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绫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去,收回目光,逃避似的从车上下去,然而站在车外了,她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迈不出步子,回车上也不是,左右为难。
踌躇几许,连周已经从车后站起来,回来换工具,走到近前问她:“站这里做什么?”
陈西园的话似乎对他毫无影响,陆怀绫顿时厌恶自己的多心,有一点羞愧又有一点生气,别开眼说:“我去重新领一件作战服。”
皮革短靴在地面上踩出声音,连周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皱了皱眉。
陆怀绫走了几步,路过一顶帐篷时,正好有人从中出来:“怀绫!”她被叫住。
听到这个声音,陆怀绫心一沉,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换了个表情,笑脸相迎:“明远?听说有编外人员受伤了,你没事吧?”
宋明远用下巴指指帐篷:“那几个警卫吗,就在里面,我没什么事,帮忙送药过来。”
陆怀绫往半透明的塑料窗里瞥去,里面坐着几个头顶白纱的人。她点点头,想结束交流:“没事就好,我得先去领点物资,走了。”
宋明远却跟上来,轻而缓地说:“你和你那司机,路上顺利吗?”
过于放松反倒让人感觉刻意,陆怀绫摸不出他的用意,用玩笑的语气说:“不顺利我还能出现在这里吗?”
宋明远被她轻忽的态度噎住,想不出接什么话好,低着头看鞋,只发现她的步伐很快。
沉默地走了一会,他止步,道:“外面挺危险,顺利回来应该不容易,还是注意跟紧队伍好。”
“意外而已,谁说的准。”陆怀绫步履不停。
在她以为他应该走开时,身后的宋明远忽然叫了她一声:“怀绫。”
他模棱两可地说:“最好离那个人远一点。”
陆怀绫回头:“谁?”
宋明远默默转身走了。
*
陈西园带着消息去找姜荷,要找到她很简单,只需要看那位叫小黄的壮汉保镖守在哪里就行,在旁人眼里,他就等于一个人形移动标记,十分显眼。
陈西园到帐篷外,小黄进内传信,没等多久,姜荷就起身出来了。
一见人,他就急切道:“跟丢的两个人……”
“去那边说话?”姜荷打断他,指着不远的高台问。
陈西园一见到她就没了大半思考能力,只会点头应好,身后的小黄要跟来,被姜荷挡了回去。只剩陈西园讷讷地走在边上,明明比她高,却好像矮了她半头。
姜荷在高台边缘坐下,见陈西园站在边上,对他说:“你也坐吧。”
“哦,好。”陈西园小心翼翼坐下,在中间留了半个人的距离。
姜荷问:“我记得是一个远征队队员,还有个编外雇佣兵?活着回来就好,他们都还安全吗?”
“都没事,人就在那里。”陈西园示意她往右边看,连周在那儿给车换轮胎。
“看起来挺凶险。”姜荷看着损坏的车评价道。
“毕竟是S区,城市里到处是隐患,”陈西园说,“不过有江队在,肯定能顺利抵达旧城邦的。”
姜荷没对他的观点做表示,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探究道:“我听嘉悦说,你参加了好几轮考核,就是为了得到执行官的认可?”
陈西园暗骂钟嘉悦不懂事,什么话都往外说,但又因为她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了解而欢喜,真心实意道:“不过二十就当上执行官,带队在城外四处探索,执行队能重新振作起来,都要归功于他。”
“看来底下人确实对他认可度很高。”
“当然。”这回竟然能多和她说上几句话,放在以往,陈西园想都不敢想,他借势把手揣进兜里,摸着口袋里那个硬硬的东西,手指在带划痕的表盘上画着圈。
它在这儿待很久了,一直等着这一刻。
陈西园下定决心:“那个,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姜荷诧异:“什么?”
陈西园紧张地把口袋里的黑色机械表拿出来,给她看,硬着头皮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
果然忘记了,没什么,他也不认为她会记得。陈西园掩住些许失落,解释:“以前不懂事,和秦之卉打闹的时候,她把你的表当做我的,不小心丢井里去了,有印象吗?”
姜荷一怔,很快回过味来,笑道:“你一说我就记起来了。”
“我认得,那是旧世界的东西,在城邦里买不回第二个,十三区市集上也没见过,本来以为还不起了,谁知道在亚兰城探索的时候让我挖到一个,正好,给你。”
姜荷看着,没接,陈西园挠挠头,有点虚:“不知道你原来那个一样不,我看着挺像,也带回城邦修过了,能走,你认认?”
