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绫随之改了称谓:“您可以自己回去。”
他抬起自己枯槁的手,神情莫测:“我回不去了。”
陆怀绫把手稿拿回来,省略去不必要的问题,吸口气继续说:“没关系,他已经拿到了,还顺着笔记找到了您留下的地图。”
江留接着拿出地图铺展在他眼前。
“图上画的是去旧城邦的正确路线么?”陆怀绫刻意道,“执行官大人。”
……
听到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叶时州眼里忽然有了光彩。
他果然是有记忆的,尚未被扭曲的记忆。察言观色间,陆怀绫心跳加速,期待地看着他,他的回答关系到他们能否信任那张地图,只要叶时州一个点头,他们就能事半功倍。
叶时州缓缓启唇:“我亲自试错走过的地方,不会有错。也可能有其他线路,我没时间了,没法一一走一回,白糟蹋了一车物资……”
“您真到过旧城邦?”不知不觉,陆怀绫已把他当做前任执行官在交谈,她问了个一直以来的不解之惑,“您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资料带回来,而要遮遮掩掩藏张地图?”
“你见过我其他样子吗?我必须把重要的东西藏到自己找不到的地方,那是我的心血,我控制不了,我会毁了它们,”叶时州拳头攥得发白,好像在极力抑制着什么,咬牙坚持道,“你说旧城邦?我……”
“江队!陆怀绫?”尚钟的声音突然出现,他穿过黑雾找来,就这么打断了他们和叶时州的叙话。
尚钟看了眼状态不对的叶时州,下一刻就把目光移到江留手里的地图上,尽管他已经信手卷起地图扣上,尚钟的目光还是带了些意味深长。
兀然被打断,叶时州呆滞了一瞬,不再继续配合陆怀绫回答后续问题,他的眼神开始变化,浑身重重颤动了下。
“叶时州,先别动。”陆怀绫心生不安,没时间指责坏事的尚钟,补了句话试图控制局面,。
尚钟:“他……”
江留冷冷瞥他一眼,他识趣地闭上嘴。
已经发出动静,很快会有人找来,就算叶时州不失控,再多的话也没法问了。
犹豫接下来如何处理时,陆怀绫的头部没来由地一阵钝痛,她赶忙按住脑袋,痛感维持了不到三秒自动消失。
江留转头开口要问,叶时州挣脱天赋卡控制,直挺挺地朝前迈了一步,陆怀绫的注意一直在他身上,见他有动静立即抽刀。
只是叶时州没再靠近。他表情扭曲,手上脖子上可见的青筋止不住地跳动,浑身血液仿佛在体内沸腾,挣扎了会,指着胸口嘶哑地吼道:“快动手,杀了我,杀了我!往这里来!”
最初,他以为自己幸运活了下来,毕竟受污染的伤口只比针眼大一些。
他从火场爬出来,忍痛独自踏上寻找旧城邦道路。路上,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日复一日地变化。
鲜红的血液渐渐变黑,瞳孔褪色之后浮现碧蓝,偶尔磕碰到痛感不太清晰,吃什么都寡淡无味……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从那时开始,无论白天夜里,他都不敢照镜子,怕看到镜子中的怪物。
夜里心事繁多,孤身一人难免胡思乱想,但一想到那些离他而去的队员,眼下处境又不算什么了。
他靠着他们熬过漫漫冬夜,睁眼就是白茫茫的雪景,天地广阔。
既然侥幸活了下来,他必须带上队员们都遗志走到终点。
然而现实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流着陌生滚烫的血液都避免不了全身发凉――他没法走近那个地方。
他不甘就这么回头,驻在城外想办法的时候,发现身体情况不容乐观。
每日醒来,他都要花几十分钟醒醒神,否则脑子里就像被塞满了棉花,无力思考,到后来记忆也开始衰退,醒后所花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
某日他在车外醒来,手里拿着半边变异野兔的身体,一松手内脏掉落一地,手上嘴里的血腥味直冲大脑,他扶着车门吐了一天。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心如明镜,决定返程。
途中靠着回忆做支撑,光想还不够,拿起笔记录几句更有实感。写到江留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发笑,他很放心,那小子从来不用他操心,绝不会因为传回城邦的噩耗一蹶不振,他在训练场上见识过他的本事。
与江留相处的时间很少,一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重复过多次,终于坚持到画完地图,接着把一切都处理完毕,他如释重负,抢夺回最后的理智,坐在高楼顶上,稳稳拿着配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身体一偏,从数十米高空坠落。
他以为到此结束了,可他还是看到了太阳……
后来的那人究竟是不是他?他也不明白了。
叶时州再一次吼道:“只要我的血在流动就还能再站起来,快点,杀了我!”
