺者装扮成十二兽的模样,随着热情的歌谣起舞。他们在大草原上土生土长,对动物十分熟悉,如今扮起动物,亦是惟妙惟肖。
又有一人藏身于他们围而起舞的鼓中,学兽鸣叫,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一时之间真假难辨。
沈聆妤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表演,仔细去听口技者的表演,想要找出不像的地方发现很难。
谢观侧了侧身,一手支额,看着沈聆妤专心看表演的样子,道:“看来这表演确实不错,不虚此行。”
沈聆妤微怔,转过脸对上谢观的目光。她轻轻摇头,说:“那我还是宁愿没看到这场表演。”
若知道倡狮台是这样的,她今日一定不会过来。一想到谢观抱着她一级一级的踏上石阶迈上来,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整颗心好像被都浸泡着,酸酸甜甜的。
“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谢观又将两块切好的薄羊肉洒了酱料,递放在沈聆妤面前。
沈聆妤望向谢观,见他移开了视线,望着前方的篝火。她握着筷子,夹起一块薄薄的炙羊肉,小口地吃着。又鲜又嫩又香,还有当地特殊的酱料的辛与甜。
沈聆妤琢磨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谢谢。”
谢观顿时冷了脸,盯着沈聆妤,道:“你这个呆货,越说我越不爱听。”
沈聆妤闷闷地饮一口水,顺一顺口中的辛甜,嗡声:“那你说话我也不爱听……”
谁能喜欢被叫呆呆呢?
像被人骂似的。
谢观却笑了,他慢吞吞地再念叨一遍:“呆呆。”
沈聆妤不理他,再喝一口水。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她,再念叨:“呆呆,呆呆,呆呆。”
沈聆妤终于抬眼望了过来,谢观立刻住了口,望着她,等她哼哼唧唧不高兴。
沈聆妤望着谢观的眼睛,柔柔一笑,说:“吃完了。”
谢观盯着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拿起小刀,继续给她切羊腿上的肉。
谢观将切好的炙羊肉递给沈聆妤。山风不停地吹,沈聆妤将被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继续吃炙羊肉。
“呆呆。”谢观望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漾出一丝笑来。
有那么好吃吗?牛羊肉明明很难吃。
谢观瞧着沈聆吃得很香的模样,从她碗里夹了一块来吃。
唉,还是难吃。
逍遥的山风也可以变得很温柔,沈聆妤吃着口中鲜香的炙羊肉,突然觉得这个小名也没那么难听了。
月神节的活动还有许多。歌舞表演、骑射摔跤,家人朋友之间互相赠送礼物。
这里天黑得很早,月亮似乎也知道今日是它的节日。天幕放暗时,月亮便优哉游哉地隆重登场。
白日时升起的篝火不甚明显,可一到了晚上熊熊烧着的篝火热情洋溢,火焰疯狂跳舞。
当地人双手抱肩,围着篝火起舞,又对着月亮歌颂、许愿。
坛雅县主捧着当地的月亮酒,双手递放在沈聆妤面前的案上,笑盈盈道:“月神今日会眷顾每一个人,皇后娘娘可以向尊贵的月亮神许愿。月亮神会听见的!”