手上的重量消失,见姜荷伸手拿了,陈西园轻松了些,蜷起手指缩回手放在腿上,等她说话。
然而姜荷拿走机械表后,却没说别的,只客气道:“麻烦你了,我会收好,谢谢你。”
陈西园忙说:“没事没事,是我惹的祸,该还你。”
姜荷笑笑。
“没别的事了,那我先走了,”在心里埋藏已久的事终于做完,陈西园先坐不住了,双手一撑从高台上跳下去,“再见,城邦外危险,你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看着很潇洒,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多慌乱,竟然能做到舌头不打结,完整地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真厉害。
*
领走物资后,陆怀绫抱着换下的作战服四处溜达,而后借了针线,又去找人匀了辆空车给她,打算明天带着背包搬过去自己开,直到把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才往回车里去。
江留他们三两天就能回来,她正犹豫要不要费点劲装个帐篷,不然今晚在那辆车上怎么睡得着?
没料到天都黑了,连周还在外对他的车修修补补,这会儿在补车窗。
陆怀绫咳嗽一声,走过去:“开车在外,有点破损难免的,你有强迫症吗?还是要展示自己动手能力强?天都黑了,一定要补好明天再来不迟。”
“晚上睡觉漏风。”
“拉块塑料布的事。”
他手上没停,显然是否决了她的提议。
“瞎讲究。”陆怀绫摆摆手,钻进车里给他打了个灯。
连周注意到她上车时飘忽的衣摆:“你这什么衣服?”
“作战服,就是大了点,我现在改改。”物资车上的冬季作战服不分男女,最小只剩XL码,光是裤腿她就扎了两卷。
她把灯光打向自己手上,拿出针线认真干活。
线还没穿过针眼,她就听见连周质疑的话语:“你还会这个?”
“你都能修车,我缝个衣服怎么了,好好干,一定把我这边窗户先补好。”太麻烦,陆怀绫决定不搭帐篷了,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太多余,和他一见面,立马什么疑虑都没了。
他在外面没待多久就回到车里,对她粗暴的裁剪手法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指点道:“这里不能剪,一剪都散了。”
“你会还是我会?你来。”陆怀绫顺势把活推出去。
想不到他还真接过来,手法不比她好多少,但至少知道要剪平整。
陆怀绫瞬间不想动手了,在一边奉承,哄的他把她该做的都完成了才喘口气。
“有本事,”陆怀绫竖了个大拇指,“我这还有件衣服,不知道……”
连周拒绝:“不行,休息了。”
陆怀绫收了笑,收起外套爬到后座,把行李丢到脚下,缩起腿:“那我睡了。”
连周坐着不动,没有回应。
在外跑了两天没睡过觉,陆怀绫一闭眼就没了声息,沉沉睡去。
连周仍坐在前面睁着眼,黑暗中,他转了个身,无声无息地跨到后面,垂眼看她的乌黑的后脑。
睡得可真香,不知道她是不是和谁一块都这样没有防备。
这么想的时候,陆怀绫正好转了个身,把脸露出来。
盖在身上充当被子的外套随着她的动作下滑,他伸手帮她向上拉了些,往她身后掖好,她还是躺不舒服,伸伸腿,他又去帮她把腿上那一截遮严。
再回头,看到的是她亮晶晶的眼睛。
连周想解释:“我……”
陆怀绫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向下拉,直到他的脸凑近她,她还觉得不够,抓着他借力探起上半身,盯着他的眼睛看。
她的鼻尖都快碰到他的脸,连周握住她的手腕:“怀绫。”
语调平稳,心跳与之全然相反,他这才发现,陆怀绫眼神迷蒙,似乎没认出他。
她手里不松,嘴里含糊念着:“是你啊,我做梦呢,别介意。”
说着,她抬起头,在他脸侧轻轻碰了下。
他浑身僵住,忘了要怎么动,全身上下仿佛只剩她的唇刚触及过的那一块有触感,她却马上松开手倒回去,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转个身脸朝内,呼吸平稳,接着睡。
第九十一章
天刚微亮,陆怀绫被一丝寒意唤醒,这么蜷缩着躺了一夜,她必须活动活动身体才能挺直腰背坐起来。
她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尚且困倦,意识还不太清晰,只对昨天的梦有点模糊的印象,她调动精力去回想。
漆黑的车内,一张脸离她很近很近,她很清楚那是谁,近距离下,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她没忍住诱惑……
想到后续的发展,陆怀绫脑袋发蒙心跳加速,热意爬上脸,她怎么会做这种事?难道是陈西园的话给了她心理暗示?