陆怀绫心一紧,攥住刀抬脚出去,被江留伸出的手臂挡住。
她抬头看到他坚毅的侧脸。
“我来。”
陆怀绫不由自主地在他手臂上轻握了下,看他拿着刀走过去,一个眨眼就把刀身送进叶时州的心脏,狠狠一转。
明知叶时州没有痛觉,他还是采取了最迅速的手法结束他的生命,兴许能减轻他的痛苦。
刚由灰转蓝的眼睛又失去色彩,叶时州用力握住江留放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就如同多年前赠他这把刀时一样,郑重地把城邦未来的希望交托于他手中。
周围黑雾散去,叶时州的遗体没有消失,他只是个NPC。他平躺在地上,被凸出地表的根须吸干了最后一丝养分,和他们刚来到这见过的尸身一样,变得干巴巴,面目模糊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那棵巨大的榕树也跟着枯萎,树干根须不断向内收缩,长青的树叶蔫倒,变为灰褐色,占地面积缩小了一倍还多。
此刻抬头看去,四面“围墙”缩入地底,原本覆在头顶的树冠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没什么温度的日光。
“好亮。”陆怀绫挡住眼睛。
……
变故来得太快,刚从激烈的战斗中抽身,众人都十分狼狈,远远站着等候指令。
没有人开口提出疑问,各藏心事,陆怀绫察觉出氛围有些许微妙。
江留抬头,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负伤的人不在少数。他在心里默数一遍,队伍中少了个队员,往别处一看,就倒在不远的地上,适才消失的车辆也都停在那儿。
程柏川跑过去,蹲下查看地上那人的状况,起身对江留摇了摇头。
树下还躺着宋明远,江留四处看一眼,在对讲机里说:“都先回去处理伤口,今天不用赶路了。”
陆怀绫立在原地,把手里的长刀仔细擦拭干净,叫住了提步离开的尚钟:“等等。”
尚钟转身回来,知道她要问什么:“树后面没人。”
陆怀绫不信他:“那是谁放的冷箭?”
“地上只有这个,”尚钟索性把捡回的那把长弓解下来给她,望了望地上的宋明远,“他的?”
陆怀绫接过来,是宋明远的弓没错。
尚钟玩味地笑:“我拿这个骗你有什么意思,你不如想想谁有这个动机和机会。说好了要合作,江队瞒着我的事也不少。”
话说到这里,他背过身走开。
陆怀绫心乱如麻,默默把弓搁在地上,既是宋明远的东西,留在这陪他就好。
盯着地面发愣的时候,她感觉脖子上一凉,下意识往后缩去。
“别动。”江留伸出拇指,从她颈上打横擦过去,黑色的血迹被擦除,粘在他手上,细看她白皙的脖子上并无伤口。
陆怀绫怕痒,等他拿开手后自己捂上脖颈,用力捏捏有点痛,一定是青了,叶时州失控的时候可没手下留情,差点掐断她最后一口气。
江留随口道:“回去擦点药吧。”
陆怀绫放下手,没急着走,她低声说:“我想先帮忙把他们的遗体处理了。”
“好。”
晚间,众人各自收拾后,下车把两名队友葬在原地,宋明远虽是编外人员,但执行队对城外同行的队员一视同仁。
陆怀绫在干枯的榕树下找到了和亚兰城内同样的白色小花,撷了几朵放置在宋明远身前,说:“我看他平时总爱盯着这花看。”
江留不知她在和谁说话,便没应声,俯身给她又采了两朵。
陆怀绫见他老是跟着自己,停下问:“你不去和前任执行官说两句吗?”
“没必要。”他不是叶时州要找的人,没必要代替别人说话。
“你这样显得我很不清醒,”陆怀绫撇撇嘴,“以前我说你入戏太深,现在你可以把这话还给我了。”
江留想不起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他还没这么记仇。
走到暗处,两人打着手电采花,这场景有些滑稽,陆怀绫止住动作,直起腰背锤几下,见队员们都散去,转头对江留道:“你说我们这回是不是扫清障碍了?”
江留没回答,不经意问她:“你知道射箭的人是谁?”
陆怀绫想了想:“宋明远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让我要小心秦正初,是他?可我跟他从来没有交集,他为什么会盯上我?审判官应该在城邦里,有可能在城外活动自如吗?”
江留:“天赋合适的话。”
“那就复杂了。”陆怀绫开始拆手里的花瓣,反复思考宋明远最后留下的话。
“还有……”她拖长语调,“雇佣兵。”
雇佣兵可太多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拨都在亚兰城里,他们身手不高,跟在身边也不算是威胁。值得担心的话,宋明远指的会不会是某个人?
这个想法在她心头闪烁了一下。
一旁沉默已久的江留蓦然问她:“困不困?”
“怎么了?”
“带你去个地方。”
陆怀绫看着他的脸,撕扯花瓣的手顿住:“哪里?”
