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笑着:“我也很好, 胃疼的老毛病也好了。”
“真好。”安胥之仿佛再也不会笑了,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着她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就算是咧着唇角,可眉宇都是皱着的。
“对不起。”昭蘅声音哽咽:“没想到还会再见面,所以连句再见也不曾跟你说过。”
这一刻,他的眼眶忍不住砸下泪来,再度看向她时,氤氲的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阿蘅。”他说着,嘴唇有些发抖:“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奶奶,也没有保护好你。她年纪那么大了,我应该给她找两个小厮丫鬟。是我没有思虑周全,我……”
他双眼犹如失了魂,在这霞光中显得很空洞:“我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还给我烙了好多张饼。阿蘅,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从海棠花盛开的春日她从湖里救起来的那个少年,到鲜衣怒马为她戴上簪子的意气风发的郎君,她最美好的年华,都和他息息相关。
无数的因果将他们推到今天这一番境地,再也回不去早先少年时的热烈单纯。
还得继续往前走,昭蘅不想他再束缚到过往里,或许殿下也是这样想的。
昭蘅流着泪,唇角笑着:“不怪你,一切都是意外,不能怪任何人。小四郎,你已经做得很好,没有你的照顾,那一年大雪天她就活不下去了。”
“林婶跟我说了,说你常去村子里,说你人很好,说奶奶很喜欢你。小四郎,这五六年,奶奶有你的照顾和陪伴,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幸运。”
安胥之满心苦涩。
他忍住喉头又涩又梗的感觉,只觉得她的眼泪像是刀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小四郎,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和她……都是亲缘单薄的人,你不要为此内疚,也不要再记挂我们。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安胥之怀着无限眷恋看着她,咫尺之间的两个人如今隔了好远,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好。”一个字裹着重重的哭腔。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凝滞。
“阿蘅。”安胥之笑着流泪:“他对你好吗?”
“嗯,很好很好。”
他胸腔里百感交织,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殿下如清风朗月,照拂世人,又怎会不珍重爱惜她。
那日雪园再见,她眉眼间亮着他从前不曾见过的光彩,她春雨细心呵护灌溉过的树苗,葳蕤生香。
他为她感到高兴,阿蘅的命太苦了,他希望她能活得轻松恣意。殿下是世间不多得的良人,比他优秀千倍百倍。她有了这么好的归宿,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可胸臆间为何又充满酸涩难受的滋味?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慢了这么多?
如果一开始就去求殿下放她自由,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如果他不曾南下离京,他们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吗?
他究竟错在哪里?
安胥之闭上眼,深深呼吸,将再度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真好,那时候有他陪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那就好……”
“我在国公府给老公爷侍疾时认识了殿下,来善跟我说奶奶失踪的时候,我走投无路,求到了他跟前。”昭蘅道:“奶奶死了,我绝望至极,所以请殿下将我留在东宫。”
是他晚了一步,他当时只想着赶紧南下回来,有了功劳在身,有足够的底气向家中提出求娶昭蘅。
命运一阵风吹来,把他们吹得如同沙尘,从此不复从前模样。
是他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
“阿蘅……”安胥之哭得笑起来。
昭蘅静静地看着他,心如刀绞。
他应该很难受吧?
她用了很长时间接受他们的分离,可是他却没有丁点缓冲,便被迫面对现实。
太残忍了。
她看向安胥之,泪水浸洗过的眼眸格外清澈:“世上好姑娘那么多,愿你早日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姑娘,冷暖相知,共结白首。”
“好。”安胥之笑着,答应得很爽快,却没有告诉她,世上那么多好姑娘,可他只钟爱她一个。
从很多很多年前,到现在。
昭蘅来得已经够久了,她道:“殿下让我来给他取书,我该回去了。”
安胥之道:“好。”
他侧过身,将路让了出来。
昭蘅从他身边经过,走到书房里拿起李文简让她拿的书,转身走了出去。
安胥之没有离去,站在原地看她拿了书出来,道:“我看着你走。”
冉冉升起的曙光扑面而来。
昭蘅抬眸看了他片刻,才转过身往寝殿走去。
安胥之立在大红朱门下,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廊檐下。他的心像是被人剜空了,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昭蘅拿着书回到寝殿,李文简正在水盆前梳洗,修长的手指从清水中捞出雪白的棉巾,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走了进来,将书放在枕边,然后就愣愣地坐在贵妃榻上,无精打采地翻着凭几上的书。
李文简转身,朝贵妃榻走去。
“阿蘅。”他声音轻轻地。
昭蘅抬起眼看他,他才发现,她眼里盛着泪,泪里却盈着笑。
“话都说好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昭蘅侧过脸,努力将眼泪压回去,挤出一张笑脸望向李文简:“都说好了,也道了别。”
李文简曲起修长的手指从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下去:“笑得真难看,小四郎没有笑话你吗?”