还好只是在梦里,现实中总不至于这么糊涂。
从无地自容到心平气和,陆怀绫轻而易举地说服自己,她捂住发热的脸颊,扭头朝外看了眼,连周不在车里,早早就在外面拧螺丝。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也往里看来。
“嗨。”视线相撞,陆怀绫声音干涩,还带了点做了坏事的心虚。
他没说话,弯腰低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这么冷漠,果然是场梦无误。
陆怀绫心中的包袱瞬间消失,注意看了眼时间,在车内整理起背包来。她把拿出来的衣服都叠好放回去,用力按压缩小体积,车内空间不方便施展身手,她便下车做事。
“这是做什么?”连周问她。
陆怀绫单拎出一把钥匙:“和一个队友讲好了,她把她那辆车给我,我搬过去。”
“搬过去?”
她找了个理由:“我本来就该在队里,躲开了他们就要多分个人管好我的车,总不好一直麻烦别人。”
连周停下手上的事,看她把拉链拉上,伸手拿过她厚重的包,问道:“车在哪里?”
陆怀绫念了个车牌号,他单肩背起包,径直走过去,她立即拿起两个小的跟上去。
安置好后,连周在外站了会,陆怀绫按着自己的心意在车里摆放物件。对于昨晚的事,她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记忆只停留在睡前最后一秒,醒来后言谈间一如往常。
他没来由地矛盾,失望和轻松并行,心里有无数个疑问,最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有那么一个自然流畅的动作,她怎么想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没有躲,不仅照单全收,还想如数奉还。
陆怀绫回头,见他还立在原地,疑惑道:“你不回去接着修车吗?”
“走了。”他听完就转身走回去,把车底下凌乱的工具箱简单一盖,丢回车里,还需要修什么?差不多就行了。
正午时分,江留领着同去的队员回来了,从他们个个凝重的表情中就能推算出前方的情况不妙。
大伙心里都没底,只能另外通过执行官本人镇定的神情找点安慰,虽然他一贯这样。
陈西园等不及江留告诉大家前方的情况,先抓了程柏川来问,陆怀绫在一边旁听。
程柏川如是说:“前面有“人”,在塔上不知道给谁插白旗放风,被我们发现了。”
陈西园听不懂,追问道:“什么意思?”
程柏川摇头:“风险大,江队不让上塔看,我们就瞧出个人影。他在塔上没地方跑,就为了出来挂面旗,被江队狙杀了。”
“在这种地方,不用上去收尸,一晚上过去估计能被啃干净,”陈西园表情丰富,仿佛在模仿变异兽饿极的嘴脸,“他放风给谁看?确定不是精神失常乱跑的雇佣兵?”
“放你在这儿你能活吗?还雇佣兵,”程柏川放低声音道,“是人,变异的人,说是变异兽也没差。”
陈西园有些生气了:“我认真来问你,你以为比我多走几步路就能糊弄我?吓城邦里的小孩呢,程柏川,你这人真没意思。”
“嘿,你信不信?”程柏川不屑于他的信任,转头去问一直没发言的陆怀绫。
陆怀绫的目光一直留在程柏川腕上的手链上,越看越眼熟,蓦然听他发问,她抬头掩饰:“江队这么告诉你的?”
程柏川挑眉,那就是了。
陆怀绫随即点点头,装作单纯道:“我信。”
程柏川笑笑,满意地提步离开,陈西园鄙夷地看她一眼,转头快步跟上程柏川,想多问点细节。
陆怀绫原地吹着风,心里头想着程柏川说的“放风”二字,忆及和连周刚越过的那座城市里攻击他们的那俩“人”,也是在放风么?
这么说来,它们布局很广,由东至西,横贯执行队可能走过的每一个路口,去旧城邦的一路上恐怕都有眼线。
S区完全是变异兽的地盘,想顺利通关只能迎难而上,队伍完全处于被动局面。
好消息是,变异过的人虽然四肢发达,但脑子似乎不如正常人好使,通过它们实现反侦查也不无可能。坏消息是,它们为了不泄密,能对己方痛下杀手,由此可见,它们的忠诚度很高。
是对谁?
擒贼先擒王,在弱肉强食的兽群中,这一招无疑是捷径。
陆怀绫踢开鞋尖玩弄已久的石子,走去江留所在的帐篷找人,到帐篷外时,她听见里面有人在交谈,都是很平和的语气。
出于基本的礼貌,她应该远离,但她却忍不住驻足,竖起耳朵听。
先是姜荷的声音:“所以你是要阻止我去?”
江留淡淡道:“你去不去和我没关系,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有必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就算你现在要回亚兰城,我也不会分出人手送你。”
姜荷尖锐道:“那你不该希望我跟去?最好让我因为突发‘意外’死在路上,这才符合你的真正利益。”
“真正利益?”
“啧,还有必要做这表面功夫,你可真能装,”姜荷饶有兴味地笑,瞧着他的反应,“那么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我选择回亚兰城。”
“你随时可以走。”他满不在乎地丢下这一句话,掀开帐篷的门出去,抬头就看见正偷听的陆怀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