沈聆妤对她柔柔一笑,浅笑着说好。
坛雅县主给沈聆妤讲述着当地的习俗,要饮一杯月亮酒,再对月亮神许愿。
沈聆妤颔首,柔声:“知晓了,多谢。”
坛雅县主再次双手抱肩行礼,然后退下,和其他洞湘的姑娘们一起围着篝火跳舞。
沈聆妤多看了一会儿那些开心跳舞的男男女女。
好半晌,她收回视线,按照坛雅县主所说,倒了一杯月亮酒来喝。月亮酒入口,沈聆妤有些惊讶,这月亮酒的味道一点也不像酒,很甜,有一点像葡萄的甜味儿。
饮了这杯月亮酒,沈聆妤仰起脸来,仰望着夜幕中被群星围绕着的月亮。她按照当地习俗,将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夜幕中的月亮许愿。
谢观一手支额,眸色深深地凝望着沈聆妤。
他猜得到沈聆妤对着月亮许了什么愿。
“沈聆妤,”谢观突然开口,“就算你的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65章是补上周末说好的第三更,66是上周第三更没写出来的补偿,这一章是今天的更新。
今天更的65、66、67三章都留评论,有小红包~不随机,必掉。明晚发~
第68章
谢观凝视着沈聆妤望月的温柔眉眼。她应该根本不记得, 好些年以前,她曾走到他面前,认真对他说:“七郎有风光祖家英杰父亲, 是立誓踏平草原也要夺回的家中麟儿。何必在意那些蝼蚁的奚落, 若实在觉得难听,打回去就是。”
她隔着一道抄手游廊对他笑, 一张小圆脸笑得柔和又灿烂。
谢观讶然望她,用京城人喜欢的端方模样向她作揖。她轻轻一幅身, 转身提裙快步走开,脚步轻盈地朝季玉川奔去, 春风吹来她甜甜的一声“哥哥”。
她与季玉川说话时, 是对他完全不同的熟稔柔甜语气。
那是谢观第一次想得到她。彼时皆年少, 尚不知□□, 只想将她捆在身边,只想她的眼睛永远望着他, 还想听她一声声唤他“哥哥”。
谢观望着许愿的沈聆妤。她应当永远明媚灿烂, 而不是因为身残而落寞地眉眼低垂。他说:“就算你的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也无妨。”
他紧接着又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你。别人有的你不会缺,别人能做的你也可以,没人能欺你嘲你。”
沈聆妤听着耳畔谢观的话,她唇角微扬, 没有立刻回应,仍旧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山顶上的月亮真的更近些。”
她伸出手来, 朝着月亮递去。
可是再近的月亮也摘不到。
沈聆妤收回手, 转过脸来对谢观柔柔一笑,她说:“我没有许愿右腿好起来。”
谢观有些意外地望了一眼沈聆妤的腿。在她心里, 还有什么事情比她的腿更重要?他不能允许她还有憾事藏在心里。谢观立刻沉声问:“你求了什么?”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想这天下在陛下的治理下太平安康。”
谢观整个人怔住。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沈聆妤脸上的表情,好似在分辨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明显有些不信,还有一些觉得好笑和可气。
沈聆妤略弯腰,提起坛雅县主送来的月亮酒再倒一杯,双手捧给谢观,她眉眼弯弯:“陛下也入乡随俗许个愿望。”
谢观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伸手去接酒樽,他一抬头,将酒樽里的月亮酒尽数喝下,灌了一口的甜腻。
他睥着天幕之上的月亮,拿出君临天下的帝王威严命令:“孤要沈聆妤爱孤爱得发疯。”
沈聆妤呆了一下,才想起去捂谢观的嘴。
哪有这样不着调的帝王?
她用眼角的余光四看,去看周围侍者脸上的表情。歌舞不断,热热闹闹,她不切实际地在心里盼着谁也没听见谢观这么荒唐的许愿。
“你……”沈聆妤松了手,嗔嗔地瞪着谢观,闷声:“陛下这不是许愿,月亮神可不会接旨。”
她将脸转过去。
到了晚上,山上开始变冷,风也逐渐大了些,将沈聆妤的鬓发吹得柔乱。肩上一沉,她回头去看,看见谢观正将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他低垂着眉眼,仔细整理着披风,也没抬头,问:“冷不冷?”
沈聆妤摇头:“不冷。”
一点也不冷,还很暖和。
沈聆妤收回目光,遥望着倡狮石雕下的篝火,离得这般远,篝火的暖意却飘了来,吹得她身上暖融融。
又或者,她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温暖,并不是因为篝火。
巴兴修早就安排好了侍者在倡狮台之上搭了一个个帐篷,今晚留宿之用。时辰不早了,洞湘的子民手里举着火把,陆续下山归家。
而巴兴修安排了谢观一行人宿在倡狮台上。原先是顾虑着这些中原人体弱,爬上来不容易。如今看着中原皇后的腿,他更是庆幸这预先的计划。
“莘昊力!”巴兴修提声喊人,“让守卫多排查几遍。”
“是。放心,今天晚上侍卫十二人一队,每个时辰都有四队侍卫在山上巡逻,交接的时候也四队错开,绝对不会有疏漏。”莘昊力笑着打包票。
巴兴修点点头,又阴沉着脸色叹了口气。
他确实恨谢观的父亲,也确实的对向中原人俯首称臣十分不满。可是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子民考虑,知道如今不可以和中原皇帝交恶。中原皇帝此行,万万不能出半点纰漏,否则极易被当成起兵的借口。
巴兴修一想到谢观这次过来率领的十万铁蹄,心有余悸嘴角一抽一抽。
巴兴修站起身,从侍者手里拿来两杯酒,朝谢观走过去。
“陛下远道而来,巴兴修敬陛下。”
魏学海麻利地替谢观接了酒,又向小鞋子使眼色,小鞋子立刻取出事先备好的试毒银针。
巴兴修只能当看不见。
谢观却阻了小鞋子试毒,直接伸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巴兴修哈哈大笑了两声,道:“陛下胆识过人!”