昭蘅摇头。
李文简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脑勺,带着她的头向前压了几分,将人搂入胸前:“哭吧,最后哭一回,下次我就要吃醋了。”
昭蘅本就是情绪低落到了谷底,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忍不住颤泣。
哭惨死的奶奶,也哭回不去的过去。
李文简抱着她的手很有力量,顺着她的脊梁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啜泣的小猫。
过了很久,昭蘅才慢慢抬起脸,望向李文简。
李文简垂首也盯着她,她眼眶泛红,泪盈于睫,闪着淡白的光芒。
说是梨花带雨,也不为过。
昭蘅渐渐止住了哭声,抬手想抹开眼上的泪。李文简忽然握住她抬起的手。
她缓缓眨了眨眼,下一刻李文简倾身而下,他的唇便轻轻印在她湿润的羽睫上。
带着微微的喘,喉结滚动,亲吻她的眼睛,将眼底的泪痕吻干。
他的目光落在她浸透泪水的眼睛上,似乎在欣赏自己吻干的杰作。
昭蘅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他。
“好了。”李文简动作轻柔地抬起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发丝,低声说:“今天日头好,我们出去走走。”
昭蘅惊讶地转眸望过来,沾过眼泪的红唇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又慢慢地将唇抿起:“出宫吗?”
他抬手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唇角,擦去残留的泪痕:“你想出宫吗?”
昭蘅想了想,轻轻点头:“想。”
“那下次。”李文简说:“今日太晚了,下次带你出去。先去换衣服,我们去给父皇和母后请安。我去外面等你。”
昭蘅望着他出门的背影,眉眼间浮起温柔浅笑。
今日的天气确实很好,日头暖暖的,照得万物如同洒金。昭蘅和李文简到中宫时,不经通传,李文简便牵着她的手精致往内走去。才刚走到寝殿外面,便听见里面似乎是徐太医的声音。
“这……有些不容乐观啊。”
李文简脚步一顿,昭蘅抬眼望了他一眼,她还未说些什么,便察觉她捏了捏他的手指。
他偏过头,正见她朝他慢慢弯起了唇:“走吧,殿下。”
皇帝躺在软榻上,抬眼瞧着李文简牵着昭蘅走了进来,他便放下茶碗,只等着他们颔首行礼,脸上才带了点淡笑:“你们来了?”
昭蘅应了一声,抬首时,才发现皇后站在帘幔后面,怔愣地看着皇上的背影,整个人呈现出与她常日里不同的脆弱。
昭蘅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陛下的毒性已经蔓延肺腑,施诊只能延缓毒素蔓延的速度。”徐太医的声音传来。
李文简怅然应声:“是。”
“没什么好怕的。”皇上一手撑在凭几上,往上坐起,皇后忙上前,拿起一个腰枕垫在他后腰。
皇上朝徐太医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徐太医犹豫地看了看李文简,见他也微微颔首,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好了,别在那里傻愣着了。过来下盘棋。”
皇后转身命人将棋盘端了上来,又把凭几拿走,换上了小桌。
李文简应了一声,提起长袍坐在软榻旁,摸了颗棋笥里的白子。
“魏晚玉已经送走了?”皇帝落了颗白子,明知故问。
“嗯,送亲使臣团前天就启程了。”李文简扣下颗棋子,语气散漫。
皇帝闻言,抬眼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那眉眼和他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他笑起来,眼尾细褶皱起:“你打算在于昼安排人截她,还是燕赤?”
李文简抬首,对上他的目光:“燕赤。”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皇。”
“瞒我?”皇上感叹了一声:“我们父子同心,你瞒我做什么?你呀,还是太心软。”
“她毕竟是阿湛唯一的同胞妹妹。”李文简忽然弯起唇角,拈了颗棋子在手里:“况且在燕赤境内截了她,趁机借口出兵,也算是一举两得。”
皇上了然,随即笑着摇头:“挺好,燕赤傍着北戎在北境耀武扬威多年,该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了。”
李文简笑笑,没再说话。
皇上紧随着将一粒白子扣上棋盘,眸光一转,瞥向坐在一旁观摩棋局的昭蘅。
看棋不说话,乐趣少了一大半,她应该怪无聊的吧。
他转过身看了看,在枕旁发现李南栖落下的拨浪鼓,拿起递给昭蘅:“拿去玩儿吧。”
昭蘅微微愣了下,抬眸看向皇上。
他慈祥的脸皱了皱眉:“我看小八挺喜欢的,你不喜欢吗?”