第一百零九章
陈西园靠在窗边,车外的雪景看多了有些刺目,他抬头转而看向天空,正好看见一只寒鸦从头顶掠过,发出两声鸣叫。天空广阔,它飞了很久才脱离陈西园的视线。
车子碾过碎石震了几下,陈西园收神坐好,指着那张简略潦草的自制地图说:“你不从月牙城走,今天要在山里过夜了。”
连周无所谓道:“在哪都一样。”
他们刚从去月牙城方向的高速路上下来,向西行,连周在西边的其余路段上都打了叉,只能转向进山里,另辟蹊径。
两人都不说话挺尴尬,陈西园找话道:“你和怀绫怎么样了?”
他没言语,看着不太乐观,陈西园找补:“当我没说。”
连周沉默一会才道:“别提她。”
“嗯?”
他不是在开玩笑,严肃地说:“以后不要提她。”
“哦,行。”陈西园摸不准他们是不是闹矛盾了,即便是,连周气量也不该这么小,直接把这视为禁忌话题,也许是另有原因。
陈西园略作猜测就放弃,他不知道的事多了,早就说服自己不用事事都刨根问底。
为了缓和气氛,他另起话题:“月牙城有什么蹊跷?”
从基地出来前,姜荷就指明要去月牙城,不顾基地雇佣兵的阻拦,临时带上他、钟嘉悦和连周就出发了。在基地的几天里,陈西园隐隐察觉出这当中就他比较多余,在他认知里本该全无交集的连周和姜荷,似乎是熟识。
不过他不会多问。既然搭上这班车,他就没后悔的余地了,何况他并不后悔,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不会忘记身为一名执行员的使命,只要记得目标在哪,和谁去不重要,这是他在基地想了一天的结论,是自欺欺人也好。
陈西园回头看一眼紧随其后的那辆装甲车,心中定了定:“连日大雪,这边路险,万一前面堵了……”
连周打断他:“你少说两句。”
“你看起来应该知道,月牙城那边是什么情况?”前一会其实已经快开进城市里了,天上忽然泛起几道绿光,类似绿色的云霞,在天边荡了几秒就消散开,多半有事发生。
连周停车望着天边,陈西园难得感觉出他很紧张,直到看了一眼手机,他那紧张感才消失,接着便改了路线,一路上他反复开屏,好像在确认什么。
“远征队在那边。”连周没隐瞒他,“你想归队?”
陈西园否认:“不了。”
说完,两人都静静不发言。
车开了没多久,天色渐暗,陈西园的担忧很快应验了。
由于山壁上积雪太多,又松又软,他们车碾过山道,不太结实的路面轻微颤动,引得山壁上积雪松动,朝底下的公路滑落下来,激起朦胧的雪雾。
连周急刹住,等前路动静消停,换了灯细看,夹杂着枯草堆积在一块,在路中间积了半人高。
陈西园捂着胸口说:“我怎么说的,还好,再快一步就没命了。”
后车险些撞上来,按了下喇叭。
“这里没法转向,要倒一段,天亮了再说吧。”连周向后看,示意陈西园带个话。
陈西园很自觉地拢紧衣服下车往后走,姜荷见他走来准备开窗,陈西园却在外摆手制止了她,隔着窗刚要说话,副驾驶储物箱里的卫星电话忽然响了。
姜荷拿起来挂掉,问陈西园:“前面怎么了?”
陈西园开口还没吐出个字,卫星电话再次响起来,声音很突兀。
陈西园打了个手势:“你先接。”
姜荷不耐地接通。
电话那头声音很大,陈西园在车外都能听个囫囵,那声音是他熟悉的,秦正初。
听得出,秦正初很急躁:“为什么挂电话?你人在哪里,不打个招呼就带人离开基地,什么意思?”
陈西园听见前几个字就偏过头走开,刺骨的山风吹得他面无知觉,不知该露个什么样的表情合适。
姜荷把音量调低,看了眼车外,陈西园已经走远了。她保持冷静,冷冰冰地回:“什么时候开始我事事都要向你汇报了?秦正初,别管太宽,你打电话如果只是想问这个,那我没义务回答你,我要休息了。”
“别挂。”秦正初飞快道,姜荷便拿着电话等他继续,他酝酿半晌不答,她气笑了,刚要按下挂断键,秦正初的声音马上传来。
“叶时州死了。”
一句话如重锤敲在姜荷心上,她转头和钟嘉悦对视一眼,放低语调:“你确定?”
……
一通电话打完,她竟发了层薄汗。
钟嘉悦说:“暂时别和姓秦的翻脸了,光靠我们不好对付执行官,他那还有尚钟……拦路虎没了,接下来人人都可能是对手。秦正初虽然心术不正,装聋作哑也算半个自己人,能有作用。”
姜荷则有些烦恼,今日从月牙城改道,她就知道情况不妙。本想赶去坐山观虎斗,在江留撑不住的时候插个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顺便还能破了秦正初的计划。没想到双方在月牙城就起了冲突,叶时州还这么快就落败,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