谢观饮了酒,未将酒樽递给魏学海伸过来的手。他垂眼看着手里的酒樽,说:“鸿麦酒?”
“是。鸿麦酒是我们这里最烈的酒,也是我最喜欢的酒。”巴兴修问,“陛下可喜欢?”
谢观将漫不经心地说:“孤这一生尝的第一口酒,就是鸿麦酒。”
巴兴修听出一丝不对劲来,心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观掀起眼皮看他,扯起一侧唇角攀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他说:“在孤被抓来洞湘的那一年。”
他略感慨地说:“呵,十几年了。”
巴兴修脸色变了又变,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接话。谢观当年哪里是尝酒?是被灌酒,是被摁进了酒缸里灌酒。
沈聆妤偏过脸来,看向谢观。
谢观将空酒樽丢给魏学海,道:“歇了。”
巴兴修立刻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说:“我送陛下去帐。”
“不必了。”谢观起身,推着沈聆妤的轮椅,往远处的帐篷走去。那里搭好了许多帐篷,可给帝王准备的帐篷自然一眼可辨,不需他人引路。
见帝后进了帐,随行的中原官员也都匆匆进账休息,他们之中不乏文人,走上来这么一趟已经要了半条命。
后来洞湘人也进帐了一部分,而还有些人仍旧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畅聊大笑。
谢观推着沈聆妤进账,绕到她面前蹲下来,弯腰去解她肩上的披风,一边解一边说:“今天晚上在山上凑合一晚,明天再回去。”
山上有些冷,帐内的保暖可缺不了,不仅燃着火盆,还铺着厚厚的五六褥子,褥子最上面扑了一层虎皮。
谢观将解下来的披风折好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把沈聆妤从轮椅里抱起来,放到虎皮褥上。
然后他在沈聆妤身边坐下,顺势直接一趟,抬起一手,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目小憩。
“冷的话自己拽一边的被子。”谢观开口,声线懒倦。
沈聆妤轻“嗯”了一声。
紧接着,谢观便听见了声音活动挪蹭的声音,以为她去拉被子。
可是片刻后,谢观惊讶地睁开眼睛,望向沈聆妤。
她调整了坐姿,侧坐在谢观腿边,正在给他揉腿。双手摊开探到谢观的小腿下,向上揉捏着。跳跃的火光映出她专心的眉眼。
“这力道怎么样?”沈聆妤问,“会不会有些疼?我这样揉着,你是不是睡不着了?若是不影响你睡觉就好了……”
沈聆妤实在不擅长这事,这也是她第一次给别人揉腿。一双纤手笨拙地捏捏揉揉。才揉捏了那么两下,她就因为不会使力而手腕酸疼。
谢观凝望着她笨拙的样子,笑:“没做过?”
“嗯。没有我需要孝顺的长辈。”沈聆妤如实说。
她自小没了母亲,而父亲也不值得她孝敬。
谢观安静地凝视着沈聆妤。
沈聆妤一边给他捏腿,一边柔声说:“都过去了。”
谢观先琢磨了一下没琢磨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才问:“什么?”
沈聆妤垂下眼帘,想起刚刚谢观和巴兴修说的话。他说他第一次喝酒是被抓来这里的那一年,被灌了洞湘最烈的鸿麦酒。
可是如果沈聆妤没有记错的话,谢观四岁就被抓来洞湘,从此开始了十年的质子生活。
她没有亲眼见过质子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可史书上告诉她那代表无数的欺凌。
沈聆妤转过脸来,对谢观浅浅地笑。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力度怎么样。”
“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谢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