昭蘅嘴角弯起些弧度,将拨浪鼓接过,握在掌心里:“喜欢。”
李文简和昭蘅在中宫坐了半晌,用过午膳才往回走。
下午太阳往云层里钻了些,吹风的时候有些凉。他们走在宫道上,影子被日头拉得长长的。
昭蘅心里有些沉闷,陛下现在已经病得这么重了吗?
毒素蔓延至肺腑,再进一步,便是心脏。
她做跛足大夫药人的那几年,也知道一些简单的医理,毒素及心,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了。
她转过头,望见李文简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自己渺小而又模糊的影子。
李文简抬手从她的脖子后伸过去,轻揽住她的肩,声线清冷平静:“有那么好看?偷看了一路。”
昭蘅人还是懵的:“陛下他……”
李文简眉眼未动,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瘦削骨感的肩膀:“阿蘅,父皇病得很严重。”
“或许哪一天醒来,我就没有父亲了。”李文简的声音有点闷。
“太医也没有办法吗?”昭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办法。”
李文简迎上她的目光,面容有些憔悴易碎。
昭蘅瞧见他眼睑下浅淡的一片青,想来这些日子他夜里应该很难入眠。
“殿下。”
昭蘅忽然唤了声。
李文简侧过脸定定地看着她,语气平静而温柔:“阿蘅,不要怜悯我。”
他的手顺着她的腰侧往下,轻轻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陪着我。”
这已经是殿下第二次这样牵她的手,她有些脸红,还有些不大自在,光天白日与他扣着手走在宫道上,周围许多来来往往的宫人。可是她指节僵硬半晌,竟也不想挣开他的手。
她不仅不想挣开,甚至有些贪恋被他的大手紧紧包裹的温暖。
只是身份之间巨大的落差,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如何面对。
“你不愿意吗?”他固执地揉了揉她的指节,两人的衣角轻轻相触,又很快分开,摩擦的声音沙沙地响。
她愣愣地看着他温和澄澈的眼眸,犹如受到什么蛊惑般,轻轻摇了摇头:“我愿意。”
只一刹那,他眼眉舒展,朝她露出一个笑:“我也会陪着你。”
语气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等他们回到东宫,牧归禀报说徐太医过来了。
李文简点点头,带着昭蘅一起去了书房。
徐太医恭敬地向他们行了礼,随后目光犹豫地看向昭蘅。
“徐太医,我想试试你上次说的以骨血入药。”李文简语气轻缓,并不避讳昭蘅。
昭蘅面色苍白一瞬,额头甚至还有些细密的汗珠。
徐太医垂眼看了会儿李文简平淡的面容:“微臣无能,如今已是黔驴技穷。”
李文简沉默未语。
徐太医道:“殿下,宫里现在还有两位小殿下……您看是要哪位殿下来陛下的药人。”
“不用。”李文简用一双眼睛静默地看了他片刻:“我亲自来。”
徐太医悚然色变:“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我怎敢让殿下的万金之躯受到损毁?”
李文简语气平淡:“从这一刻起,你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儿子。”
李文随意地理了理衣袖:“一心想救爹的儿子。”
微风捶着他明黄的衣袖,他抬眸目光坚定地望向徐太医。
昭蘅坐在一旁,握着书页的手轻颤。她做过药人,知道做药人有多难受。
李文简盯着昭蘅的反应,眉头紧锁。在要告知她这一切之前,他很犹豫,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不应该再分担他的焦愁。
可是他又认为她应该知晓这一切。他们日日同进同出,同塌而眠,她又是如此细致敏感,多多少少能从他的变化中察觉出蛛丝马迹。
诚如她所言,既然她早晚要知道,与其让她整日惴惴不安地猜测,还不如早早告知。
李文简站起身,朝昭蘅走过去。他立在她的身侧,握住她的手:“阿蘅,我只是跟你做了同样的选择。”
昭蘅抬起眼睛望向他,对他扯起唇角温柔地笑:“是。”
可她当初是没有办法,奶奶只有她,她们相依为命。
陛下有很多的儿子,并非非他不可。
她困惑:“为什么非得是您?”
李文简拥住她的后腰,将人往怀里轻送,她便轻贴着他:“他生死相交的兄弟成了我的东宫官,他拼命打下来的江山是我的囊中之物,他的父爱也给了我。父皇将他最珍贵的一切都给了我。阿蘅,我不能要东西的时候冲在最前头,救他命的时候将弟弟们推上前。那样,就太无耻了。”